搜索
苏诗布的头像

苏诗布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05/16
分享

阅读九日山

                                            苏诗布

我总觉得对不起九日山,这种感觉二十几年前就存在了。这种感觉越积越厚,像是对朋友的愧疚,对朋友的怀想。

从永春到泉州,路过九日山的山门,一座古旧的门牌坊站在路边,如同一位熟悉的旧友迎候在那里。

每一次路过,都有上九日山的欲望,这种欲望像读一本古旧的线装书。一页一页地想把它翻开,细细地看,慢慢地阅读。但近乎是每一次都错过了。直到几年前,我一连上了几趟九日山。其实,九日山不高,非奇也不险,离泉州城也近。站在九日山顶,自然也没有九个太阳可以仰视,就连大海也无法远眺。如果不是那些记录着特别意味的石刻,九日山是再普通不过了。您一旦登山九日山,就不再是游客,不再是朝觐者,而是实实在在的读者,只有那些石刻藏着历史,藏着泉南的海浪波涛。

“吾自戴云山来此,九日乃到。”

这是一古僧所言,九日便会到,到与不到之间,又有多少的缘分!

我认知了这句话,用许多趟的脚步去丈量九天所要走过的路程,甚至从戴云山的古道寻找出路口,去感受在古道行走的速度,九日而行,二百一十六个小时的行走,耳边与脚下积累的时光,是那一束阳光吗,从九日山穿透而来的阳光,能否让我顿悟。而在另一个层面,说是缘于九月九日重阳节,这是人的节日,登高而望远,对于九日山来说,它变得扑逆迷离。对于一座山的过往今生,对于一座山的本身,站在九日山的高台上,往四周探望,环绕着九日山的金溪云洲,似乎已显化了九日山的岁月积绽。

九日山位于南安丰州,离泉州七公里,这是古时候的说法,古时候的丰州是三国时期吴国东安县的县治,管辖如今的莆田、泉州、厦门、漳州等地。《南安始城记》这样记载,南安其地居晋江上游,永春与德化二溪水浮于南安,下金溪,输泉城,上可溯达安溪、永春、大田等地。九日山下的金鸡港为六朝梁安古港,在泉州三湾十二港尚未开发之前,金鸡港已是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独特的水路与陆路的交通环境,连接闽中的山海通道,从闽中腹地外运的货物,在金鸡港实现了快捷的转运,从海洋流入的蕃(洋)货也由此进入到内地。九日山优越的人文地理条件,沉积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壮阔的历史源头。

如果把往事藏到山林里,九日山的风光不再有海。偶尔在山间里跳动的红嘴蓝鹊,它们也打不开曾经封存的岁月。秦系,姜公辅,隐居于九日山的高士,他们的心智不再是乐山与泛海。欧阳詹《对月寄姜相公》诗歌里释放的那种情感,足够让九日山的明月也停留下来,停顿在九日山的东峰上面:“中宵天色净,片月出沧洲。皎洁临孤岛,婵娟入乱流。应同故园夜,独起异乡愁。那得休蓬转,从君上庾楼。”

这首诗里显现的沧洲与孤岛,在月光下的乡愁,我更认同这种虚与实的感觉,在欧阳詹的心界里,九日山处于一片水光之中,在月光里如同古沧洲水域。如果说白天的情景可以看见远山,在月光里,九日山让月光罩着,完全处于一片月光里了。

九日山原有一座四贤祠,传说是供奉秦系、姜公辅、韩偓和欧阳詹的。四位贤达均是唐朝与泉城相关的名儒,他们与九日山结缘所显示的儒者行迹,终归于祠堂的祭典之间。但缘于时代久远,四贤祠已不知位于何处,如同远处的河道,如同金鸡港,也在悄然改变着,在悄然地带走时光,在悄然沉积着泥沙。

