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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丽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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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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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某一线城市位于三环内,有一处以社区绿化优美著称的高档社区,名“英国皇家风情园”。2004年这里的房价每平方米一万多元,当时,能住进豪宅的除不能公开的官员,和演艺圈大碗儿外,还有煤老板之类的爆发户。居住在这里的业主身份五花八门,总之,属有钱人。这个高档社区后来的房价,每平米翻到十倍之多。有人说 ,若早先在一线大都市买一套房子,将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话看来不假。

一大清早,高档社区园一片忙碌,做清洁工的妇女们在忙着搽洗单元的金属门窗,园丁已开始推着除草机嗡嗡地在草坪来回除草。保安一个个都是一米八的年轻小伙子、大热天他们也不得不身着红色英国皇家卫士装,头戴黑色长绒毛高帽子,脚穿大皮靴,列队嗑磕地走过花丛拱门,去到售楼大厅站岗,以显示所谓英国皇家风情园的象征。各单元的管家个个西装革履,手里拿着硬壳文件夹忙碌地穿梭于各个单元里发放通知、或张贴告示等。早起锻炼的业主,已有三五个在假山石后面的蔽静处打太极拳、舞剑等。

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中夹杂着一个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悠闲妇人,她穿着睡衣,慢悠悠地在铺满鹅卵石的花园小径上遛狗。妇人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左右,也许实际年龄比面容更年轻。她那张多肉宽扁的脸上,为遮盖雀斑抹了厚厚的一层白粉,与脖子的肤色脱了节,像带了副脸壳。大红金丝流苏的睡衣包裹着她滚圆矮胖的身体,黑色丝袜显露她粗短的腿,脚下的皮鞋,跟高且细,像两根支撑危房的杆子,因负重,后跟歪斜,艰难地承载着妇人的一副发福身体。从她那双牵着狗的粗短手指,以及凸起的腿肚子看,她是下过体力的人。她整天牵着一只和她一样胖乎乎的小狗满处游荡。她不时站在正忙着扫地擦洗门窗的女清洁工身边,和她们说一阵话,或坐在花台的石墩上和拨草的女园丁闲聊。匆匆走路的管家,站在门口的保安,看见她,不时向她打招呼,“田阿姨早!” 

一天中午,她站在单元门口和正在打扫卫生的女清洁工说话,“嗑嗑嗑”地走来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女业主,问她:“大嫂,您是哪个家政公司的?愿意带孩子吗?” 

妇人因普通话一时受憋,说话吞吞吐吐,怪腔怪调,“我不是保姆,我住前面3号楼的大户型里。”话中强调的是大户型。旁边的女工忙讨好地替她证实,“田阿姨是业主,住前面3号楼的大户型呢。” 

年轻女业主误认为她是保姆,不好意思地连声说:“哦!对不起对!对不起!“

这妇人被人低看感到有些委屈。她住这个大都市已经十三年了,而且早已入了城市户籍,她是2004年那阵,在大都市买一套房可以同时入户籍,她才在大都市买了这套房。不知道是自己的这身打扮,哪件衣服穿得不合适?还是口音不对?乡下人额头又没刻字,凭什么人家总以为她是保姆?早先,连她对面住的那个说话声音尖脆,出门常带着手套、用纱巾罩着头发的女邻居,明明看见她从家里进进出出,从来不正眼看她。一次在门口碰见,问她,“怎么没有看见你家主人呢?” 

田阿姨以为是问她男人,说在外开有公司忙呢。 

那邻居女人好奇地自语:“既然主人不住家里,还请保姆在家干啥呢?” 

