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才一米七的样子,四十好几的人了,依然清清瘦瘦,“二条”似的。才虽然不失白净,却长相普通,是既不会给人印象深刻也不嫌人讨厌的那种。才在北州县城一家集体贸易公司的仓库当管理员,一个人管着3个150平方米左右的库房,活不多也不重,轻松自在。那时候,才感觉日子过得慢,也很平静,十几年如一日,没有多大变化,就像弄堂口不知是谁搁在矮矮挡墙上的那块两只巴掌大的石头,包着石头的青衣绿了,又枯了,枯了,又绿了,但一直在那个位置呆着,不曾挪动一点点。
才的生活清汤寡水,波澜不起。每天晚饭后,才将碗一搁,嘴一抹,叼了支香烟,不由自主地朝满的家里去,无论春夏秋冬,刮风落雨,天天如此。满也总是为才预留一个位子,即便是常到这里的七、八个麻将搭子赶巧全来了,满也不会让才坐冷板凳的。这不但是因为才和满是中学同班同学,也是才作为一只“铁脚”搭子的待遇。
才的牌打得中规中矩,一点都不刁钻古怪,这跟才的为人差不多。刚学会的时候,才将牌筒归筒、条归条、万归万地码得齐齐整整,生怕打错。后来,才的牌技日渐长进,13张牌,瞄一眼便默记在心了。再后来,日久成精,才扑倒了面前的牌,牌摸上手,只要用大姆指轻轻地托一托,就知道是那一张了。才打的是“顺水”麻将,那张牌该打掉,那张牌该留着“以观后效”,只按自己的状况,不太考虑其他几家情势的“险恶”。才最不善的是选择,比如“拆搭子”,一个搭子是八条、九条,另一个是一万、二万,上家、下家的出牌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和指向,拆哪个?输赢都在一念之间,一步错,往往步步皆错。又比如“吃张”,手上一个搭子是三筒、四筒,另一个是六筒、七筒,上家出了个五筒,吃上档还是下档?每当这个时候,才像是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说不清有多少为难和纠结。
才在十字路口总是左顾右盼,不知所措。那年有一次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如果目的地既定,该走那个路口就走那个路口,但才却是没有目的的闲逛。朝哪个方向走?才颇费了一番思量。才甚至想,不知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遭遇像狗一样在哪个路口等着他。才是可以倒回去,结束这场令他举棋不定的散步的,但那个意想中等待着他的“遭遇”也像施展了魔法似地诱惑着他。才又想,也许那是只乖巧可爱的“宠物狗”呢(比如艳遇。老实说,那一个男人心底里不对一场风月偶遇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也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遭遇”,何必想得太多。才闭上眼睛,原地旋转两三周,停下来时,发现自己面向南边的路口。于是他不再踌躇,穿过十字路,朝南边走去。走不多远,才遇上了脸圆得像“一饼”的同学满。
满在县城中街开了一家4间门面的服装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物质仍然相对匮乏时期,但人们日益增长的消费需求已呈井喷之势。从几百公里外的服装市场进的货,一件款式稍微有些新潮的服装,进价百十来元,满将它熨得服服帖帖,吊上两张印了几排英文字母的标签,挂在灯光明亮的玻璃橱窗里,标价688元、1166元,甚至1688元,每天可以卖掉好几件。逢年过节,满把店堂的落地音响搬到店门口,把音量调到最高, 循环播放“甜蜜蜜,笑得甜蜜蜜”、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等一些邓丽君的歌曲、台湾校园歌曲和港台热播影视剧插曲,手上积攒了闲钱的市民和九乡十镇的农民朋友们循着震耳欲聋的歌声蜂拥而来,置嫁妆的,办新衣的,争先恐后把钱往满手里塞,有时险些把临街的柜台都要挤塌了。
