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小说三题

最后一次审计

北州县城投大楼的幕墙在深秋的晨光中闪闪发亮。

老高推开五楼小会议室的门，发现审计小组的同事们已经全部就位，在这个临时办公室里认真查阅文件资料和财务凭证。

来城投总公司审计之前，局长对老高说，本来这一次不让你再担任主审了，可城投总公司是国资控股企业，资金规模大，建设项目多，原则性和灵活性怎么把握，只有你去，我才放心啊！

老高心里很清楚，这是局长客气。他在审计科长这个位置上钉子般地干了十六七年，现在已到该退的年龄了，县组织部门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给安排了一个一级主任科员的职务，但正式文件还在流程中，他有责任站好这最后一班岗啊。

突然，手机在桌面上“嘟嘟”地发抖，是妻子天虹。老高，你妈被电动车撞了，现在医院。

啊，人怎么样？

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天虹说，肇事者跑了，是好心人送到医院的。已住进病房，刚刚拍了片，知道你忙，就没急着告诉你，这里有我，你别担心。

中午下班，老高匆匆赶往医院。

原来母亲上街买菜，一辆电动车速度很快地从后面追上来，车子超越时，由于和母亲过于近身，被捆放在后座上的一条棉被擦带了一下。母亲倒下时一声惊呼，谁知电动车没有停下，“突突突”一眨眼就不见了。也有可能是驾驶员戴着头盔听不到，天虹分析说。天虹告诉老高，送母亲到医院的是两个男的，一个年纪大，一个年轻，我听年轻的叫年纪大的周总。老高心里格登了一下。天虹拉了拉老高袖子，我送他们出来时留意了，他们小车的号牌是61888。

真是巧啊！老高咕哝了一句。什么？天虹问。没什么，老高肚里明白，这俩，一定是北州城投总公司的周总经理和他的驾驶员。

下午上班，老高去了周总办公室，意欲表达谢意，结果吃了闭门羹，秘书说，周总外出开会，刚走。

晚上，老高和同事们照例加班。城投总公司已经有5年没有纳入审计了，时间跨度大，且公司参与的重大工程建设和基础设施建设项目量大面广，参与的角色也不尽相同，有全资开发的，有合作的，也有PPP项目，相关资料、帐册堆在会议桌上像一座小山，时间紧，任务重。

将近午夜，老高赶到医院住院部，看到母亲病床的柜子上有一束鲜花，随口问，谁来过了？天虹回答，是城投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说是周总让来的。

老高心里又是一记重重的格登。按常理，对一个陌生人，援手送医已属难能可贵，很少还会再度探望，那么周总的安排显然说明，他知道她是谁！当然，像周总这样的人物，在一个小小的北州县城想要知道些什么，也是分分钟的事。不会只是一束鲜花吧？

还有一大袋子的水果，我知道你的脾气，都一个一个仔细检查了，没有发现夹带其他什么。

老高略略安了心。难道真的不是巧合，而是有预谋的一次人为事件？在他们对城投总公司审计深入推进的敏感时刻，这件事的发生，让老高心中忐忑，城投总公司果真隐藏着重大违纪行为？人生艰难，仕途不易，他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实出现。

那么，怎样才能判定母亲被撞是否纯属意外？老高想到了肇事逃逸者。

老高拨通了在城区派出所当片儿警的表弟的电话，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求帮助找一找肇事逃逸者。表弟说，我正在参加全县年度民警政务大轮训，还需4天，结束后一定给查个水落石出。

老高决定不动声色，集中精力开展工作。在审计不断推进的过程中，审计组也发现了几条资金流动和大额度采购分拆招标的违规线索，但追踪到最后都找到了能成立的解释或理由。在和总公司中层以上干部、重要科室工作人员、有关工程合作方的例行谈话中，也没有了解到对班子以及周总本人太多的负面反映。

期间，周总几次到临时办公室探望，和老高也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寒喧一两句而已。

