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小和科长一个办公室。
这几天科长感冒了。科长上班一踏进办公室随手就揿了一下空调按钮,空调就乖乖地不哈冷气了。
正是江南梅雨季节,整个大环境又湿又闷又热。空调关了,办公楼幕墙的玻璃窗又只能推出一条朝下的缝隙,马小小只觉得空气死了,一动不动的,汗水从毛细孔一粒一粒地渗出来,在额头、脊背、腋下汇合下流,被皮带拦腰阻截,洇湿了一大片。
科长在写材料,手指不停地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每隔十几分钟的样子,科长怔一下,随即就响起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
马小小感到科长的喷嚏就像一块块石头砸进湖里,溅起无数水花般的细菌,犹如千军万马杀气腾腾扑面而来,但马小小知道,他不能有一丝一毫不满、讨厌,甚至不安的表情流露和肢体表现。他貌似安静坦然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翻看着几张表格。
嘟嘟嘟——,科长桌上的座机响了。科长接起来,局长,是我,……嗳……嗳,好的,好的。
撂下话筒,科长说,老马,你马上把这份材料给局长送去。马小小今年四十有三,比科长大五六岁,科长平时习惯叫他老马。
局长接过材料,你们科长呢?
科长感冒了,担心……,就让我送过来。
提起马小小的“一般般”,局里无人不晓,长相一般般,人际关系一般般,工作能力一般般,智商一般般,情商一般般,工作成绩也一般般。马小小的应答,也是顺着的话,就如顺梯下楼,一点都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不料,局长却听出了别的不一般般的意思。
哦,感冒了,带病坚持工作啊!
马小小回到办公室,将局长表扬的意思转达科长。科长刚“嗯”了一声,就跟着又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
马小小不由自主“嚯”地立起来,屁股底下的椅子像突然受了惊吓,与背后的墙体重重撞击了一下,发出“嗵”的一声震响。科长抬起眼看,未等科长发问,马小小就一手按住肚子,装欲泻状,仓惶冲向厕所。
一个楼层只有两只坐便器,旁的那个,人进人出。也有人敲这边的门,马小小干坐着,一律不出声。这地方空间狭小,略有气味,但这会儿在马小小看来,却是那样的清静、宽敞通透而美好。听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马小小知道隔壁科室的小李来了3次,3次旁的那个都又有人,他也敲了3次马小小的门。最后一次小李一定是急不可耐了,踹了一脚马小小的门,喝道,哪个坏人,搞半天!马小小不好再“占着茅坑不拉屎”,一迭声地好了好了对不起,恋恋不舍地将这块“世外桃源”让给小李。
马小小第一次按照贴在盥洗室墙壁上的“七步洗手法”认认真真洗了手。
办公楼后面隔着一条街原先是一块空地,现在却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据说,一幢新的地标性高层建筑将在这里拔地而起。马小小从17楼电梯厅的幕墙玻璃向下俯瞰,高高的塔吊挥舞着长臂,一辆辆来来往往的水泥车一刻不停转动显摆着自己滚圆的大肚皮,挖掘机来回摆动的斗臂像小龙虾张牙舞爪的大螯,电焊的闪光到处明明灭灭,人如筑巢的蝼蚁。
有人在马小小肩后重重拍了一下。小李一脸放空后的轻松,老马好清闲哪,小李嘲弄一句,走了。
小李一句话提醒了马小小。马小小想,出来时间久了,科长可能会揣摩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万一产生误会就糟了,便转身踅进办公室。
科长仍然不停地在键盘上噼噼啪啪,每隔十几分钟仍然一连串喷嚏,惊天动地的响。
后来,一团阴影堵在办公室门口,怎么,连空调都不打开,想闷死人哪?
一听这大大咧咧的声音,马小小就知道是城郊乡的王副乡长。马小小客气地站起来,接道,感冒了……
王副乡长啪地一下打开空调,什么,一点小感冒就把空调给关了?你这也不是“一般般”的自私啊,你让你们科长热躁躁的怎么工作,啊?!
王副乡长倚老卖老、似嗔似骂了一通,拍拍屁股转身走了。马小小的脸却刹时爆红,一片焦辣辣的火烧火燎,像被赤条条抓了现行。
科长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然全神贯注、噼噼啪啪地在键盘上码字。
周六,马小小开始打喷嚏。
周日,马小小的体温逐渐飚升,高达摄氏40.6度。去医院,验血、CT,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
周一上午8点半余,马小小给科长打电话,科长,我是老马。
老马,什么事。
科长,我感冒了,哦不,是急性……
什么,你也感冒了?
是,感冒了,医生要我休息,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
有那么严重?
医生说……
好吧,这样,你病好上班,带上医院的书面证明,补个手续。
好好,那就谢谢科长!
一个星期,马小小天天跑医院打针,将自己折腾得身心俱疲。
单位里,有人看马小小的座位总是空着,问科长,科长回答,老马感冒,请假了。那人一边嘟哝一边离去,连个感冒也请假休息,真有点不“一般般”。
有人找老马要这个季度的数据,科长问,你急不急?如果不急,就等老马来吧,老马感冒请假,下个星期应该回来上班的。
什么,感冒还请假?来人对科长,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上星期你感冒,还不是照样上班,身边的这种精神他怎么就不跟着好好学一学!
不能这么说吧,也许是重感冒。
嘁!来人撇撇嘴,走了。
4个月后,马小小参加局中层副科级职务竟聘,好多人又想起了他“感冒请假”的那件事,就在他的名字上一掠而过。全局书面测评结果,马小小获得的推荐票不是“一般般”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