才与满不期而遇,也与其后的生活和岁月不期而遇。才不由想起数学中数轴的一个概念:数轴上有无数多个有理点,在你的任意一个小邻域内部都可以找到你的伙伴。才有时候也会想,他和满相遇,或者说与其后的生活和岁月的相遇只是时间问题。
那段时间,正逢妻临近产期。才被那神秘莫测、奥妙无穷的144张麻将牌缠得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总在妻面前借口值班,老是过了子夜姗姗而归。但毕竟将初为人父,才也耽着心,隔些钟点便让满的妻到家里去打探消息,看看妻子是不是要生了。为这事,惹得大伙哂笑了靠十个年头。才想想自己年轻时做下的事,一半觉得荒唐,一半竟然觉得有趣。后来妻发现了才的“劣迹”,实实在在折腾了一番。也不知她从什么地方搞来一首据说是二十世纪初成都禁赌,当时很流行的《麻雀十害歌》:“麻雀之害,多不胜述 。劳神伤财,妨误正业。习成贪很,最坏心术。一朝争闹,亲友断绝。长幼不分,男女混杂。深夜不休,失火失窃。流毒传染,风驰电掣。举国若狂,老成饮泣”,见天就在才的耳边嘀咕。然而才不思悔改,象中了邪似的,仍然晚饭碗一搁,嘴一抹,叼了支香烟,不由自主地朝满的家里去。有一次,才硬生生被妻拉着去逛商场,两小时后回到家,却见满等在自家门口。那时还没有家庭电话,BB机、手机也是后来的事。才十分惊讶,问他,你来做什么?满回答说,你不来,我担心出了什么事,过来看看。才笑了,能出啥事?才的妻贤慧,闹归闹,场面上还是会为才撑足面子的。她一脸的微笑,推了推才,要不,你去吧。才便拉了满,又到了满的家。还有一次是大年三十,才答应妻在家陪她守夜,不料都9点多钟了,满却“嘭嘭嘭”地敲门,说是宽和老七等着,三缺一,救场如救火,才又随满走了。有时赢了钱,才生怕带在身上被妻发现,象工资一样如数缴了去,脑筋一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将钱叠好摊平,用胶布在4个角粘在抽屉板下面,这样,即使抽屉推进拉出,钱也是断断不会掉下来的。妻无奈,心里忖忖,打牌就打牌吧,总比在外头乱七八糟的好,也便由着他去了。但夫妻间约定了一个规矩,那就是每晚得先交10元钱才能走。妻准备了一只那个时候很流行的方方正正的铁皮饼干箱桶,饼干箱桶的外面印着“招财进宝”、“鲤鱼跳龙门”等一些图画,花花绿绿的,很吉祥,妻将每天晚上收的“规矩钱”丢进里面。后来,物价涨了,收入涨了,才的“规矩钱”也跟着略有所涨,15、20,由着才给。总之,那以后,妻一心一意料理家务,才一心一意去打麻将,且也相对平安。输钱的时候,才向满借一些周转几天,赢了几个,再也用不着“坚壁清野”了。
二
那个年代,打麻将是一种赌博行为,单位领导知道了是要被狠狠批评的,但才是个不思上进、与世无争的主,也就没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到了夜晚,派出所干警和联防大队满城巡查抓赌,一听到“哗啦哗啦”的炒牌声,或者有人报料,就翻墙、敲门闯进来,“小搞搞”的没收赌资,现场口头教育几句,数额较大的,则一干人统统带到派出所做笔录,在你的人生档案中留下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有一次,才偶然翻阅不知怎么得来的梁实秋的雅舍文章,一不小心竟然翻着了《麻将》一文。梁公写道:“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玩玩有何不可?何况贤者不免。”,又说:“麻将之中自有乐趣。”,又举例佐证:“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飞,不假思索。”文人墨客小赌怡情,在小百姓这里怎么就成了下三烂、令人不齿的赌博了?才心里面便有些忿忿然。