母亲病床的柜子上，又曾两次出现城投总公司办公室主任的鲜花和水果。

一周之后，母亲基本痊愈出院。

表弟来电。我查看了当时出事点的电子监控，并按照肇事者的逃逸路线，最后追到城郊的溪南村，找到了当事者本人。他说，气象预报要降温了，早一天，老婆把棉被搬太阳底下晒松了，嘱咐我那天给住校读高中的女儿送去。二十几分钟一个来回，没有发生什么事啊！他还不知道自己撞了人并被指认逃逸。表弟说，他看到我穿着警服，很惊诧，但看得出，他没有想要隐瞒什么的慌乱和撒谎的伶牙俐齿，应该是个老实人。表弟又补了一句，他患有轻微听力障碍的毛病，再加当时戴了头盔，所以才会发生“逃逸”。

老高向局领导递交了对城投总公司的审计报告。报告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充分肯定了城投总公司在城市建设中所起的引领和压舱石作用，使国有资产保持了连续数年持续增值的良好态势。同时，报告也从制度、监管、绩效考核等层面指出了存在的几方面问题，提出了相应的整改要求、整改期限和对涉责问题的处理建议。

老高知道，按照审计结论，周总很有可能被处以调离现岗位的处理。

在城投总公司审计情况最后一次反馈会议后，老高去了周总办公室道别。

周总，我……。老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想起自己曾经“小人之心”，脸刹时灼烫起来。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周总拉着老高的手，诚恳地说，我们的管理确实存在着不少问题！

我……母亲……，真的谢谢！

那是应该的，换作你，你也会这样做的。

老高紧紧地握了握周总的手，转身辞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多的话也是多余。

外面的世界，阳光明亮而温暖。、

春天里

当师母将最后一盆菜端出厨房，摆上桌子时，谢老师做了个稍停的手势，大家即刻安静了。

谢老师坐在窗边，正午的阳光明亮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今天你们来了12位，我很高兴。谢老师有些混沌的眼睛从一个个兴奋、喜悦和充满期待的脸上经过。谢老师太熟悉这些孩子们了，他们年龄大小相差二十几岁，有的在事业上已卓有成绩，有的则刚刚走出校门或在读，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曾经都在这间不足百平方米的居室里温暖地生活过。

谢老师接着说，北州中学的雕像落成仪式已经举行过了，今天叫大家来，是我个人的决定，想让大家一起去看看，学校的领导不知道你们这个时候来，今天又是星期天，所以没有观众，也没有人向你们表达谢意。

房间里一片肃静。大家一脸惊愕，都有些意外。谢老师看得出来，这个穿了正装，那个的发型是新的，爱美的姑娘还搽了些淡淡的口红，大家是作了参加隆重的落成典礼的准备的。这不，刚才，还都嚷嚷着，如果要有上台讲个话，一致推举了谢老师和大哥。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北州县中学新校区经过两年余的建设，已基本完工。在期间的一次校友会上，本地著名民营企业家王有夫董事长满口应承出资20万元，承建校大门广场上的一组雕塑。不料3个月前，雕塑工程即将施工，王董事长却要求雕塑的基座正面必须镌上“北州县正红电子集团有限公司”和“王有夫”字样，并且每个字体不小于一本口袋书，装裱红色。

校长古浩一听，差点骂出声来。古浩知道他的意思，他图的不只是想把他的企业和名字刻在雕塑上，更想刻在一代又一代北州人的心坎上。

谢老师听说这件事后，打了个电话给古浩校长，要求事情由他来解决。古浩知道，谢老师执教40多年，桃李满天下，其中不乏身价千万、亿万的学生。

但谢老师没有找他的那些学生，而是在“谢园”微信群里发了一条微信，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希望大家为母校出一份力。

“谢园”微信群是大哥建的。除了谢老师、师母，都是相继在谢老师那间不足百平方米的居室里温暖地生活过的孩子们，有二十几个。孩子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北州本地西部山区的，有汶川等灾区的，也有北州县与内地结对扶贫地区的。来的时候，有的已经十几岁了，最小的只有4岁。谢老师把这些或失去家庭，或因贫困上不起学的孩子领了回来，如同己出，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新家。