田阿姨一脸无辜地解释,说自己就是这个房里的主妇呀。 

那女人听后,却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大约是认出了她肩上背的名牌包。名牌包是儿子从美国买回的,说是什么“香奈儿”。邻居女人大约断定她的包不是假名牌,才确信她的主妇身份是真实的。后来稍稍对她露出一点儿清高的礼貌性微笑。 

她很不习惯这种互不理睬的邻居关系。在她们乡下左邻右舍喊得多亲热呀,隔壁邻舍你送我一碗合渣,我端给你一碗汤圆,隔着坎说话,望着山喊人,转弯抹角都攀得上亲。哪像这里大都市 ,左右邻居见了面都不打一声招呼。田太太对大城市的人很不理解。

她想和对门邻居关系上拉近乎,总是主动打招呼。

一次,听见对面有开门声,她连忙把自己做的,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小瓶霉豆腐送给对门那主妇,那主妇揭开盖子看了看,尖声尖气地说:“这个可不能吃呀,吃了会致癌的!谢谢您!” 

田太太讨好却碰了钉子,无趣地又将瓶子端了回去。她感到沮丧,大城市人太难接触!像油和水一样永远不相融洽。 

她成天一个人守着这套,宽敞、亮堂、装修繁复的三百平米的复式楼。房顶上大型的吊灯,玻璃珠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满堂雕花红木家具,桌上供有一座大型石雕财神,电视墙的大型装饰,仿佛人民大会堂的屏风。她并不欣赏这些藏灰储垢的装饰,每天都得搭楼梯上去细细地搽一遍。家里的卫生她愿意自己做,没孩子乱扯,房里干净,反正闲着没事,她每天拖地、用毛巾抹一遍家具。一个人实在感觉孤独、无聊时,坐飘窗看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看草坪回黄转绿,看远处像竹笋一样的高楼,看房顶柱子上的每一道出风口,有一个像鼓似的东西在风中转动。晚上看被灯光镶嵌出的高楼轮廓,霓虹灯线条一闪一闪不断变换红黄绿色彩。趁丈夫儿子不在家时把凉台上的花钵种上葱蒜、辣椒、西红柿之类的菜。北方的太阳好,凉台上全都是她晒的萝卜干、干豇豆、辣椒之类的东西。丈夫儿子他们过年回来看见,会埋怨她把个豪宅凉台搞得像农村的土屋子,说人家看见会笑话我们家是土包子。 

她的活动范围也就是这个社区周围的花园、草坪、吊桥、亭子、人造的山水河流,业主会所、小超市,喷泉广场等地方。城市这么大,她不敢出去,虽然来大都市十几年了,她还是摸不着东南西北,怕出去把自己搞丢了。夏天她除了清晨出去遛狗,也畏畏缩缩地到会所的健身房看别人游泳,到小区广场看人家跳广场舞。她回家对着镜子比划记得的几个动作,经多次练习,终有一天她大着胆子混在旁边的几个七八十岁跳得和她一样笨拙的老人中间,跟着跳。 

她也舍得花心思模仿城里人打扮,涂口红,烫头发,穿有花边儿、金丝、亮片之类的鲜艳衣服,金银首饰一样不少的往身上堆。晚上她也喜欢到人多的喷泉花园凑热闹。一个人坐在石条墩上摇着蒲扇,没有人搭理她。她偶尔与旁边坐轮椅的老太太搭讪。推轮椅的,带孩子的这些保姆和她混熟了,她知道三单元的清洁工,一个是安徽的英英;另一个是是四川的翠翠,推轮椅的保姆是亭子那边单元的珍珍。她们喊她田阿姨。她的业主身份基本由管家、保安、园丁、保姆们介绍和推崇出去的。

她和她们虽都是来自农村人,但她的地位、身份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出来打工,靠劳作挣钱养家糊口,孩子、老母等着她们拿钱回去;而她是这个豪华社区的业主,有吃有穿,不愁钱花,游手好闲地甩着手玩的贵妇人。她常蹲旁边看她们忙碌,问她们乡里的庄稼,听她们诉苦、听她们抱怨。说乡下收成不好,猪不肯吃食,喂不成器,孩子读书要钱,丈夫如何打骂她们等等。 

“像您这样的日子,我们这辈子做梦都梦不到一次!” 

