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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人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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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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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戏记

说起来,我正儿八经只看过两部戏。

一部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那时我10余岁,县剧团在宁海剧院汇报演出新排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母亲搞到两张票,带我去看。杨子荣、少剑波、李勇奇等英雄人物在我幼小的心里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杨子荣提着栾平下场,从后台传来的那两声“砰砰”枪响,直到现在仿佛还回响在我的耳边。

另一部是杨东标老师编剧、浙江越剧院三团演出的大型现代剧《明月何时圆》。1987年秋,浙江省第三届戏剧节在绍兴举行,《明》剧公演那天,我从宁海出发辗转前往绍兴观看演出。《明》剧讲述的是一个改革开放后恩怨融化、坚冰消弥、人性复苏的乡村故事,正如作者引用雨果的话作为题记所彰显的:“我们所要求于未来的,是正义,而不是复仇。”开演时,暖场音乐停,猩红色的大幕徐徐拉开,迷离的彩光灯下,一块透明、硕大的薄膜从台顶至台沿张挂在舞台正中,上书两个大字“秋怨”(《明》剧分上下两篇,上篇“秋怨”,下篇“春溶”),这一充满现代感的舞美设计令我新奇万分。《明》剧以其厚重的历史感、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以及无场次衔接的艺术架构,荣获戏剧节剧本二等奖,导演、作曲一等奖,优秀演出奖等18个奖项。次年《明》剧晋京演出。后来我为《明》剧撰写了一个题为《亮亮的哲学》的论文,发表在1989年12月出版的第11辑浙江《艺术研究》上。

我也无数次地观看过《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其他7部革命样板戏,以及《西厢记》《穆桂英挂帅》《雷雨》《茶馆》和《哈姆雷特》等剧目,然而看的却都是摄制的电影了。

但我读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些年,我读过的戏剧还真不少。

那是一个文学回归和复兴的年代。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朱生豪等翻译的11卷本《莎士比亚全集》,售价14.05元。那时我的月工资是27元,除自己留下5元作为中餐伙食费和零用,其余均上交母亲。当我以“自己省一点,找同事借一点,向母亲要一点”的办法筹齐这笔“巨款”,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捧回这套梦寐以求的《莎士比亚全集》,便一个“猛子”深深地扎了进去。

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剧坛上的一位“巨人”。《威尼斯商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暴风雨》《哈姆雷特》《麦克白》等一部部经典戏剧作品,无论是喜剧、历史剧,还是那些“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都是浪漫主义、人文主义的不朽之作。我在莎士比亚宏阔而深邃、丰富而鲜活的世界里欣喜和悲伤、歌笑和愤怒、痴迷和沉浮,不晓昼夜。

我尤其喜欢的是他的《哈姆雷特》,这也是唯一一部我朗读下来的剧作。那时我在茶厂制茶车间做统计,车间办公室在车间正门通道的对面,是两间简易小屋。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开始读第9卷,翻开,第一部就是《哈姆雷特》。朱译的文字,一词一句都是如此清新、空灵。我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朗读:“……报晓的雄鸡用它高锐的啼声,唤醒了白昼之神,一听到它的警告,那些在海里、火里、地下、空中到处浪游的有罪的灵魂,就一个个钻回自己的巢穴里去。”“清晨披着赤褐色的外衣,已经踏着那边东方高山上的露水走过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端起水杯,一回身,猛然发现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张压扁了鼻子、走了形的怪脸。原来已是夜班工人的夜宵时间,车间里机声骤然而停,而我入情入戏、抑扬顿挫的大声朗读,从门窗缝隙钻出去,与绿茶沁人心脾的芬芳一起在厂区寂静的夜色里飞扬……

天气晴好的午后,我也会独自一人去厂外溪边朗读。那是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一块扑进溪水中的光滑的大岩石仿佛是天然舞台,任由我在其上舞之蹈之,放声而读,而喜、而悲。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进入了一个伟大转折的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浪潮深入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改革成为时代的主题。在文艺领域,艺术家们在继承和弘扬优秀传统的同时,大胆探索,“从题材内容到表现手段、从文艺观念到研究方法”进行了开创性的有益尝试,“出现了全方位的跃动”。