看了谢老师的微信，在一家高科技企业做高管的大哥马上发声，不劳弟妹们大驾了，全部由我来吧。

大哥这么一说，弟妹们可都不答应了。这个说，北州不是故乡胜似故乡，感恩不在多少，一点小小贡献不可无我！那个说，大哥的心意领了，但在母校留一份纪念，是谢老师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机会，谁也不能截取“贪为己有”哦。还有的干脆提出了自己的创收计划，暑假即将来临，我可以去做家教，全都捐给学校……

微信群里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

看到这样，谢老师给定了个调子。在校读书的，这次就不要参加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其他同学视自己情况自主决定，多一点少一点没关系，一份心意，重在参与，不足部分由老大全包。

20万元钱很快就筹齐了。谢老师又在微信群里转达了北州中学古浩校长的谢意，并在雕像落成时邀请大家参加庆典仪式。

可是现在，谢老师说，雕像落成仪式已经举行过了！

谢老师环视了一周，继续说，大家想参加落成仪式的心情可以理解，做了好事，希望受到他人的赞扬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觉得，我们捐赠的初衷不是为了张扬，而是感恩！我也没有要求校方将捐赠者的名字刻在雕像的背面或者基座上。我想大家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镌刻在石头上的，都能为世人所永远铭记，都将不朽。

看到大家不住地点着头，谢老师脸上也泛起了笑容，等会儿大家一起去看一看，拍个合照，留个纪念吧。

饭后，一行人向北州中学走去。仲春时节的午后，微风轻拂，阳光明媚。熟悉的街路，生动的景致，使那几个远离北州、在外打拚的孩子们倍感亲切。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座“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雕像了，在春的光色里，雕像高大庄重，散发着一种激励人的力量！

走得近了，却见古浩校长带着一群老师和同学围了上来。古浩校长一边一一拉着谢老师和同学们的手，一边乐呵呵地说，请大家来参加雕像落成庆典仪式你们没来，我就知道，你们是不可能不来的。

谢老师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来？

古浩校长答道，你的身边有我的眼线哪。

谢老师回身看看那仨个还在北州中学读书的孩子，明白了。

半个月后，所有的孩子陆续收到了那天在雕像前的合照。根本用不着“茄子”的提示，大家都是从心底往外溢的自然的笑容，红红的脸色可以与天上的那朵云彩媲美。翻过来，合照的背面有一行遒劲有力的硬笔字：“时间易逝，青山有变，只有真情不老，善德千秋！”。

大家一眼就看出，这是谢老师的笔迹。

一块白手帕

工作日，男人的晚餐都是在机关食堂吃的，然后在早春迷蒙的夜色里慢慢地往回走。

男人并不急着回家。他总是穿过一条喧闹的长街，然后沿着绿树掩映、灯火阑珊的滨江大道走一走。回去了也是一个人，也冷清。

妻子因病走了的这些年，男人陪着女儿一起生活，心如止水。去年，女儿结婚了，男人经不住朋友好说歹说，心思也就有些活泛了。一个月前，朋友给说了个人。对方40余岁，离异独身，是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朋友还特意调皮地加了一句，面容姣好，风韵犹存。可邀约了几次，都因她有临时演出任务而取消。

长街是县城的步行街。接近街尾，灯光有点暗淡，迎面径直而来的一个女人和男人擦肩撞了一下，男人便见一团白色从女人身上掉下，随即飘散开来。男人低头一看，一地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块白手帕。男人返身上前，拦住了毫无察觉的女人。

怎么？女人感觉有人阻挡，略显惊讶的样子。

你的钱掉了！

女人的双手摸索地拍着衣袋，真的，在哪？

男人发现，女人戴着一副墨镜，一条紫色的轻纱蒙住了下半个脸庞。正疑惑时，女人低声说，你能帮我拣起吗，我看不见，盲人。

男人是那种帮助他人、快乐自己的人。他将钱一张张地拣起来，包了白手帕，塞进女人手里，给。

女人不接，你帮我数数吧！

男人迟疑了一下，重新打开白手帕，一、二、三、四地数。男人数到三十一。

3100元。男人告诉女人。

怎么会呢，应该是4000元的！女人的声音明显提高了，我下午刚从银行取的呢。

男人刹时明白，他是中了套了。男人想，女人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盲人，这会儿，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正狡黠地躲在墨镜的后面，眼角微微上扬，像狩猎者看到猎物落入圈套一样暗暗窃喜。

