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又到了山上枞菌生长的季节,我禁不住回忆起儿时在家乡湘西龙山上山采摘枞菌时的快乐。
夕阳欲西沉,鸟儿快归林。男人用竹背笼装满干柴禾或肩扛犁铧疲倦的走在归家的路上。女人牵着她蹦蹦跳跳的娃在寨子前等着归家的男人。她头上的银饰在霞光的映照下闪着柔和的光辉,头上黑色的真丝帕随风飘扬,耳上银铃叮叮当当摇曳,悦耳动听。汉子就着一口口旱烟的圈把五句子歌唱得山响。这一切的一切,把山民对大山的热爱对生活的热情发挥到了极致。山路上,走着胖壮的鼓着肚子的黄的黑的牛,它们除了耕田犁地,能吃草也是它们的本领。羊一只跟着一只咩咩地唱着易懂的歌,仿佛在叙述它们白天在山坡上的所见所闻,偶尔提及一下它在山上遭遇的几次羞人的爱情。 没过多久,山寨人家的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淡青色的炊烟。广播中响起了龙山县广播站广播的新闻。
我站在路口,笑迎娘归来,笑迎堂姐归来。看她们有没有给我带回我想要的山中野果八月瓜。
堂姐笑着,她那被山风吹得红红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她背上的大竹背笼里装满了乌褐色的东西一一龙山一带有名的山珍野枞菌。 我满心欢喜地紧跟堂姐的脚步,去了堂姐的家,冷落了回家的那条小路。
堂姐把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她家院坝的地上。我热心乖巧地帮堂姐选货。乌枞菌被堂姐堆成一座小山,另外颜色的菌被堂姐堆积成小丘陵。
在我家乡每到夏季或秋天,只要连下几天雨山上就会长出很多的菌来。我们山里人都喜欢上山去采菌子,主要是去采枞树菌。那些来龙山游玩的人,说是游山,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来寻找菌子的,首选的就是枞菌。枞菌主要有红色和褐色两种,另外还有乌枞菌。乌枞菌营养价值极高。是枞菌中的极品,有“枞菌王子"的美称,销售价格一路风风飚升。常常会有生意人到寨子里上门收购,角票分币是那时的通用钱,谁卖一背枞菌可换一大把钱。金色的松针,银白的草茎,殷红的树叶统统不要。这些东西卖不了钱,别的地方可以卖成钱。有人卖一只螃蟹,捆螃蟹的水草比螃蟹还重呢。山里人实诚,不爱搞那一套。诱人的枞菌被堂姐轻巧的手装进了几个竹筐中,连同我那极度羡慕的眼神。余下的菌有点碎,有的长得丑,有的略显苍老,有的肉质不厚,今晚堂姐得拿它们炒菜。我央求堂姐给我三朵做个样品留个纪念。堂姐笑盈盈地答应了,还递上了一个神秘的眼神。
我回到家中,笑着捧出了三朵奖品。娘已很快做熟了饭。哥哥在木桌上写英语作业,写那歪歪斜斜的东西有什么用,又不能当菜吃。姐在帮娘择菜,菜盆里的水清亮见底,一看就好吃,山里的水清纯甘甜,打生的都能吃。吃水并非只能说喝水,“吃水不忘挖井人”就是一个说吃水的例子。我把三朵硕大的枞菌投入了菜盆,溅得姐满脸的水珠。姐站起身来追赶我,要给我脸上也弄点水。院子里追出了阵阵快乐的笑声。
快要开饭了。堂姐迈着轻快的脚步端来一大碗香气腾腾的菌菜。娘还在客气。我高兴地抢上前去接过,把菜倒进自家一个大大的土蒸钵里,高兴地归还了堂姐的碗,然后从书包里抓了一大把红艳艳的野果塞在堂姐空着的那只手里,叫她赶快回去,莫让伯娘他们久等。
娘往火坑里放了几块干杂木柴。火苗欢快地跃起,铁锅的热情倾刻间被点燃,快速升温。娘往锅里倒进一点茶油。茶油是油茶树上结的果,去壳后,茶籽被送到水磨房中,茶籽被人工精选、烘干,倒进圆形的石槽中被石碾子用心地碾碎。碎碎的茶籽粉被装进木榨中,几个壮汉拼命地用大杂木棒去撞击木榨上的木块,眨眼间,金黄色的茶油汩汩流淌,芳香四溢。茶油是植物油中的精品,营养价值极高,有利于人的身体健康,价格贵,物有所值。油在铁锅里散发出了诱人的清香,娘往锅里倒了半葫芦瓢清水,放上一把干辣椒和几只蒜头。菜汤沸腾翻滚,蒜头晶莹洁白,娘放心了。为什么蒜头洁白,才放心,你得自己去猜。
这一碗菌,娘把它做成了一大钵菌汤。我那三朵菌,我一直要求娘不要把它们弄碎了。三朵菌在汤钵中盛开成了三朵好看的花,同其他菌片一比较,立刻鹤立鸡群。 大家(其实仅四个人)围坐在用椿树做成的木桌四周安静地开始认真吃饭。火坑里的炭火散发出温暖的光。我夹了一整朵菌放在了娘的碗中,让娘先吃吃看菜是否够盐。娘高兴地尝了一小口,说盐刚刚好。我把其余两朵完整的菌也夹入了娘的碗中。娘年纪大了,哥哥和姐那么年轻,自己夹菜舀汤不用多说。枞菌香气威力太大,我发现娘眼中有泪水在打转,倾刻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瘦削的脸上滚落。我长大以后才明白感动感恩是体现在微小的行动中的。