当然,满的家相对来说还是清静、安全的。3间屋独立小院,东、北两厢两层半建筑;西边是个小花坛,种了些花草和小葱小菜,夜半有谁肚子饿了,满的老婆就剥几叶青菜或摘俩株葱苗汤碗面条;东、西山墙(北州方言称“灿墙”)均与人邻接。南边是一堵围墙,在偏西的墙壁挖了一扇大门,木头门板包着铁皮,很有些威武的样子。为防盗,所有的窗户都加装了铝合金栅栏,院墙砌有2米左右高。夫妇俩忙生意,满十天半个月至少去外地进一次货,三两天一个来回,老婆守店又分身乏术,膝下一女便由住在城东的爷爷奶奶养着,偶尔过来吃个晚饭,也是吃过就走。满家小院座落在城中居住密集区,麻将室又设在东北角最靠里一间的后半间,窗帘厚重,严丝密缝,透不出一粒灯光。那时没有自动麻将桌,都是手工炒牌、码牌。为了减轻炒牌的声音,小方桌上先铺一条毛毯之类的织物,再覆上一张稍厚的大开张油面白纸。节前、年关大清查的时候,满还会早早地将竹背的麻将牌用医用胶布一个个粘好,减少炒牌发出的声响。满夫妇俩又都是好好人,时常会将过季的、有点瑕疵的、积存的衣物送予前后左右邻里,关系处理得十分妥贴,所以那么多年的“麻将窝”,只出过一次事。
那一次出事,也是因为老七。
老七是承接砌墙、修路之类零星散活的小包工头,年龄和才不相上下,但熊腰彪背,一副威武相。一年四季,他总是带着一块毛巾,夏天,毛巾缠在手腕上,揩汗,冬天毛巾捂着脖子,挡风。在满的麻友圈里,老七算是一个小老板。很多时候,他都是从工地直接到满的家里,站在道地,在水糟笼头下冲冲洗洗,胡乱抹一把脸,从随身带的帆布工具包里取出一套干净的篮色或红色运动服换上,邋里邋遢的一个人秒变得干净利落、英姿洒脱。
一般情况,老七都会在夜里八、九点钟到,这时,这厢的麻将已打了好几圈。老七摸出2元钱拍在桌子上,推了推宽,兄弟,买香烟去。
宽也总会哎一声连忙让出位子。不知为什么,宽和老七就是有一些些“臭味相投”,对脾气。宽若赢了,让位也是求之不得的,输了也无妨,如果老七有赢,对宽作点补偿也是常有的事。
老七号称“一品色鬼”,一副牌上手有六七张同花,他就准备做大牌了。顺好的牌,他也会毫不在惜地拆掉。有时还未开拆,别人打了一张他的和牌,他也不和,一门心思,非要做出大牌不罢休。有时,手中一对一万、一对红中听牌,别人打出一万,他也是断断不和的,非要等红中。才的牌风与老七大不相同,无论大牌小牌,能和即和。麻将这东西也怪,越和越顺,一次失和,就有可能越来越难和,以至之后和一副小牌都难上加难,正如北州人常说的,好像有小鬼跟在脚后跟一般。所以老七往往坐失良机,倒了牌风,输的概率就大了一些。
有一天,晚饭刚落肚,老七就来了,不是一个人来,是和他老婆一起来的。老七老婆拉着满的老婆的手,眼泪汪汪地哭诉,说这些年来,她在家照顾孩子,只道老七他在外打拚,辛苦,不易,但看着他忙忙碌碌,家里不落脚,只拿三两个小钱回家,我说他是不是在外养了女人,他说闲常就在这里打麻将,我不信,他就非要带了我来看。别看老七平常日脚吆五喝六,英雄气概,在老婆面前倒像只驯服的猫,一声不吭。夫妻俩告别时,貌似性情绵软、慈眉善眼的老七老婆却丢下一句硬生生的话:你们不要留老七打牌了,如果我们家老七再上桌,我是会打电话给派出所举报的。
两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有人敲门,满离席,带进来的却是老七。老七伸手在桌上拍了一张5元钞票,宽,买香烟去。
打到午夜,又有人敲门,大家噤声,紧张至极。满满有把握地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是癞头峰。满离席,这次带进来的却是派出所的干警。
打那以后,老七这么优秀的一只麻将搭子就像从人间蒸发了,再也杳无音讯。
三
都说,麻将这东西好处多,可以果腹,可以作被,炎夏是电扇,寒冬是暖壶,倒都是些大实话。早年没空调,有一回,冰天雪地的,屋子里的空气也象是滤过了霜,宽穿得单,冻得直跺双脚,实在熬不过了,求满的老婆道:姐嗳,快端只火盆来烘烘。
满的老婆笑道,臭脚爪烘起来不熏煞人哪,冻落便冻落呗,莫心疼,随手提过一只孩子用的瓷尿壶垫在他脚下,问:暖不?
宽这时候只顾叉着眉托刚摸上来的一张牌,顺口接道:暖暖暖,呵——,暖多了!
