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 迫

北京的金融街，高楼鳞次栉比，典丽堂皇。金融总部汇集,五星级豪华大酒店遍布，商业购物中心繁华,被称为“中央公园”式景观。这里高端白领集中，上下班出入写字楼的，大都是幽闲清妙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挺国际范儿。

2016年10月，国庆节前两天，我的一个闺蜜老乡，刚从法国看她女儿回来，我们在北京相聚了。次日，她非拉我要找个高档酒店请我吃饭。我们去了北京金融街，逛了一下商场后，看表才四点钟，离晚餐时间还早。我们想提前找个酒店先到那里休息。闺蜜说，就去这家吧。于是，我们走进金融界威斯汀大酒店。跨进这座金碧辉煌的酒店，一路进去被俊男美女服务员前呼后拥，点头哈腰地恭维，簇拥着。仿佛我们突然高人一等。这不过是自己花钱买享受、买尊贵罢了。

进入这样的酒店，自然属于高等消费，要不是豪爽富有的闺蜜愿意挨“宰”，我绝不会进这样的酒店。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然啰，这酒店不是为普通人开的，是为了满足部分有钱人，象征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请客吃饭、洽谈业务、谈情说爱等，满足虚荣浮华者而设的。到这里吃环境、吃品味、吃排场、吃情调、吃规格、吃面子等等。听说北京的“金钱豹”、“顺峰“等酒店也一样贵得惊人。

里边有多个不同餐厅，我们选择去小型味餐厅就坐。地上，满铺图案精美的地毯，上空，无数珍珠光芒闪烁的星星围绕着仿佛徐徐降落的豪华吊灯。雪白的桌布，精致的餐具，透亮的高脚酒杯，早已琳琅满目摆满所有餐桌。整个餐厅呈现富丽堂皇的暖色调。

还没到饭点，餐厅零星有几个客人在谈话，我们是因为逛街累了，提前到那里先休息一下，然后点餐。

我们两正谈话间，看见走进来一个相貌端正，约二十七八岁，穿西装扎领带的年轻人，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用腼腆地目光扫视着整个明亮豪华的餐厅，一副胆怯畏缩样子。仿佛不是走进豪华餐厅，像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隧道。我们望了他一眼，他大约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儿，大约既不想一个人坐得太远，也不想离我们太近，他选择了离我们隔一组餐桌的两人位置坐下来。他放下公文包，目光怯儒地东张西望，刚坐下时，好像对我们也有种戒备心里，后看出我们是长辈年纪，渐渐放松拘谨。

正是这个年轻人不自信的举动引起了我们对他的注意。一般常进出于这种酒店的人都大大咧咧，对夹道欢迎的服务员不屑一顾，自信，傲气。大声呼喊，服务员！菜单！，或指明问哪道菜有没有。

我们缘于女性心细，好奇吧，习惯观察人。我们偷偷地打量这个年轻人：

他头发黑而厚地贴着头皮，虽西装革履，西装的布料、裁剪，都不大合体。西装的肩和袖子都略显肥大，而且前翘后短。一看就知道不上档次。大红领带看得出质地粗糙，裤腿下露出和袜子连接不上的一截光腿，皮鞋虽搽得锃亮，鞋跟已钉了掌。

闺蜜说，看一个人的穿着是否上档次，只看细节是否讲究。我们看这个年轻人的穿戴，与这酒店的档次不大相符。那么，他是来消费的吗？

但凡进来的客人，服务员就会送上一杯柠檬水，“您好！”恭敬地把装帧精美的菜谱本送到客人面前。年轻人拿着两本精致的菜谱，翻看到每一页都显示惊奇的表情，那表情不像在选菜，到像在看裸体美女油画似的脸红。菜谱中的色香味图几乎引诱他吞口水。第一遍翻完，又开始翻看第二遍，看得出他并不熟悉或专喜欢哪道菜。服务员热情地给他推荐本店招牌菜，人气菜。被他谢绝支走，他要自己慢慢看。他看看手表后，又继续翻看菜谱。看样子，他有充足的时间。

我们两猜测：这年轻人是在等女朋友吧？不像，约女友吃饭一定是两个人牵手搭肩亲亲热热一起来。看他的情绪也不像。也许是朋友或同学聚会，他先来点菜呢？朋友或同学聚会，谁会选这么昂贵的酒店？而且不会选两人雅座，应该去多功能餐厅。如果他一个人用餐吧？何至于费这么久的时间研究菜谱呢？看他那不熟悉菜单、磨磨蹭蹭的样子，我闺蜜分析，一定是进错了酒店。既然进来，又不好意思退出，一个爱虚荣的年轻人呗。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服务员再次热情地问：“先生，可以点菜了吗？”年轻人显得有些惊慌，羞涩，仿佛是要他做出一个重大决策。他挠着头皮，低声问：“能……能否先给我来一碗面条？”服务员却大声回答：您要什么样的面条，意大利面沙拉，88，意大利面焗大虾98，意大……”

“不不不，一碗素面先垫个底。”年轻人把声音压到更低。他看看手表说：“约的朋友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呢！”

服务员不屑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们这样的酒店哪有素面，您只能去快餐店点啰。”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没钱，又爱面子，多尴尬呀！不过，我还是报以同情。想想我当年送女儿来北京读大学时的情景，口渴得想买一瓶矿泉水都嫌贵。那时北京的商场一副国营嘴脸，见我们是外地人，问什么都遭到售货员的白眼。还不到下午六点，店员就开始板着脸催促“下班了！”关门撵顾客。

我闺蜜说：“嗨！你别提当年啦！吃一碗牛肉面都是奢侈。”窘迫的感受，我们都曾有过体会。繁华世界的表面，总有举步为艰的人群。北漂的年轻人在北京生存挺难啊！没房不能安居，没车不能上班，没钱寸步难行。北京竞争激烈的大“浪潮”里，能有几人浮出水面？大都被浪潮淹没。