 2

活在西晋太康九年(288年)里的延福寺,一直就没有改变过,它把南安种植下来的福气一直留给泉南的子民。

南朝大同年间(535-546年),高僧拘那罗陀二次上岸,在九日山延福寺译经宏法。

唐咸通八年(867年),九日山有了自己的海神。昭惠庙几起几落,如今依旧深藏着泉南的祭祀习俗。昭惠庙供奉的福佑帝君,以他传说中的水上运载木料的典故,在泉州等地演化为海上神灵。传说九日山海神李元溥是四川嘉州乐山人,举进士,官至云南团练副使。后隐居南安五台峰,自号乐山老人。五台峰也称乐山,上有东西南北四台,乐山居中,合为五台。阴雨天时,可听见音乐,所以名称乐山。乐山也有福王祠,祭祀李元溥,人称白须公。唐咸通中期(867-868年间),南安僧人在九日山建寺庙,到乐山求取木材,遇见白须老人,是白须老人指点建寺庙的树种。后来,那些树木顺着流水聚结到九日山的金鸡港下。九日山僧人寺庙建成后,称为神运殿,以祀白须公。李元溥有水上运木的神功,成为钦定的海上保护神。

与李元溥的昭惠庙相比,孔希岛墓碑显得孤单很多。

一条隐藏在红豆树间的青石板路,树阴里的绿草挡着过往行人的脚步,那座孔希岛的墓碑似乎浮在绿草之间。与此而相对应的无等神师遗迹,也像是刻意藏在那儿,如同与游者捉着迷藏。孔希岛,不知何许人矣。善鼓琴,遨游海上。问其家,不答;其年,曰不知也。性狷介,冬葛夏裘。人与之钱不受,受辄与人。时慷慨取琴鼓数行。遇豪贵人辄避去。强之鼓,弗鼓也。正嘉中往来泉中四十年,而貌不加老,长笑而逝。

从海上归来的琴者,如此的狷介,又如此的身性,他竟能存活下来,用他的琴声活在九日山上,这其间也不再孤单了。在孔琴者的墓碑前,便有一股不知缘于何处的琴声浸漫而来,软软地从树叶间落下来,弥散山间。

对于无等禅师来说,深藏在泉南佛国的境界,琴声自然是身外之音。据传说,无等禅师于唐武宗会昌期间,挂锡于延福寺,在九日山的西峰秦君亭下的山洞里筑室苦修,坐禅四十四年,从不下山。如今,只留有一尊失去了头颅的石像占据曾经有过的风景。历史总是在过往的陕小通道里留下残酷的痕迹,只是在九日山,这样的残酷也变成了传说。传说,泉城的刺吏卢仝让他的副将去请无等禅师,无等禅师就是不下山,几趟请来还是不下山,副将生气之至,说要砍了无等禅师的头颅。后来还是没砍,让卢仝大人再上一趟山,亲自察看了无等禅师的修性之地。这个传说,又把九日山的故事往前再推了一步,卢仝是爱茶之人,他好茶成癖,诗风浪漫。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足够让人们成为茶痴。其中的七碗茶诗呤,一直喝透了身胸,又何况乎他那本《茶谱》了。在九日山流传这样的传说,在传说的背后隐藏着九日山与茶仙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让时光消隐在故事的背后。

3

唐大历年间(766-779年),诗人包何在《送李使君赴泉州之任 李使君赴泉州》一诗里写得意旷神远:“傍海皆荒服,分符重汉臣。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入贡频。连年不见雪,到处即行春。”那句“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写得富有意义。《福建通志》记载,晋江县境,凡诸港浦埭塘,皆古人填海而成之,所谓闽在歧海中也。这种记载沿用了《山海经》的“闽在海中”的山水记录。水在吞吃陆地,还是陆地在扑水呢?只有山水相依,相扶而行,才是自然的。

从山而来,由水而归,山水之间的驿站。在九日山变得非常简朴。晋江之水出自于永春的东溪和安溪的西溪,在九日山下泛流成金溪,缓慢聚结成金鸡港。金鸡渡口能行走多少的船只,规模如何,已查找不到具体的资料。但有一点,金溪的河道非常开阔,水势旺盛。

唐开元六年(718),泉州州治从丰州外迁至泉州,这趟迁移必定是暗藏着许多的因素。许多的学者提出了晋江河道淤浅的因素,迫使商贸中心从丰州,九日山向后渚港的外移。这种迁移的元素很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九日山必是处在晋江与海上交接的重要位置上。九日山下的金鸡港在泉州三湾十二港尚未开发之前,就是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