要不，你再找找。

男人环顾干干净净的地面，真的就这些了。

怎么可能！女人已经带有责问的意思了，仿佛确定是男人将钱顺进了自己的衣兜。

这时，街面上的人陆续围拢来。当人们知道事件的经过，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指责男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多起来，高起来，后来，“道貌岸然”、“卑鄙下流”、“无耻小人”这样一些词语无情地砸向男人。其中几个人甚至提出了搜查和道歉的要求。

男人木然地站着。他知道，一切辨解都是徒劳的，都只能更加激发群情。他在心里把被“黑”的冤怒压了又压，他告诫自己保持平静。

正当一个青年要伸手揪住男人的衣襟的时候，女人突然张开手臂挡在他们的中间，哦，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记错了，我把钱借给一个小姊妹了，对不起，对不起！

人群一下子肃静了。人们像沙子一样无声地流失着，渐渐消失在夜的黝黑里，最后只剩下“漩涡”中心的男人和女人了。对不起，女人再次道歉，也不等男人说句什么，转身，飘然而去。

男人心中一阵轻松。男人也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他甚至欣慰地想，人们疾恶如仇的态度恰恰是我们这个社会正能量的一种具体体现，该喜该贺。

男人的工作、生活依旧机械单调，波澜不惊。几天之后，男人照例在机关食堂用过晚餐，然后在早春迷蒙的夜色里慢慢地穿过喧闹的长街，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绿树掩映、灯火阑珊的滨江大道。

滨江大道是一个新景点。在夏日，溪水清凉，夜风宜人，溪上廊桥卧接两岸，人们或坐或立或倚，三五成群，笑语吟吟，其乐融融，是消暑纳凉、休闲嬉戏的好去处。但在这早春的季节里，就有些僻静了。

不过这样的僻静，正是男人的喜欢。信步而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置之度外，就有一种别样的自在和超然。

嗳哟，嗳哟，嗳哟……

男人听到有人在侧畔呻吟。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穿桔红色羽绒服的女人歪在绿化带边的坐椅上，一只手不停地按摩着脚腕处。

你怎么啦？男人走近，关切地问。

脚不小心扭了。女人扬起下巴，瞥了男人一眼。

女人的脸裹在羽绒服的衣帽里，另一只手捏着一块白手帕，像是在擦拭被疼痛逼出的眼泪。

来，我扶你，试试能不能走动。男人弯下腰，伸出手递给女人。

女人静默了片刻，却轻声地说，大哥我没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吗？

尽管是在暗夜里，男人还是能够感觉得到女人投射过来的眼光里，有一种热辣辣的期待。

男人傻愣着，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有点迷糊，“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女人见状，补了一句，你放心，很安全的。

男人这时什么都明白了。男人直起腰来。男人仿佛是在刹那间听到了溪水洗涤时光的潺潺流响，听到了低垂在平阔乡野上星星的轻语，才直起腰来的。接着，男人把目光投向很深的夜色和天空，好像看到了什么，信步而去。

但信步而去的男人已经没有办法可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信步从容了。一切存在都是有其存在的理由的，一切存在也可以不需要有其存在的理由的，越走，男人越觉得自己有义务和责任去剖解这种似有而无的所谓的“理由”，去消除这样的存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在男人心里油然而生。

男人返回原地，女人早已踪影全无。

心静不再，男人放弃了继续散步。穿行在长街的时候，男人的手机叮咚作响，是朋友。

在哪？朋友问。

还能在哪，天地间云游来着。

好啦，立即结束你的云游吧，她在经典咖啡店等你呢！

现在？

现在。朋友继续说，有些事情你要多多理解。她以前的那个，出轨、家暴，哪件都没少，她的创伤太深，这也是她多年独居的主要原因所在。她让你快点过去，好像是很焦急的样子。

好的，我马上到。我怎么找她？

她说啦，她会在桌子上放一块白手帕。

男人握着手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街上，仿佛一尊街头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