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七

  王老七，蔫蔫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

秋日的黄昏，没有一丝的收获喜悦。枯黄的树叶子被风刮着，漫无目的地一时飞到他的脚边，一时又飞到几丈之外。他烦躁地踩灭了刚刚丢下的烟头。他感到人生了无趣味，人来世一遭，活得没有什么意思没有什么价值。他抬头看了看天边几丝云彩，他想问自己，自己的归宿该在何方。

寨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归来了。羊咩咩地叫着，一只紧跟着一只，不慌不忙地进入了羊圈。一群牛哞哞地叫着喊同伴归来。黄的、黑的都挺着鼓鼓的肚子，不愿进牛栏的门。小牧童手拿着一根树枝条，拦在牛栏的入口，像一个将军一样正在检阅着作战归来的士兵。

没过多久，家家屋顶上方就开始缭绕着淡青色的炊烟。有男人在刷洗灶台，妇女带着她的娃在院子里择菜。

王老七来到花嫂家里。

花嫂正在用木盆洗着娃儿的两三件沾满黄泥巴的衣裳。她老公坐在竹椅子上抽着旱烟。烟雾袅袅上升，漫过他的头顶，被风一吹，淡了，没了。

“花嫂，你们两口子，明天早上来我家帮忙。要早点。"王老七一跨进院子就对花嫂不紧不慢的说。竹篱笆旁的小黑狗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王老七和女主人说话。

“你家有事?"花嫂停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她在围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水，花嫂疑感地看着王老七问。

“快过来坐。饭菜一下子就好了。咱哥俩喝几杯。”花嫂老公拉过身后的一把竹椅子，热情地招呼王老七。

“我不坐了。你们明天早点。我还得去其他几家，请人帮忙。"

“要得，明天天一亮，我们早早就来。"

天黑了下来，犹如一口巨大的黑锅倒扣着。路旁的树枝上，有几只看不见踪影的无名鸟在啁啾着什么。山风呼呼地吹来，王老七感到一阵阵寒意，心中一阵莫名的悲伤。不经意间，月亮从云堆里钻了出来。王老七和自己的影子一前一后地向前移动着。他的脚步有些单调。要在平时，他一人走夜路时，他总爱大声地唱歌。他唱歌并不是为了艺术，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壮胆，为了驱赶道路鬼。几年以前，龙山一个老道士先生，为别人家做完一场法事，晚上独自回家。他在前面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他后面嗖嗖地响。他心里一惊，这次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了。他一停下来，那让他恐怖的声音就消失了。他又向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老先生念动咒语，拼命地咬自己的手指，这是一种驱鬼的仪式，并非是手指上有糖，舔起来甜。那恐怖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停停响响，响响停停。老先生心里想，这次完了，遇上了煞气太重的厉害东西。他干脆站住了，他念了一大篇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绝密版的驱鬼咒语。这恐怖的声音终于没有再出现了。他松了一口气，点了三下头，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终于战胜了魔，神终于斗败了鬼。远处山坳上传出了猫头鹰的笑声。老先生用两只手掌用力地拍了三下，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三次脚，然后，朝地上吐了三朵口水。光镇住那鬼还不行，得把它打入地狱，让它永世不得翻身。我们道士先生可不是浪得的虚名，我若怕你，我在湘西一带怎么混?道士搞完这一大套又向前走。刚走三步，奇了怪了，那吓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大有快要动手了的趋势。老道士大惊，驾起豺狗步子向前拼命地狂奔。终于看清了自己家窗口散发出来的温柔的灯光，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老婆那温柔的眼睛，仿佛看到自己老婆那皱得像菊花盛开样的快乐的脸庞，在闪着慈爱的光芒。他看到了希望，有如神的光在招引自己去膜拜，去为它献身，去镀亮自己，去提升自己的神力。他奋力地撞开了虽已关闭，但未插上闩门棍的大门。他满头大汗，他气喘吁吁，他面色看起来异常紧张，眼神极度害怕的模样。他孙媳妇过来，看见公公衣尾巴后面连着一根绳子，绳子的末端赫然连着一只干苞谷壳壳(玉米外衣)，公公的十根手指鲜血淋漓。她想，这次哪一家消灾做解结的大事应该是摆平了，搞消停了。公公驱鬼的名声，应该是响彻云霄了。那是老道士现场办公的那家的小孩搞着好玩的，想不到搞成了一个巨大的著名的笑话。这件事情，王老七记得很清楚，所以今晚他不怕。更何况，这段时间总输钱，老婆今天又骂他是牛日的东西，是狗剩的孙子。王老七心里难过啊，王老七气得不想活了。今晚回去，要么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要么用一瓶不是伪劣产品的农药把自己解决掉算了。