哈——,大伙儿轰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盈泪花。
宽是蹬三轮黄包车的,性情歉和,也是个常年搭子。夏晒冬冻,风里来雨里去,黝黑光亮、皱纹细密的脸色,把宽的实际年龄隐瞒得严严实实。宽的妻儿都在乡下老家,他一个人漂在城里。蹬黄包车的收入其实是很不错的,以前没有私家车,若遇雨天,或者酷日当头,生意就特别好,宽飞一般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来,有些大方的主顾也不在乎一元、二元的找零,所以宽的日脚过得还是不失滋润。没有活时,宽就候在满的服装店门口,和满有一搭呒一搭地聊几句,等待店里的客人买好衣服,叫他的车。刚进城时,宽租了一间小屋,后来,他索性连租屋的钱也省了,几件衣物一卷,塞在车斗里,秋冬季节时常是一件外套穿到头。夏天打完麻将,把黄包车往商场门前的广场上一停,就在车上过一夜;公园里的石板凳,城南大溪的堤坝、桥头,循环播放的录像厅,汽车站候车室的排椅等等,都曾经是宽的夜床。天寒地冷的时候,宽就在满家的沙发上将就,满和满的老婆也随着他,当作没有他在一个样。
在才的眼里,这么些年,变化最不大的就数宽了。谁知,突然有一天,宽在金海大酒店摆了一桌,把麻将圈的朋友悉数请了去。宽点的几个菜都是上得台面的,一大盘六两大的青蟹清蒸;一盘红烧鲫鱼,七、八斤重的,盘有洗脸盆大,火候正好,浓汁浓香;基尾虾用白亮的锡纸包着,盐烤;还有红焖土鸡、猪蹄,以及青菜蘑菇、咸鲜春笋、肉丝炒西芹等一应时新菜蔬,可见盛情盛意。酒是本地土烧白酒,但地道。那天,宽的脸细细刮过了,往日微陀的背仿佛挺直了,衣着也不同寻常地鲜亮了。宽满脸的笑,他说,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了,在县机械厂,每月工资七、八十元,他再也用不着为供儿子女儿读书蹬黄包车了;他说,他打算回村里去,种种地,靠10年了,怎么开沟,怎么培土,怎么做棚,那点农活差不多都生疏了,烂泥的气息,牛粪的臭味,也使他想得慌;他还说,他还要养几只猪,一群鸡婆,把自留山开垦出来,种点杨梅或者桃子,到时候,可以摘了,请老哥们一起去摘,啊!他又说,他要好好陪陪老婆和女儿,享享老太婆的唠叨、“小棉袄”的温暖,每餐一碟花生米,三四两小酒,醉了也不要紧,天一黑关灯,踏踏实实摊在大床上睡,再也不怕有人从旁走过,有野猫或流浪狗贴着他的脸一块儿打呼噜……宽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好像不是在说,是闸门打开了,汹涌着,澎湃着,滔滔不绝地倾泻。没有人应和,也没有人打断他。宽终于想起来让大家吃菜,然后敬酒,先敬满的老婆,他说这么些年他“刮塌”(北州方言,有点麻烦别人的意思)在满家里,全仗满的老婆为人好,善良,大度,再敬满,满满一杯白酒一伸脖子就干了下去,当宽重新抬起头来,才发现,宽的眼角竟有些红了,宽又敬了才,敬了大伙儿。宽一个一个地敬酒,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宽醉了,醉了的时候,宽就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就无声地哗哗下来,他笨手笨脚地去抹,这边抹一下,那边抹一下,怎么也抹不干,让众人跟着唏吁不已。
四
还有值得提一提的是癞头峰。
癞头峰一头浓发,弄得油光水滑,并无“癞头”,不知其绰号从何而来。麻将圈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也有点大浪淘沙的意思。一段时间,这个人在,过了一段时间,或者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不知不觉消失了,又来新人了。但谁都说不清,癞头峰是通过谁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每次来,他都西装毕挺,皮鞋铮亮,左手的中指上套着一枚大得有点夸张的金戒指,腋下夹了只皮革小包,10元一整叠的钞票每次都好象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钱腰间扎着一只皮筋。给大家的感觉,就仨字,他有钱。
