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在我们这个地方,不是主粮,俗称叫“六谷”,意思是五谷之外的粮食。
村庄的南侧有一块玉米地,不大,十来亩的样子。队长安排父亲在那里值夜班。防獾糟蹋也防人盗。父亲左手里拎着笨重的大铁块,右手拿根铁棍在不断地敲打,用金属之声来驱赶獾子。人与动物争食可谓斗智斗勇。我想起鲁迅笔下《闰土》中的情节: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少年手握钢叉用力向獾刺去……。父亲不是少年闰土。父亲脾气暴躁性格直率,不怕得罪人,这是队长安排父亲值班的原因。
我睡得很沉,母亲使劲在摇醒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母亲叫我陪她一道,去给值夜班的父亲送点吃的。大半夜的,父亲的肚子肯定饿了。我不想去只想睡。母亲又说去了有好吃的给你!我一听有好吃的,一骨碌地爬起来。馋嘴是童年的共性,更何况在那生活极其艰苦的年代。
我陪着母亲,走到南侧的玉米地。母亲叫来了父亲,从怀里掏出用布裹着的盒子,打开后递给父亲,并随手拿了一小块递给我。是油煎锅巴!油煎锅巴,是多么好吃,多么难的!我高兴跳起来。我站在玉米旁落津津有味地吃着。
那一夜,月亮很亮很美。立秋后的夜晚已很凉爽。风从玉米叶上“沙沙”地吹过来,像母亲的辫鞘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透着慈祥。“纺织娘娘”在轻轻地吟唱,有只青蛙悠闲地跳进玉米地,蚯蚓的鸣叫来自大地深处,高亢而嘹亮,无处不在却又无从发现,仿佛从脚底一直铺向远方。玉米棒子在月色中腼腆着丰盈的肚子饱满而厚实,玉米穗由白转黄渐黑。我对玉米苞有一种莫名的特殊情结:既欣喜又充满敬畏。我喜欢一层层剥开玉米的苞衣,越剥苞衣越晶莹剔透,越剥越薄如蝉翼。象多年后新婚之夜,我一层层解开爱人的罗衣。
不知是那晚的月色诱发了父母的爱情,还是父母的爱情渲染那晚的月色。油煎锅巴父亲一块都没吃,全递给了我,我坐在田埂上呆头呆脑地吃着。父亲温驯地拿起母亲的手,母亲一次次腼腆地缩回,最终父亲把母亲揽在怀里。月光下的玉米地里,秋虫在快乐地歌唱。金风吹落玉米叶上的露珠,一同渗透到玉米的根部,金风玉露相逢。玉米在快速地成熟。这是我最难得一见的父母恩爱!父亲脾气像高度白酒,暴躁,动辄发怒,摔碗砸盆。母亲从不和别人吵嘴,却对父亲毫不示弱针锋相对。简直就是一对“死对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母总是为柴、米、油、盐吵个不停。是啊,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养活一帮儿女是多么的不容易!
而此刻,今夜,月光下的玉米地里,父亲温驯像头绵羊。月光下我感觉母亲的脸红得像正在成熟的玉米穗子。月光中母亲从未有过的妩媚动人。那一刻一扫因父母的争吵而留在我童年心中的阴影。原来父母平日无休止的争吵都只是生活的表象,父母的爱情也像这层层包裹的玉米――剥开生活艰辛的外衣,里面就是爱情的核。更像埋在土里蚯蚓的鸣叫――深埋大地让人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最好的人和最好的玉米站在一起,总是有相像的地方,一样的诚实,一样的朴素,还有,一样让人放心……”那一夜,我父母就是最好的人,那月光下的玉米,就是最好的玉米!
后来,母亲背起我,陪父亲在玉米地转了一圈。父亲高一声低一声地敲着那笨重的铁块。我在母亲高一脚低一脚轻微的颠簸中睡着了。我梦见我在碧绿的玉米叶上驾一叶小舟荡起幸福的双桨,金黄的玉米棒子铺天盖地,还有铺天盖地的油煎锅巴、叫不出名的许多好吃的。我信手拈来,想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父亲牵着母亲的手,笑语盈盈……就连月亮那一刻也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月饼。我在梦里吃着笑着。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夜、那月亮、那玉米地、那笑着的梦却一直定格在我的年轮里,成为我人生旅途中某个温馨的驿站。人在旅途,累了可以走进去休息片刻。也可以当做“好吃的”拿来嘴嚼回味品尝。
甚至我想牵着爱人的手,像当年父母一样,在某个月色娇美的夜晚,走进玉米地,放轻脚步放慢时间放松心情,来一场和玉米一样诚实一样朴素一样放心的爱情!在远离泥土一切都是“快餐”的年代里,有时真的需要沉淀一下自己的那份感情或者爱情。把那份情埋进大地,然后和蚯蚓一道深情地歌唱!
灯火阑珊,城市的尽头,我仿佛看见父亲牵着母亲的手,笑声欢语从月光下那片玉米地走来……
一同走来的,还有穿破水泥路面蚯蚓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