王老七，是一个打牌高手，是一个远近有名的聪明人，有做竹器活的好手艺。换句话说，王老七是一个不会太差的人。

王老七老婆是湖北五峰人。十几年前，王老七去五峰修公路，做了三个月活，没有赚到一分钱。没有赚到钱，并非他没有做工，也并非工头不给钱，而是他爱打龙山一种叫“上大人"的纸牌，他遇上了“老章子"(即打牌高手，会算出什么牌在谁的手里或桌面上躺着什么牌及次序。当然，也有用手指甲掐上一个印子的搞法。)，天天不赢天天打，把自己打成了一个真正的光棍。你还别说，还真有“赌场失利，情场得意”这回事，再加上，大斌曾为他算了命格，说王老七一生有桃花运相伴且能红艳到老，若能活到七十一岁的话，七十一岁都会枯木逢春，极可能有一场轰轰烈烈地落日恋情。当然，话又得说回来，他若活不到七十一岁，那就另当别论。那天晚上，大斌喝多了酒，心情不好，补充说王老七只能活到四十七岁且不能善终，原因是王老七忘记给他买烟并且打牌"充子"(打牌的一种多倍投注方法)太猛，一下子“充”十二个子(投注十三倍)，大斌看不惯他这种恨不得把内裤都押上做赌注的搞法。

三个月来，王老七赌牌搞不赢，便玩起了爱情这种时髦的东西来了。

龙山人去修公路的队伍有一小分队驻扎在一个叫粑粑寨的刘大狗的家里。刘大狗名字不好听，但他偏偏就生出一个天仙模样的女儿来。这女，青春二八，待字闺中(老百姓的话，就是十六岁，没有许配人家啦。)

刘大狗女儿小玉，一米六的苗条身材，五峰纯净的山风吹拂着她长大，山中流出的甘甜泉水滋养着她成长，阳雀清亮的歌声教会她唱歌，粑粑寨纯朴的风情铸就了她朴实的性格。她人长得甜，嗓音甜，叫人叫得脆生生、娇羞羞地。

湘西龙山来做工的人都很喜欢她。她刚读完初二上学期，觉得书太深不好读，便不去上学了。刘大狗没有办法，请大斌去劝劝。大斌没有去劝什么话，倒是看出了她寒假作业中的一些问题。三个别字，四处答案不唯一。莫名其妙和莫明其妙两个成语应该都是对的才行。阅读理解题，根本没有答案在选项里面，因为当时作者没有这样想，作者不可能准确地预测出社会制度的变革结果。他又说，《诗经》里的一些诗，其实是最接地气的诗，大多都是最底层人的生活记录，是值得好好学习的。

大斌还讲起了《诗经》中的爱情诗名篇，刘小玉认真听，王老七跑过来认真听。听着听着，刘小玉和王老七两人的目光在打架，最后两人呆了，两人的目光打绞了，分不开了。大斌一推作业本，走了。徒留下两个傻了的人儿，定格成一幅关于爱情成长的画，谱成了一首关于爱情甜蜜发芽的歌子。

第二天中午，王老七收工回来吃饭，吃得没有味。他拿着两包“龙山"牌香烟朝大斌面前一拍说：“兄弟，请你帮忙!"语言简洁、干脆，掷地有声。大斌不用掐手指推算，倾刻间便领会了王老七说话的中心思想和弦外之音。

第三天下午，大斌不用去出工，王老七叫刘大狗替大斌出工(刘小玉的意思理所当然地相同)。大斌经过艰苦卓绝地古书上查找和推理，甚至动用了高难度的雾计算方法(当时科学技术没有现在发达，还没有云计算这种说法或是尚未推广也未为可知。)。晚上大家都收工了。饭菜摆桌上了，酒倒碗里了，筷子摆放整齐了。今晚桌上菜有些特别，刘小玉家的大公鸡被褪光了毛，剁成好多块，分散地躺在汤锅里，葱花绿(细葱段)，辣椒红，香气腾腾。爱开玩笑的几个人，今天都很安静。大家都在等着大斌关于一件重要事情的汇报，也就是关于两个年轻人的婚事是否能够被上天认证的问题。

大斌说两件事情。大家屏住呼吸认真听。

“脚踏七星水面过，凤凰栖树荫子孙。"大斌说，“这事能成，非常的好。王老七的七字有用。刘小玉乃一玉人儿，更不用说。"