癞头峰对麻将有些“研究”,他嘴上常常叭啦叭啦地念念有词,比如:对倒不好胡,边溜也好出。卡张随手来,孤张也不孤。又如:自庄莫做大,自摸也不差。顶住下家牌,让他放不下。等等。癞头峰的一双手相当活络,炒牌的时候,他的手心牢牢地按住几张牌,如坐花、中发白,看似在炒,实则是臂动手不动,码牌时,他就随手将按着的那几张牌码在自己前面的边角处,到时候,看自己能不能挖着,或者被谁挖走了,心里有个数。有时,蹲牌正好在他面前,他动不动就翻起杠头的牌偷看一眼。有人和牌了,他趁着懊悔的懊悔、骂娘的骂娘的混乱之机,出手极快地从“牌塘”捞或者换想要的牌张,和手上的一对子凑成3张,就有了番数,可以少付钱、不付钱,如果有人没有番,甚至还有进帐。
癞头峰以为自己聪明,手段了得,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才却是一一看在眼里的,只是从不吭一声。天天在一起的,有道是,情面长财面短啊。
除了主人家满夫妇,癞头峰对谁都是一副志高气扬的样子,从不正眼瞧人,像是面前什么也不存在似的,特别是对宽,横看竖看不顺眼,仿佛他的脸上停满了令人翻胃的绿头苍蝇,从来就没什么好声气过。仗义的老七很感冒他的这种“范”,常常护着宽,顶他几句,日久,两个人的心里暗暗地就结下了一块疙瘩。一次,大家边打牌边说笑,老七说,白天在工地听到一只笑话,一个大老板,浑身名牌金货,脖子上的一条项链,是用一只只麻将牌大小的金块串成的,太阳光底下,一圈金灿灿的耀眼,每次去澡堂洗澡,他都会摘下项链锁进寄存柜,似乎生怕澡堂会蚀了他的金子,有一回,喝了点酒,他忘了这档子事,扒光衣服跳进澡堂,不料,脖子上的项链一下子就浮了起来。讲到这儿,老七自己憋不住吃吃吃地笑。这时正炒牌,才、满和癞头峰3人的手就停在牌桌上,外加坐在一旁的宽和满的老婆,几双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癞头峰中指上的金戒指,少顷又一齐哄然笑将起来。癞头峰一时脸色铁青,就差一粒火星便起炸了。
大家心里明白,老七是无意。其实癞头峰也用不着计较,因为他手上的戒指肯定是真的。但癞头峰不这么认为,所以之后,牌桌上的相互撕杀愈见凶猛。
有时候,癞头峰吃牌,老七本来不该碰的牌,偏偏碰了,宁肯自己“蚀张”,也不让癞头峰获得先机;还有时,癞头峰大意,少挖了一张牌,要是换作宽,老七笃定是不计较的,会叫宽补挖一张,但癞头峰就没这“待遇”,想补挖,等于做梦。若正是上下家,上家把下家看得一定特别紧,即使整顺整顺拆搭子,也在所不惜,下家想要做大牌,门都没有。癞头峰和牌,若零钱不够,其他人可以欠一欠,唯老七不行,非得付清。癞头峰手臭,非得频频“扳方”(北州方言,方即方位,换座位的意思),有时候打一圈“扳”两三次,直到手顺了起来,但倘若老七在,癞头峰也就有所顾忌,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所以很多次,要不是满喝止,两人一定会撕破脸干起架来。
一日,才在仓库做帐,一人推门进来,竟是癞头峰。有道是麻将搭子三分亲,才虽然十分意外,心里对癞头峰平常一些作法也不看好,但来的是客,才让座、泡茶、递烟,热情有加。聊了半天,癞头峰吞吞吐吐表明了来意。他想要和才在牌桌上暗中联合,约定手势、动作或者口令,相互点放,利益对半分成。
他毫不忌讳地坦言,他之所以选择才,一来才的性格比较稳重实诚,不奸刁,人也好说话;二来才与满的关系不错,万一被人识破,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调解人选,不至于出什么大事。才从不在其他地方打麻将,但对这种用什么“口诀令”、“指法令”等手段沆瀣一气勾结谋利的做法早就有所耳闻。才感觉受了莫大的污辱,心里十二分气愤,嘴上断然拒绝,脸色也不由自主地阴沉了下来。有道是牌品即人品,说的一点不差。癞头峰见状,自知没趣,讪讪而辞。自此,两人每每相见,面子上依然客客气气,却都生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芥蒂。
正如不知道癞头峰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不觉,癞头峰也从什么时候起不见了。后来听人说,在别处一场大赌中,癞头峰被人抓了个偷牌的“现行”,打得伤筋蚀骨,几个月卧床不起,赔了不少的钱。
有一次在街上,才远远看到一个一摇一摆的背影,很象是癞头峰。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整装正冠,才总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他总觉得那里面是癞头峰,心中不住忐忑。但转过身来想想,癞头峰比不得自已,便有些释然。
人,总是能够自我宽慰排解的吧。
五
这天,夜色极好。过了夜半,才吱吱呀呀地推开家门,想不到妻却没睡,睁着眼静静地等着他。躺在床上,妻的声音如泻进窗口的月辉一样轻柔妩媚,儿子大了,眨眼就得娶媳妇了,我们该给他筑个窝了!