听了她们的诉苦,她往往从她们的困境中获得满足,在她们的羡慕、赞誉中享受虚荣。

 她尤其害怕北方的冬天,外边冷不能出去,虽然家里有暖气舒服,整天呆在家里日子更难打发。从玻璃窗望去,外面一片枯枝落叶,高高矮矮的楼群白天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的荒岛。北方风大、干燥,很少下雨。她早醒了,睁眼躺在床上。这时,她听见狗狗又开始刨门,哼哼着想出去。 早晨冷她不能出去遛狗,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着她家乡南方的冬天,家乡即使飘着雪,依旧是青山绿水。想着老家悉悉索索下雨的情形;瓦上、屋檐下,叮叮咚咚的雨点声。她的思绪回到了前……

那时,她一个人忙了田里忙家里,活路很苦!猪在圈里啪啪吃食声,两个娃儿不顾淋湿头发在院子里追闹,远处的狗叫引起院子里的狗跟着叫,这时,一定混杂一个喊人的声音由远处传来: 

“二——嫂——!在屋头不得?”或“冬——梅!”她妈的声音,妈是从弟弟家抽身过来给她帮忙的。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传到偏僻的牛蹄寨,已经像雾散后迟出的太阳,山下改革开放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影响到了牛蹄寨。她的男人首当其冲地带着一帮子人去深圳搞建筑,赚了点钱回来。家里养了二十只鸡,喂了八头猪,和一只狗。男人在外挣钱很少回来,家里除了她的妈帮忙搭手看孩子,做饭外,就她一个人忙了土里忙家里,挖土、种菜、砍猪草、煮猪食、拌鸡料、放鸡群、扫猪圈等等。真是丢了羊叉舞扫把,从早到晚,累了上床闭一会儿眼睛,没有歇着的时候。一双手像老树皮,粗糙、开裂,变形。他们家属于牛蹄寨第一家“万元户”。全凭她男人承包建筑和小煤窑等赚了钱。 

她的家乡出了少数几家富了,牛蹄寨大多数人家还很穷,先富起来的人家并不安全,相当于一个人置身荒岛,周围团转的人像饿极了的狼,半夜里不是有人偷鸡,就是有人抱猪崽。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拿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没法。男人回来将整个院子用围墙圈了起来,另养了一只狼狗。虽警卫森严,仍有不顾性命的穷人,夜里翻院墙。激怒了偶尔回家的男人,男人取下墙上的火枪往外冲,她一把抱住男人苦苦哀求:“都是乡里相亲的,你不能这样啊……” 

乡下不能再安身了。至此后,他们抛弃农村,移居到县城。那时即使做梦也没想到,一步步居然会移居到一线大城市。现在想起来,十多年来的经历,恍如隔世。现在,丈夫在外地经营公司,已用不着她了,请了年轻的女秘书打理公司的事,一年到头丈夫仅回来一次。两个儿子送去国外读书。最终,落得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大都市,独守着这一套空空的豪宅。

她像不能移栽到这地方来的一颗树,土壤和空气都不适宜。因此,她怎么也融不进这座城市。 

太寂寞了,她和老家亲戚电话联系越来越频繁。不光是想念老家的兄弟姐妹,和曾来过北京打工现在已回乡的侄男侄女,更好奇的是现在家乡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牛蹄寨现在开发成了旅游风景区。她们原来变卖的那栋老房子也成了牛蹄寨的景区接待处。因拆迁发了财,她弟妹家都办起了“农家乐”、“月亮山庄”。牛蹄寨的人都富裕了。妹弟一再邀请她回老家看看。 

他给丈夫打电话说想回老家看看,被丈夫极力反对,说:“我们已经是大城市人了,还回去干啥呢?又没让你做什么事,在家里享清福还嫌不够么?” 

为挣钱,他们夫妻长期分居,为了送孩子到国外读书,她和儿子不能相聚。大都市她始终融合不进去,乡下她的老家回不去,她像被隔在两道城门中间——进不来,也出不去。 

十三年了,她就这样守着这套豪宅,哪里也不能去。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内心的困惑与寂寞。难道这一辈子,就被这套房子捆住?守着这套房子到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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