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的田
那年分田到户,父亲坚持要回叫“吴家四斗”那块田。因为那块田我家祖辈就开始耕种,并以我家姓氏命名的。不难想象那块田绝对是块好田!年年都有好收成。
“斗”是一个数量单位,我不知道“四斗”究竟是多大的面积。但“吴家四斗”这名字亲切,亲切得像本家大伯。这名字朴实,朴实得像一碗菜包饭。又亲切得像母亲在叫我的乳名。
父亲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一生中大半的时光都在侍弄那块属于他的田。比侍弄他的儿女时间还要多,甚至还要精心!每年清明前后开犁,腰中都挂一个小箩筐,把新翻泥土中的小石子或小瓦片细心地捡起来放进箩筐。生怕伤了脚或者在父亲的心目中它们会刺痛那块田。像老师批改作业时细心改出的每一个错别字。把那块田侍弄得像自己的思想一样纯粹而无杂念。侍弄出如此单纯的土地是长不出一棵稗草的。然后用淤熟的泥巴在田的四周垒起新埂,防止田水渗透。垒出的新埂光洁鲜亮,像母亲给姐姐裙子上绣的花边。让“吴家四斗”有别于四周的农田,让父亲的田显目而张扬!在父亲的心里也许只有这样明显的疆界,才能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也许父亲像祖辈一样,在这“王国”一代一代地“开疆辟土”,五谷丰登。是的,父亲行走在自家的田里,分明感觉到每一步都行走在祖辈的脚窝里,感受祖辈的气息和跳动的脉搏。栽插秧苗的手在水田里好像和祖辈的手握在一起,感受祖辈的体温和世代相传的谆谆教诲。所以就不难理解父亲是如此挚爱那块田了!
父亲天不冷的时候几乎都是赤脚走在土地上,只有那样才能感觉到土地的沁凉和温暖。人与土地无存隔阂毫无距离,灿烂的阳光和温柔的季风穿过脚底。
清风明月的晚上,父亲或站或蹲在田埂上,聆听稻田里阵阵蛙鸣和青蛙戏水的“咕咚”声。月光把父亲的身影投到簇拥着沾满露水的稻叶上,折射出淡淡的清辉。空气中飘荡着稻叶特有的清香。微微荡漾的禾苗荡漾着父亲内心无比的喜悦。
最让人难忘的是农田薅草时节,父亲和母亲一边薅草一边唱着山歌。我们这个地方有薅草唱歌的习俗。于是父亲和母亲一唱一和地唱起了《补背褡》民间小调。蓝天白云下优美的小调在绿绿的禾叶上跳跃。真正意义上的夫唱妇随,配合得多么亲密无间,忘记了生活的种种艰辛。全身心地投入到那美妙的境界中,不知今夕何夕。动听的歌声化作绿色的营养渗透到植物的根部,润物无声。让禾苗一路茁壮成长。
秋天成熟的稻子,籽粒饱满而活跃,你挨我、我挤你争先恐后地向父亲扑面而来,然后又似乎要压断田埂铺向远方。稻谷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亲切得像母亲对父亲的唠叨。那是父亲蹲在田埂上看到的景象。金色的夕阳把父亲镀成一尊古铜色的雕像。父亲脸上荡漾的笑容随着稻浪一起一伏。因为父亲明显地感觉到丰收已经装进了自家的稻仓里。有一种成就感澎湃在心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不糊弄田田不糊弄你啊!像对待自己的良心!是啊,父亲深知:没有什么比一碗白米饭更加高贵,没有什么比仓廪实更接近真理!
“吴家四斗”这块上好的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吴氏人丁。它不仅仅是一块田,“而是吴氏一族在这个地方开枝散叶赖以生存的根基。是流传和流淌在父亲血液里一个家族的重要基因。在父亲的意识里不难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开了它,我们会拿什么养活自己的躯体和灵魂?
所以,父亲在临终前,把那块田郑重地交给了我!
二、父亲的镰刀
父亲老了,父亲的腰弯成了那把挂在墙上的镰刀。镰刀老了,锈迹斑斑,清瘦成父亲的脸庞。
父亲疑患老年痴呆,总是默默地看着墙上的镰刀。镰刀也默默地注视着父亲。像一对老哥们。他们的交流,做晚辈的我们无从知晓。
深夜里,父亲高一声低一声地咳嗽,震落了镰上的铁锈。惊醒了酣睡中镰的“开镰”之梦。
是的,开镰了!队长的一声吆喝,父亲急不可待地拿出那把早在铁匠那儿,用钢和火喂养得丰腴厚重的镰刀。用一条大手巾紧扎一下腰,一个马步沉稳地扎下去,然后一排排稻秆在镰的欢快地跳动中齐刷刷地摆放在父亲的身后。是的,开镰了。就意味着青黄不接缺粮少米的日子已经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丰收的喜悦和能吃饱饭睡好觉得快乐!
父亲的镰刀,有着精美的刀柄。那刀柄上的花纹是父亲自己精雕细刻的。是我见过所有镰刀中最美的一把。像一件艺术品。像一位美丽的新娘。精美的图案体现镰的庄重和崇高,而且劳作起来得心应手。每每劳作归来,父亲都会把那镰刀,束之高阁。是不让小时候的我们碰的。不仅担心镰会弄伤我们的手指,更担心我们的无知和不小心在硬石上碰伤镰的刀锋。是的,在父亲的心里,镰和我们都有疼痛感。
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父亲的镰在铁匠那儿反复地锻打,依然保持年轻的模样,依然和父亲一样――虎背熊腰,生龙活虎。依然锋芒毕露所向披靡。精美的刀柄上浸淫了父亲太多的汗水和磨破的血泡渗出的血液,让刀柄温润如玉又时常怀有父亲的体温。
终于有一天,许许多多农人的后代,一拨一拨地从生我养我的土地上走出,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不再从事农活,而辗转在城市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于是与土地日渐疏远与农具日益陌生与农活离经叛道。于是生长水稻、玉米、小麦的农田开始杂草丛生或者荒芜。当剩下的土地流转给隆隆的收割机的时候,父亲与镰刀就彻底地退出舞台。父亲与镰刀从那一刻就开始变老了。
当今天穿着锃亮的皮鞋农人的后代,很坚硬地走过农田,那种对土地的不屑和轻蔑让父亲痛心疾首。让与土地相依为命的父亲和父亲的镰刀寝食难安。―――对土地的不屑和轻蔑就是最大的不孝。
有天,孙子问爷爷,挂在墙上的镰刀是什么?父亲深情地说:那是镰刀!镰刀是干什么的呀?是收割稻子用的!那么又丑又老的能有用吗?孙子的提问让老父亲语塞。
对农具的陌生和遗忘就是对祖曾的陌生和遗忘!可是父亲又如何能让孙子们记起一把镰刀呢?
坐在黑夜里,父亲抽着烟。或明或暗的烟火,在黑夜里跳跃。墙上的镰刀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和启发,跃跃欲试,发出钢质之声,组成天籁的一部分。在黑夜里回响……
或有月亮升起来,把父亲的头影印到墙上那把镰之上,组成美妙而奇特的图案。那一刻我真希望那图案永远定格在那面墙上――让父亲和父亲的镰刀成为美丽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