才以为妻在逗他,谁知妻却“真的”起来。那么,钱哪?钱从哪里来?
妻说,才哪,你这脑袋瓜到底是给麻将打糊涂了,你想想,这十多年来,你每天给的钱,我都凑成整数存在银行里,积到现在这笔帐该是多少?
不算则已,一算,才倒是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加上利息,竟也有个五、六万元之多了呢!这在当时,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啊。才不觉想起著名的有限覆盖定理,这个数学定理告诉我们,一件事如果是可以实现的,那么你只要投入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就一定可以实现。妻是要在现实生活中验证这一伟大的定理吗?
才一下子懵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这一生差不多是“有所作为”在牌桌上的,然而现在,妻却要建一幢福荫后代的房子,以他在牌桌上耗蚀的十多年的生命,写下有意义的一笔。才竟有些郁郁地欢欣不起来,心里百味俱生。这一夜,妻睡得不安分,才也睡得不安分。
果然没多久,妻买下了2间屋基地,接着,钢筋水泥,红砖黑瓦,象模象样地搭起来了。妻说,用不着你操心,你原来每天怎么过的还是怎么过,每晚的钱也不用再给了。那是妻摸着才鬓边的斑发时,柔柔地说的。但才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前未曾有过的莫名的惆怅,空空的,茫茫的,似和婴儿断奶差不多,出牌也显得迟钝,明明是该和的牌也常常忘了叫和……
房子峻工的时候,妻喜攸攸地拉才去看。城南小区。站在洋溢着蛎灰腥味的阳台上,掠过冬青掩映的溪边公园,一条百米宽的溪流浅浅东去。隔水相望是山,飞碧流翠,瓮郁葱笼,还有鸟儿悠长悠长的啼啭。才不能不佩服妻的眼光和才干。才怎么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清清秀秀的黄毛丫头,啥时候变成这么精干、富有主见的“妻”了。才怔怔地看着妻,象打量第一次相见的人儿似的。
乔迁定在周日。那时没有双休,周六早上,妻向单位请了假,又通知了双方父母,到北州城最大的菜市场采购了两大篮的食物,午饭后便开始在厨房择、剖、洗、煎、煮、煲、炒,忙活成团团转。等到才下了班走进家,一屋子里到处荡漾着鱼肉的香气。两边的父母都到齐了,坐着喝茶、聊天,也是一脸的喜气。不多会儿,满夫妻嘴上恭喜恭喜不停,拎着一叠礼盒进家来。妻解了围裙招呼大家入座,才开了一瓶洋河大曲,给父亲、岳父、满倒了个满杯,自己也没拉下,来来来,举杯举杯,才将酒杯举在唇边,才觉得举起的不只是酒,还有十几年平淡如水的过往,愈来愈清晰的欢欣,满满的喜悦,还有乔迁和重新开始的明天!干杯,他必须干杯。才一饮而尽,酒液顺喉热辣辣而下,一股温暖就在胸腔汹涌而生。
夜里,下雨了。
第二天,太阳没有象往常一样升起。恣肆狂暴了一整夜的风雨尽管偃旗息鼓了,但铅云沉沉,压得令人连喘息都有些艰难。
北州县城地处东南沿海,县域西高东低,西部山区群峰叠翠,集雨面积宽广。缘城而过的南大溪是东西横贯的一条重要干流,流量丰沛,也是居民洗涤和城市取水的主要水源地。溪流经过,在20里开外的北州湾一泻入海。每年夏天台风季节,是整个流域抗洪防灾的关键节点,由于那时信息不畅,手段不多,大灾也是防不胜防。昨夜,台风、暴雨、大潮“三碰头”,骤然膨胀的南大溪洪水滔滔,势头凶狠,洗劫村镇,冲毁桥梁、房屋、道路,制造出无数个血腥浓重的悲痛故事……
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妻的新房子在这个黑色的日子里也如海市蜃楼消逝得干干净净。又有什么能够抵挡得住这百年不遇的洪灾呢?
天光惨淡。妻呆呆地瘫坐在混沌的泥水中,很久,很久,终于突然爆发出一阵悲哀凄厉的尖笑,笑得旁边的才心头直打颤……
这晚,才一直陪伴在妻的身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没有去满的家,去编排144张牌的莫测神秘和无穷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