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记

我的喝茶史，可追溯到招工上班的第一天。

那是1978年，我16周岁。11月末的一天，天气宜人，我们40几个新职工结束了为期几天的短期培训，从县供销社机关出发，一路步行，出西门，经黄泥山，过双水村，到达辛岭自北向南的干溪和自西向东的洋溪呈倒“丁”字形交汇相接的一块冲积滩地。这里，一座为宁海创建全国5万亩茶叶基地县相配套的精制茶厂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负责接待的同志给我们泡了一杯茉莉花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用茶叶泡的茶水，茉莉花茶那浓郁的馨香就这样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但真正“征服”我，使我与之从此钟情相伴的，却是清香馥郁，有着一种与生涩、酸涩、咸涩、苦涩和青涩截然不同的涩味的，而且居然可以从舌尖透彻至心头，叫人心旷神怡的绿茶。

每年清明过后不久，茶农们投售给乡镇供销社收购站的烘青毛茶就会陆续不断地运进茶厂。早一天，就有司炉的职工开炉生火，锅炉房的烟囱青烟袅袅而起。第二天，制茶车间主任按下电钮，“大联装”流水作业线便轰然作响，紧接着，圆筛、抖筛和清风机等一道道工序依次运行起来，整个车间一派机声隆隆。不一会儿，沁人心脾的茶叶清香便在厂区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们拿着两三只大号的铁皮茶样罐进入车间，在烘干机的下茶口接取、装满，放在办公室留作一年的口粮茶。厂里的女职工大多是不碰茶叶的，但几年下来，茶厂好似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把男职工一个个炼成了无茶不欢、嗜茶如命的“超级茶鬼”。我也不例外。

每天一上班，无论是办公室的，还是车间干活的，第一件事就是泡茶。只有泡好了茶，心也就踏实了，才能该干嘛就干嘛了。我们大都喜欢用厂里统一发的搪瓷茶缸泡茶，这种搪瓷茶缸很大，足有近5斤的容量，外面印着“中茶”图案和单位名称，白底红字，分外醒目。茶厂人喝茶，不为风雅，只图畅快。茶厂茶叶多，满掌的抓起来放进茶缸，泡开时往往只见满满一缸舒展开来的茶叶，看不见一点点茶水，外人见了，一定会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双手端起茶缸，滋滋有声地汲上茶水，一股浓浓的涩味倾刻间就让茶鬼们翘首以待的舌头欢喜得心花怒放，不亦乐乎。茶厂人最是好“涩”，这一口浓极至苦的“酽”重涩味是一般人消受不了的哦。除了清洗一下缸沿，我们从来不洗茶缸，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茶缸内壁被焦黄的茶渍一次次浸染，原本白色的缸壁终于全面“失守”，严严实实地蒙上了一层仿佛连“威猛”洁净剂都无可奈何的厚厚茶垢。这茶垢，似脏不脏，外人不屑，自己欢爱。那时基本不采收秋茶，所以一到秋冬季节，便是茶厂的淡季，这时茶厂加工好的成品筛号茶俱被省茶叶公司调运走了，仓库里空荡荡的，倘如这个时候自己所藏的口粮茶也已消耗怠尽，那么别着急，你只管将白开水冲入茶缸，缸壁上那厚厚的茶垢一定会在开水的不断“鼓励”下将茶味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伴你度过难捱的“茶荒”时刻。

在我44年的职业生涯中，其中在县茶厂11年、县农经委和县农林局10年、市林业局11年，整整32年。占工龄三分之二的工作经历都与茶叶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因此我有幸品尝过许多不同种类的茶，如红茶、黄茶、青茶、白茶、黑茶，如正山红、铁观音、普洱、龙井、碧螺春、小罐茶等等，但都仅限于品，品过即止，我心心念念喜欢的还是绿茶。绿茶茶汤流转在口腔里，那种汲天地清气的醇厚和温润，慰贴的却是内心。茶，真是有些玄妙的事物。

好在，我们宁波盛产绿茶，随时随地想一解绿茶之瘾不是一件难事。宁波地处东南沿海，丘陵地形为主，天台山和四明山两大山脉在境域内交汇相握，峰高千米，云雾缭绕，很适宜茶叶生长。全市20多万亩茶园，95%以上是绿茶，宁波是我国绿茶生产主产区之一，也是代表全国最高级别的名优绿茶评比的“中绿杯”永久落户评选地。