听这个年轻人说话的口音，外地普通话，不是北京人。看这个年轻人的斯文样子，他至少也是金融街附近某写字楼的高级白领吧。他大约中餐都没吃，一直饿着肚子等他约好的朋友共进晚餐。什么朋友于他这么重要呀？不仅让他破费，而且耗去这么宝贵的时间。我们猜测。

服务员见年轻人并没离开座位，还在继续翻看菜谱，态度由不屑转为热情，给他的杯子再掺了热水。

这时，年轻人指菜谱中的双人自助餐问多少钱？

答：“568元一位。”

“一位？”年轻人一下睁大眼睛，好像被刺了一下。继续问：“包，包括些什么菜呢？”

“海鲜刺身：帝王蟹、扇贝、生蚝。阿根廷红虾，铁板烧烤：牛排羊排、铁板现场制作,日式料理：寿司、中式甜点，朱古力喷泉。您可与开放式厨房中的厨师们轻松聊天，同时观看他们精心烹制，迎合您口味的各色菜肴，还可自己动手从菜品丰盛的沙拉和水果吧，选择搭配您喜爱的活力大餐。午餐和晚餐的自助餐提供多种海鲜，例如阿根廷红虾、老虎蟹等，另外会有至少5种鱼的刺身。现场扒制的除了羊排、牛排、鸡肉还至少一种鱼类。根据时令还会有食材轮换，为客人提供当季美味的选择。”

服务员像讲相声样背得滚瓜烂熟。

年轻人好像根本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听，但又不便制止。看得出是随口一问，并不想了解。他反复翻动菜谱，慢条斯理地问：“是点菜划算？还是自助划算？”

“看您点什么菜，吃的多，当然是自助更划算。如果单点，我给你推荐我们的招牌菜、人气菜……”说着又开始吐葡萄子似的一连串。被年轻人手势制止。

“今天有没有折扣？”

“今天没有，周六晚七点后有。”

年轻人又看了一下手表。服务员已等得有些不大耐烦了，说：“先生，您得赶快点单，我们是现给您做，要下单后好给您备料。”

年轻人从进酒店，翻菜谱、咨询，翻来覆去的思考，近两个小时了。晚餐时间快到了，估计他请的客人也快到了吧。他终于开始点菜了，像小孩子背书，一字一句，好像挺难从他口里念出来，“烤……牛……排一份……”

我们也正翻看同一本菜单，啊！听他点的每一个菜都非常昂贵。M9战斧牛排368元，黑鱈鱼298元，龙虾汤95元，鹅肝三拼158元。

天啦！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这年轻人是个挺有钱的人。

北京地方大，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人不可貌相嘛。”我说。

我们也开始点餐，我总在旁边提醒，莫点太贵的菜。闺蜜说：“没关系，怕把我吃穷了么！”

那个年轻人点过菜后，有些坐立不安了，接连不断地看手机，大约急切想知道约的朋友什么时间能来。年轻人越来越着急的样子，憋不住要主动打电话了。他避开我们，走到窗口去打电话，开始声音很小，可能电话那边听不见，不得不提高嗓门：“喂，曹总，什么时候能来？威斯汀大酒店，我已下单了。哦，还在开会？哦，不急不急！”

他口里说不急不急，看他样子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年轻人无可奈何地又回到座位上。

我闺蜜悄声说：“人家是请上司吃饭呢，估计希望提拔，或求领导调换一下岗位什么的，总之，花血本的目的，想获得上司重用呗。”

这时，年轻人将两胳膊搁在扶手上，双手指交叉的端坐着，眼光游离于餐厅。我窥见到他手指都紧张得在发抖。大约过去一刻钟左右，他的手机响了。他兴奋地抓起手机：“喂——曹总来了吗？”大约对方在说话。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又去到窗口。这时餐厅里人多，闹嚷，他说的什么我们已听不清楚。

从回到座位上的年轻人的表情看，他脸色死灰，像突然遭雷击过一样，近乎丧魂落魄，一副完全不知所错的样子……

估计是张罗了一个下午邀请的上司，突然不来了。年轻人急得额头冒出汗珠，脸红一阵，白一阵。烦躁地一把扯开领带，沮丧、叹气地摊靠在椅背上。一会儿，仿佛突然苏醒过来，急忙站起身高喊：“服务员！服务员！”

“哎！先生需要什么服务？”

“客人有事来不了，麻烦退单！”

“咹！您早不说，都给您备好食材了，怎么能退？”

“求求您了，特殊情况嘛！如果厨房没做，麻烦麻烦您了！”

“哼！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我得请示餐厅主管。”服务员生硬的态度，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年轻人一副窘迫、尴尬的样子，恨不能有个地缝钻下去，几乎要哭了……

连我都替他捏一把汗，要是人家不退，这么昂贵的菜端上来，一个人吃不完不说，经济损失可太大了。

我闺蜜低声说：“只有打电话叫家里人来吃了。”

“估计还没在北京安家呢。”我说。

年轻人焦急地等了好久，那个服务员终于出来了。好在高档菜酒店是客到了现做，更何况他也没买单。服务员态度生硬地对这个年轻人鄙视了一翻：“赶紧走吧！这里可不是候车室呢！”

年轻人灰溜溜地迅速离开。

我们低声议论：

“唉！当官的就这么霸气，说不来就不来了，可怜的年轻人！”我说。

“这年轻人也是！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哪个单位都有个小圈子，不是圈子里的人，脑袋削尖也钻不进去。眼下是权益交换，谁稀罕你那顿饭？”我闺蜜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