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厨记

退休那天起，我正式全面接管厨务。

别看厨房加餐厅只有十几平方米的狭小地盘，“级别”却不低，餐厅“厅长”，正儿八经的“正厅”级，同时兼任“火头军”“军长”，“正军”级，是名副其实的“军政”一肩挑哪。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开过一个火锅餐馆，一间屋的店门面、里灶外厅的那种，开了一年有余。店小水浅，养不住大厨，我就免为其难自己亲自掌勺。所以尽管没经过“新东方”什么的专业厨艺培训，但毕竟具有一定的“一线实际工作经验”，如今“重操旧业”，应该是不在话下。

走马上任“闪亮登场”的时候，正值辞旧迎新的公历新年，天下鱼虾欢腾，果蔬飘香。工作日时间，在单位的在单位，在校的在校，中午就我和妻子，中餐便一概从简，一到晚上，燕雀纷纷归巢，女儿女婿3个外孙女全家7口人都聚齐了。华灯初上，我将菜一一端上来，一盘剁椒鱼头、一盘韭黄炒蛋、一盘肉丝炒芹菜、一碗菠菜粉丝汤，或者一盘红烧大骨加小排、一盘清炒土豆丝、一盘香辣三丁、一盘蘑菇炒咸齑、一碗蒸蛋汤，或者一盘姜葱炒白蟹、一盘肉饼、一盘素炒茭白、一盘凉拌黄瓜、一碗豆腐汤，……每晚三菜或四菜一汤，尽量避免重复。虽然都是家常菜，但椒红韭绿、浓汁清香，个个如临饕餮大餐大快朵颐，才吃完这一顿，嘴角边油水的残迹还闪闪有光泽，就盼着下一餐了。第一周“首秀”十分成功，迅速“走红”。本“厅”一边挥舞锅铲噼噼啪啪施展身手，一边想起老子《道德经》中那句经典的话：“治大国，若烹小鲜”，不禁自信心爆棚：举重若轻，举重若轻啊。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半年，大家的点赞渐渐稀少了。

我也觉得，自己被“囚禁”在一种惯性中无法挣脱。几天不重复，几天之后不可能不重复，三五天循环一次，把最初心心念念馋涎的东东吃得成了嚼之无味的“鸡肋”。菜式创新也非易事，比如小龙虾，做来做去就是十三香小龙虾、清蒸小龙虾；比如白蟹或青蟹，除了姜葱炒、葱油蒸、清熬和红烧，再也变不出什么其他新花样。再加上有忌口的，有不喜好的，有香辣咸淡口味差异的，众口难调，你说难不难？我曾经吃了十五六年的机关食堂饭，彼时也少不了些许微词，但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纵然有烩炸炒煎等十八般武艺加持，做食堂师傅也难。

叭啦叭啦嘴上的“优绩生活”最是容易。凡事小事日常事要做好，要获得恒久的认可，实在为之不易。

当然我不是“躺平”的主，我设法寻求改变。我首先舍近求远开车去县城最大的菜市场——跃龙菜市场，但在市场中心站了足足十几分钟，我的眼睛从一排排摊位和堆积的菜品上掠过，却不知该买点什么！我发现，这样一个几千平方米的偌大市场里，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要什么有什么，而其实“同质化”相当严重。水产品占了整个市场的半壁江山还多，但卖鱼的、卖蟹的、卖贝壳类的，家家卖的是一模一样的货，如果合并“同类项”，那与我们小区附近的小菜市场就没啥多大区别。看样子，在食材上出新是“此路不通”，必须另僻蹊径。我开始关注与美食相关的栏目，比如《宁波老年报》的“下厨房”、360导航和搜狐网的“美食”板块、手机小视频、中央电视台隔三岔五播出的大型美食文旅节目“三餐四季”，以及先前的“舌尖上的中国”等等，有些剪报，有些弄个本子记下来或者下载下来。偶尔应邀去酒店赴宴，遇到新的菜式眼睛就会倏然发亮，尔后一看二尝三拍照，如此这般一一记录在案，然后在下一个晚餐“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

因此此后，每当一盘热气腾腾的新菜端上餐桌，比如黄灿灿的油炸小排烧黄豆、又香又糯的砂锅焗南瓜、鲜美的西红柿炖牛腩……，虽然筷子未动，“哇—”，我的耳边总会响起一阵由衷的惊叫。那一刻，我心欢喜。只要大家吃得开心满意，就是“阿彪菜系”的成功所在。

厨务另一块很重要的工作是洗碗。开始时妻子说，碗她来洗，我考虑到孩子们更需要她，就婉拒了，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请领导放心，“厅”里的工作我一个人担得起来。其实我是很喜欢洗洗刷刷的，每次面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果菜和锅碗，心境就特别愉悦敞亮。尤其是当瓷质的碗碟在水龙头下“哗哗”冲净洗洁精的白色泡沫，手轻轻抚过碟面，就会发出一种干净得没有一丝腻滑的“吱—吱—”声响，感觉格外悦耳动听。

有一次，我照例伸出大姆指按指开门，不料“叮”一声响过，门锁语音提示：“验证失败，请重新输入。”再来，依然“验证失败”，如此者三，天天照面无数、亲切无比的“门”像对待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一样拒我于外了。

我知道，是指纹出了问题。本“厅”工作与水密切相关，一双手无时不刻不与水亲密接触，一会儿冷水，一会儿热水，一会儿洗洁精，一会儿洗手液，我又不愿意戴塑胶手套，一旦到了寒冷的冬天，皮肤便干硬龟裂，粗糙得不行。双手伸进水里，浸着这儿那儿的裂口，丝丝缕缕的疼痛感就会即刻侵入心头。我将创可贴两头的粘贴剪下来，贴在裂口处，有时候一双手贴了八九片，像打满了白色布丁。四五天后，粘贴的粘性被水泡得失效了，手上的裂口也正好自然逾合。当然这时，新的裂口又“冷水洗又生”了。妻子看在眼里，让我试试她的办法：晚上睡前，用润肤霜均匀涂抹双手，然后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扎住手套口。果然，第二天早上摘掉手套，我发现一夜过后，所有的裂口都弥合了，皮肤变得有些滋润而爽滑。

去年秋天的某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爱洗碗的人，最值得深交》，仿佛是特意写给我的，其中写道：“洗碗，只是件小事，却能照见一个人的修养。愿意洗碗的人，懂得体谅人。”“面对杯盘狼籍，油污汤汁，唯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不急不躁地做完。”自此以后，每当洗碗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双满含赞许和鼓励的眼睛在时时看着我。

汪曾祺也曾说：“愿意做菜给别人吃的人，是比较不自私的。”其实，对于我来说，完全是因为一份至爱亲情、一份家庭的责任感使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算不上什么“君子”，所以无须“远庖厨”。

在“一碗人间烟火”的简单、平和生活中，我觉得，我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