时光在流水里把泥沙积绽成岸,厚实的泥岸又冲击成另一片野地,在金鸡港留存下来的早已经没有港口的遗迹,只有嵌入到九日山的石刻,不时地从模湖的字眼里再度显化出来,再度让人细心地阅读,细心地寻求与发现。留存在九日山的两方石刻显化了当时的河道情景:位于九日山东峰的淳熙十五年(1188)日祈风石刻记:舶司岁两祈风于通远庙。祀事既毕,登山泛溪,因为一日之欵。另存于九日山西峰的淳熙十年(1183)的祈风石刻也记:遣舶祈风于延福寺通远善利广福王祠下,修故事也。遍览胜概,少憩怀古堂,待潮泛舟而归。在南宋时,到九日山祭风,必是乘船而来,泛舟而归。此时的行船也显得力不从心,要借助潮水的上涨进出金鸡港。

《南安县志·艺文志》所载录的傅自得《金溪泛舟序》上也写道:绍兴丙子(1156)八月十一日,携酒幞被谒朱元晦于九日山。向晚,幅巾藜杖,相与彷徉于金溪渡头,唤舟共载,信河而行。傅自得为此写下了《九日泛舟同朱元晦》:秋月天然白,溪流镜样平。唤船共赏胜,把盏话平生。击楫鱼频跃,忘机鸟尚惊。兹游还可继,家酿为君倾。

朱熹与傅自得游九日山时住在东峰道场的山房,为此而写下了东峰道场的匾额。九日山的秋色不泛秋,金鸡港的阳光铺水为金,朱熹为晋江水的静美也大发感慨,写下了《题九日山在佛院乱峰轩二首》《知郡傅丈,载酒幞被过熹于九日山,夜泛小舟,弄月饮二首》等诗稿:

扁舟转空阔,烟水浩将平。月色中流满,秋声两岸生。杯深同醉极,啸罢独蒐惊。归去空山黑,西南河汉倾。

谁知方外客,亦爱酒中仙。共踏空山月,来寻野渡船……

朱熹与傅自得在九日山踩月而怀思,泛舟而畅饮,其背后的金鸡港却显现了更为富足的流水与情怀。

九日山的石刻集中于宋代的祈风与祈雨的旧事。在泉州,蔡襄与洛阳桥嵌在一起。蔡襄的行迹显化于泉城,留下了许多遗址。在九日山有一方题名石刻,记录了蔡襄在庆历四年(1044年)与泉州通判沈衡同游九日山延福寺的经历。蔡襄(1012-1067年),仙游人,天圣八年(1030年)举进士,至和二年(1055年)至嘉祐五年(1060年)两次出任泉州太守,在任期间,上奏朝廷,请封九日山灵岳庙的通远王为“善利王”。缘于此,泉城把李元溥尊为海上丝路的保护神。这是在九日山能读到的蔡襄的行迹,而在这背后,蔡襄的诗歌也记录了他丰厚的人缘。蔡襄的诗歌《宋君辅许当世陈彦谦苏宣甫自远还乡上元同饮》《九日许当世以诗见率登高》叙写的是与许当世在泉州的生活情景,许当世,泉州晋江人,当时为泉州通判,是有政绩的北宋儒臣。九日山的每一方石刻如同一首诗歌一般,显迹于山野之间,与阳光与雨水同在,与人的脚步,与人的内心一起承受荡涤,能留迹于九日山,其本身已经超出了石刻的内涵。

在泉城,又有另一位太守值得怀念,他叫陈偁(1015-1086年)。沙县人,北宋天圣八年(1030年)举进士,与蔡襄同科,熙宁八年(1075年),他出任泉州太守,上疏北宋朝廷建市舶司,他在疏文中指出:自泉之海外,率发一往,复令遵诣,广必驻两冬,阅三年而后返。又道有礁石浅之沙滩,费重利薄,舟之南日少。而广之课岁亏,重以松栏之弊,民益不堪。置市舶于泉,可以计弊止烦。

这段话读起来完全没有文学韵味,但却如实地讲明了当时泉城船舶出洋的困境,要出洋必定得到广州办理船务,况且广州的船舶司也缘于此没能取得相应的利益,所以严重影响了泉城的往南发展的船务。在泉城设置船舶司,这样的“息弊止烦”的事情,在当时也没有得到支持。元丰二年(1079年)陈偁又任泉州太守,再次上疏,还是没有得到应承。直到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十月六日,宋哲宗才下诏泉州增置市舶司。