那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绝对信号》《野人》、中央实验话剧院的《十五桩离婚案的调查剖析》《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中央青年艺术剧院的《街上流行红裙子》《本报星期四第四版》、上海青年话剧团的《红房间、白房间、黑房间》以及上海市工人文化宫业余话剧队的短剧《屋外有热流》等剧作相继搬上舞台,新的时空切入视角、新的个性形象、新的舞台设计、新的导演理念等等,戏剧舞台因之精彩纷呈,星光灿烂。当然我从未“亲自”前往观看,都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些的。

198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一套“文艺探索书系”,书系兼收理论和创作,第一批书目8种,包括《性格组合论》《审美中介论》等论著4种以及诗歌、小说、戏剧和电影作品集4种。而4种作品集中,我唯一买回来的就是《探索戏剧集》。《探索戏剧集》收录了《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街上流行红裙子》等7部剧作。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些天的读戏时光。那时候,女儿只有七八个月大,妻子被单位派到市里去培训,一周回来一次。好在正是淡季,茶厂停产进行机器设备检修保养,制茶车间职工相对自由,进入“不放假的休假”状态。我在家带女儿。女儿白天睡得有点“零碎”,她睡着时,我打开《探索戏剧集》来读,我读得很慢,往往只读了十几页,她就醒了,不是卜登卜登睁开眼手舞足蹈,就是“哇啦哇啦”又哭又闹。只好抱她起来,一会儿换尿布,一会儿喂奶粉,抱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差不多自己也迷迷糊糊了,她才会再次入睡。我接着读,但脑子像断了片,前面读过的也不觉迷迷糊糊,只得翻过去重读。到了晚上9点左右,我偎她睡下,再一次从头读起。这一次不再“碎片化”了,而是“无障碍”通读,畅快淋漓。夜,愈来愈深,我沉浸在戏剧情景里,也愈来愈深。

话说回来,我读戏,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杨东标老师的影响。老师是县剧团的编剧。我和老师认识的时候,他刚完成的长篇传记文学《柔石传》还在大型文学杂志《清明》编辑的案头上。尔后,他迎来了戏剧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浪子奇缘》《明月何时圆》《野杨梅》等作品相继问世。那时我相随老师左右,形影不离,我读他的散文,也读他的剧本,是当时他的所有作品唯一一个完完整整的阅读者。

1985年,我电大毕业,东标老师成为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我们确定以《浪子奇缘》中的男主人公唐海龙《一个可信的转变人物的形象》的角度作为论文选题。为了写好论文,我一遍又一遍通读剧本,进行深入透切的分析研究。我记得东标老师给我的是《浪子奇缘》彩色单行本小册子,我都快要把它翻烂了。后来这个论文发表在1986年11月出版的第5辑《艺术研究》。

论文发表后,我和《艺术研究》编辑李尧坤老师建立了联系。为了鼓励我在戏剧研究领域进一步发展,有一次李老师给我寄来了20多部剧本(排演本)。犹如饕餮大餐,我为此读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其后撰写了《声情可鉴,雅俗共赏》一文,选择论述了《冷水湾人家》的戏剧语言特色,也发表在第11辑的《艺术研究》上。

人生如戏,跌宕起伏不会缺席。1993年底,我背井离乡开始了为期长达3年半的漂泊打工,风里去,雨里归,从此疏离了这种单纯而诗意的生活。

2020年7月的一个友人晚宴上,东标老师送了我一本新近出版的《杨东标戏剧新作选》。饭后回到单位办公室,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来读,先读《王阳明》,再读《梁祝》,不过瘾,搓搓眼接着读《风雨红妆》。

我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夜愈来愈深,我沉浸在戏剧情景里,也愈来愈深。读累的时候,我抬起头来想看一看窗外繁星点点的夜空,却猛然发现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张压扁了鼻子、走了形的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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