宁波绿茶形胜质优，口味纯正。其中首推宁海望海茶，其外形细嫩、紧直、纤秀，绿润匀整，一根根叶尖秀挺向上，齐刷刷直立于杯底，犹如水中芭蕾，有一股嫩栗子香袅袅盈鼻，入喉，则滋味鲜醇回甘；望海茶是浙江省十大名茶之一。印雪白茶是宁波市级公共品牌，芽叶抱折成卷、曲如钩月，汤色翠绿柔亮，其氨基酸含量高达11.07%，创茶叶氨基酸的世界之最，品饮之时，莹莹汤色润齿唇，给人以汤翠极、味鲜极、香郁极的“三极”之享受。奉化曲毫外形肥壮蟠曲多毫，银绿显活，一经冲泡，肥嫩成朵，入口醇厚，甘爽好喝。“野花常捧露，山叶自吟风”，北仑的三山玉叶茶，其形扁平光滑挺直尖削，银毫偶显，香气清高持久，茶水在口腔里柔和甘芳，回味隽永。余姚的瀑布仙茗则紧挺浑圆似笋或挺秀似针，汤色清绿明亮，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自有一番独特感受。宁海望府茶以肥壮多毫的典型风格在绿茶中独树一帜，1998年望府茶获中国农科院颁发的有机茶生产、加工、销售证书，1999年起至今获得了国际IMO有机茶生产、加工、销售证书，真正成为无污染、无公害、高品位的有机食品，故有茶友赞曰：满披白毫，人见人爱，滋味鲜爽，齿颊留香，一饮难忘。还有四明龙尖、天池翠、宁海第一尖等等，都是屡屡崭获大奖的本地绿茶品牌。

当然，这些都是采自清明前乃至春节前后，制茶师精心创制的名优绿茶，有道是“明前茶，贵如金”，品质高贵，价格不菲，少则数千，高则上万，我也只是偶尔得以品尝一下而已。20多年来，我的口粮茶一成不变，是出自望海岗的望海茶大宗茶。

望海岗位于家乡宁海县域西部，系天台山余脉，海拔近千米，登高远眺目穷千里，山上植被茂密，终年朝云夕雾，光照充足，土层深80cm以上，pH4.5—pH6.5，有机质含量大于1.5%，远离生活区和工业区，生态环境优越。清明后，望海岗的特级名优望海茶全部采制完成，采用机采、初制加工相对简单、粗放的大宗茶就紧接着陆续上市了。每年的5月上中旬，望海岗茶场的俞总就在手机朋友圈提醒大家：今年要买大宗茶的可以预订数量了。于是妻子会一一打电话向爱喝茶的亲戚、朋友问一下，统计好数量，然后报给俞总。

我第一次买望海岗大宗茶大约是在上世纪末，第一年买是每斤40元，以后每年每斤增加10元（只有少数几个年份没有加价），也从不多加，去年、今年已经卖到了每斤180元。尽管年年提价，但那些热爱这号大宗茶的茶客却喜好不改，争先恐后地报数，大家都知道，假如迟报了，没茶叶了，那是要挨“饿”整整一年的！

如果说望海岗的名优茶犹如师出名门的淑女，窈窕、秀美、尊贵，那么，大叶粗厚、其貌不扬的望海岗大宗茶就是一乡野汉子，深情厚实、绵长持久。史有“茶仙”之称的唐人卢仝的《七碗茶诗》写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他最后说：“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不清楚卢仝当年泡的是什么茶，我想，如果他知道，我每天早上撮一大把望海岗大宗茶泡之，一整天不换茶叶，喝掉两个热水瓶之后仍然茶香不消、涩而有味，还会乍呼“七碗吃不得也”以警世人吗？

有些人不可一日无茶，而我，则不可一时无茶，若一时无茶，则惰，则懵，则恹，则恍惚，则不安。我不抽烟，写作时必备茶于左右，茶使文思豁然泉涌。夜读时，一口茶一页书，如吞服文字，津津有味。出行或驴走，喝一口茶，就仿佛添一股精气神。何以解忧，唯有绿茶；何以佐兴，舍“绿茶”其谁！即使下厨作羹汤，有茶在侧，则必定椒红韭绿，色香味无可挑剔……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真是。

最是喜欢在曙色熙微的黎明和细雨缠绵的黄昏独自凭窗而饮，在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得一切都尽在茶中，一切又都不在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