自然这次市舶的建立,其背后还是有故事的。《宋史·食货志》记载,元祐三年(1088年),乃置密州(山东诸城)板桥市舶司。而前一年,增置市舶于泉州。泉州的繁荣与船舶司有很大的关联,九日山的石刻从另一方面记录了泉城的发展历程。而在石刻的背后,有多少的旧事让人淡忘。如同风化的字眼已模糊不清。宋史记录的仅仅是船舶司的结果,其运作的过程却是缘于李常。李常如同蔡襄与洛阳桥一样,与泉州的船舶司牵挂在一起。李常(1027-1090年),字公择,江西修水人,宋户部尚书,熙宁初参与王安石变法,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发放青苗钱后,以抨击青苗钱被贬,在京东一带任职,对于密州板桥镇的海外商贸很是熟悉。于元祐二年(1087年)十月六日签发公文:请累息过其数,亦宜勿收。而复舒、鄂诸州钱冶与泉、密州市舶之法。相同的事件,在泉城的儒臣之间,他们的记忆也忘不了李常。苏颂(1020-1101年),福建同安人,是一位注重科学与实用的北宋大臣,他与李常相交三十年,虽官在朝廷,却不忘家乡事务。他在《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府李公墓志铭》里,也记载李常请奏泉舶司事理:“李常在英宗朝时,召试学士院,贴秘阁校理,元祐赦恩,蠲市易逋租不满二百缗者除之。李常累谓息过其数亦宜勿收,而复舒、鄂诸州钱冶与泉、密市舶之法,其后朝廷多行之。自朝奏大夫五迁至中大夫,拜御史中丞兼侍读,加龙图阁直学士。”

墓志铭是另一种石刻,是儒臣的真实记录,苏颂用他的方式,记住了李常睿智的眼光和独到的胆识。泉州市舶司设立后,历任太守、提举市舶司都得到九日山海神庙为海舶祈风,这是一直流传下来的特别的海治。

5

1988年九日山的摩崖石刻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保护单位。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认定为海上丝路的起点之一。

1991年2月16日,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海上丝绸之路考察队登上九日山,他们保持了九日山传统的方式,也在九日山留下了一方石刻。这方石刻让人读了非常暖心,如同沐浴九日山的阳光:作为朝圣者,我们既重温这古老的祈福,也带来了各国人民和平的信息,这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丝绸之路——对话之路综合研究项目的最终目标。

九日山的海是睡下去了,睡得云高浪远,睡得梦绕魂牵。

一个睡姿保存了几千年之前的坚守,如同一座的坐佛,供奉的不仅仅是食禄,而是永远的远望,穿过星空一般地远望。

在九日山是看不见海了。但海的声音依然,依然穿梭在满山的石刻之间,一笔一画不再是人工的力量,而是海的力量。穿过古刺桐港的远古波涛,沉积而来的每一次祈求,都寻找到最后的归宿。在九日山,每一方石刻,每一棵古树都见证了一次远航的归来,见证了一次次生命的搏击。有多少的祈求能看得见,有多少的海涛能显化而来,对于刺桐古巷的祈求者,还是处于九日山的游客,他们与我一样,在默默在祈求另一种海。对于那些石刻,对于曾经过往九日山的游客,其本身就是一种历史,就是一种海,藏在九日山上的海。

在九日山失去的不只是远处的海的波涛,就是其本身,深刻于石壁上的记忆也在淡化,也在随风而去,如同孔希岛的琴声一去不复返。对于泉城,其厚重的文化基因显化于九日山的文字也只是大海中一片水光。

水光与云朵如同真德秀的祈福一般,弥散在九日山。真德秀(1178-1235年),浦城人,嘉定、绍定年间,两知泉州。真德秀对九日山的祈文一显而现,山海同祝,福址于民。他的《昭惠庙祈风祝文》显化是百姓的心愿,百姓的祈求:唯泉为州,所恃以足公私之用者,番舶也。舶之至时与不时者,风也。而能使风之从律而不愆期者,神也。是以国有典祀,俾守土之臣一岁而两祷焉。呜呼!郡计之殚,至此极矣,民力之耗,亦既甚矣!引领南望,需鞭至以宽倒垂之急者,唯此而矣!神其大彰厥灵,俾波涛晏清,舳舮安行,顺风扬帆,一日千里,至而无梗焉。是则,吏与民之大愿也。

我把真德秀的祈文留在文言文的界面里,留在飘飘洒洒的字里行间,留在古文的独特韵味里,留在那位引领南望的儒者的风雅之中。祈文间的声音与孔希岛的琴声没有异样,与九日山的石刻同出一辙,她们都在期待出海的航船顺风顺水,泉南的百姓幸福安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