吃枞菌吃出了滋味,也吃出了我的下一步计划。
天刚麻麻亮。星期天早晨的凉风从门前吹过。我在屋角落找东西。娘问我一大早在屋里乱翻什么。我说要去山上采枞菌。 “一个小孩子采什么菌,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以为娘是一碗米将你养大的?"娘责怪说,“要去也得有大人带,找二丫头姐去。" 娘扔了一只小背笼给我,我嫌背笼小,搞不成什么大事情。娘边给猪准备早饭,剁砍着一大盆洋芋。她笑着说:“你以为采菌子容易?你能采到一餐夜饭菜就很了不起了。" 我背着背笼来到堂姐家。 “二丫姐,快点走,我们到山上去找菌子。” “你小家伙,一大清早去采什么菌子啊?早上有露水,菌子打湿了不好保存。我还有别的事,要去也得下午。下午你再来。"几句话,掷地有声,打得我心中一阵绞痛。
时间的秒针慢慢地跳动,跟不上我内心热情期盼找菌思想的滚涌。时间好不容易到了下午。我跟着堂姐的脚步朝山上走去。
好大的山啊,枞林郁郁葱葱。蜂蝶胡乱飞舞,山花烂漫,阵阵松涛吟唱着一支又一支抒情的歌。 菌那东西,它调皮爱躲迷藏。我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土坎下发现一小朵乌枞菌。它像一柄小伞,也像一个跳芭蕾舞的小美人。我欣喜地用双手捧起了它,拿在手上的菌有一种黏黏的感觉。我用鼻子凑近闻了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我顿时信心大增,心中暗想采菌也不算什么难事。我努力地克制着想唱一句歌或者吹一曲口哨的想法。我自豪地用眼睛瞟了一下不远处的堂姐。我发现堂姐的大竹背笼快被菌们堆满了,有几朵肥大的菌在朝我眨着嘲讽的眼睛。我的背笼中那只幼小瘦弱的枞菌孤独地躺在哪里,没有人来关注,没有人来点赞。偌大的背笼口静默无语。 堂姐在那边看了我一眼,大声地说了几句你要小心点和采菌要诀之类的话被山风吹远了。
阵阵山风吹来,空气格外清新。我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在草丛中找寻着。拨弄杂草的声音惊飞了正在草丛中觅食的山雀,它们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从我头顶飞过,不久之后便又飞向不远处的山坳里去了。没过多久,我满头大汗了,又渴又饿。在羊肠小路上,我摘了一大把红色的小野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真想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啊,但又怕落后堂姐太远,一个人找不着回家的路。后来,堂姐在山顶唤我去她那边,我便一路小跑,再也顾不上路边是否有菌可采了。
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座岭。堂姐累了,我也累了,跑了一天的太阳也累了。 太阳早已移到了远处的山崖边沿,快要掉下去了。 我慌了神,好不容易采到七八朵枞菌。我放下背笼把菌取了出来,往背笼里放了一层又一层干净的金黄色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松针(枞毛毛),然后去旁边的树下采了二十几朵能吃的风壳菌和几朵丝茅菌放进背笼,把几朵诱人的大枞树菌整齐地摆在了最上层。我紧跟着堂姐有些沉重的脚步踏上了回家的路。堂姐边走边说,采菌要看季节,天要有雨下,树林中要有点湿。有些地方,菌子它根本就不生,有的菌能吃,有的菌有毒不能吃,要会认。 另外,她还说采菌不能只跟着小路走,路边的菌别人早就采去了。
娘站立在风中,迎接二丫头和我归来。树上有几只鸟叫,鸟妈妈叫一声,幼鸟答应一声。一大一小的身影终于近了。二丫头亲切地喊了一声婶。娘笑着答应,笑着接过了我看起来收获不小的背笼。我高兴地跟在娘的身后,我突然间觉得娘的背影比平时高大了许多。
往事已成记忆,娘也早已去了天堂。龙山枞菌依旧远近闻名,大街上枞菌摆成了风景,浓浓的香味,从饭馆里飘出来。枞菌背着漂亮的商标走进了微商的圈中,走出了大山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原龙山新闻网瞿绍斌个人作品集,经自己修改,后刊发于《小雪》杂志2022.11(总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