桌旁响起了清脆的拍掌声。大家一看，只见王老七和刘小玉两人在鼓掌。这，被其他人一看，掌声停了下来，两个年青人同时羞得满面通红。

“龙凤一家亲，快乐永享成。"大斌接着讲了第二件事。

这次，掌声如潮。王老七和刘小玉破例地忘记了鼓掌。

大家都知道，湖南龙山和湖北来凤乃是兄弟省分县城，一条团结桥把两县人民紧紧人相连心相连，互通婚姻，互通商贸，经济共同发展，人民共同进步，大家一起发财。

大家开始吃饭喝酒。王老七为大斌菜碗里夹了一只长鸡爪，刘小玉慌忙往大斌菜碗里摆上了一只硕大的公鸡头。

时间过得飞快，好多事情一下子说不过来。

湖南龙山，地处湘西北武陵山脉腹地，有“入湘鄂川孔道"之称。其历史十分悠久，气候四季分明，物产丰饶，有“黑色金子林"，“金色桐油之乡"的美称。乌龙山大峡谷神秘幽深，大灵山高耸入云，洛塔石林鬼斧神工直冲云天彰显“洛塔精神”；里耶秦简深情地述说着大秦帝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历史和演变过程；瞿家沟依旧风光无限，瞿先生故居犹在，游人前往，顿觉心旷神怡，心灵返璞归真，感慨万分：数百年前，瞿氏家族愚昧杀青儿(青儿年少，聪慧过人，私塾先生无法教了。青儿才气傲人，脾气性格倔强，族人怕他长大闹事，祸及族人，导致灭族之灾。于是，族人于黑夜将其杀死于瞿先生故居水井旁竹林之中。)。“人猴传说"展现旷世奇恋。地理先生(风水先生)星夜私架罗盘于刀背岭上，查地形观天象，得出一感慨：此地今后一定出能人。经济一定腾飞。地下矿藏丰富得令人无法的想象，前景不可限量。王老七听了风水先生的话，美好的激情被瞬间点燃，火焰多年未曾熄灭半分。

王老七和刘小玉恩恩爱爱，两儿一女次第诞生。王老七爱她家小玉，爱儿爱女爱麻将。麻将技巧经大斌指点，他轻易知道了，全是同一色的牌，若有三个一，三个九，在其它紧相连的大形势下，抓到这一色的牌时，不用看它是几，闭着眼睛喊自摸没有一点问题，这便是著名的“九子连心”。另外，传了一些绝密的东西，是王老七苦苦哀求多次才学到的。大斌自己打麻将只是打着玩，他叫王老七不要玩钱。大斌自己研究一些神秘的东西，譬如什么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究竟有无对应联系。月球和火星上，在有充足供应物质的情况下，人类一定能生存。什么物质与什么物质起反应及人与植物怎样才能沟通的事情。但读得最多的还是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远景和人类与自然和谐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问题。

王老七命中不缺财。他牌场常有失蹄，但做竹器活的技术日益精进。湘西一带人，有背竹背笼的习惯，竹背笼又叫竹背篓。湘西古丈出生的我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宋祖英就唱过《小背篓》。

王老七透露，编竹背笼一是要选好材料，要看是什么竹子，二是要看编成什么样式，再就是注意黄篾和青篾的搭配，有的甚至要用上黑竹来锦上添花，其他就是刀法及自己不可外传的密诀了。王老七编竹背笼厉害，但他卖货时，就卖不赢大斌，相同的条件下，王老七卖不出多少货。

王老七背着十几只编好的竹背笼去龙山城里摆了几天，卖出一个。再去来凤摆了一天，同样只卖出一个。他去龙山著名的里耶古镇摆摊，被一外国人买了三个，外国人背着玩了一圈，友好地笑着把背笼送给了赶集的老伯、老太和一个小孩，三人每人一个。老外幽默风趣，他迷恋里耶古镇的原始风情，他想摄影。他恨自己出生错了地方，决心下辈子要做中国龙山里耶人。

那晚这雨有些下得让王老七心里舒服。前一天晚上，王老七去了大斌那里，一包“老大哥"(原湖南龙山卷烟厂名烟)将他搞定。大斌爱附庸风雅，耳朵根子又软，做事眼高手低，禁不起一点吹捧。王老七说大斌要是生在古代应是伴君之人。大斌回应说，要是生在原始社会，一定比王老七爬树快。大斌一高兴，用毛笔在装敌敌畏的纸箱板上写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此货已卖出省"。早上出门，三十一个背笼刚过中午就全部脱销(王老七本想留最后一只回来给大斌用用。哪知一大妈硬是要买，出价高达六十七元。)，王老七心情好，独自一人去了龙山街上一面馆，高兴地喝起了白酒。一直把天色喝晚了，他还以为天没有黑。

刘小玉去了湖北五峰走人家(看亲戚)，几天没有回来了，两个孩子也被带去了。留下王老七和三只很会吃很会睡的大猪，在家里把场合撑起。

王老七给猪喂好了夜饭(三头猪若要一口一口地喂，王老七没有时间，只是把猪饭倒进大石槽里让猪自己去吃。)，几个爱研究牌的朋友，未经邀请贸然前来拜访，以牌会友，谈谈牌坛新闻，顺便进行实战演练。他们知道刘小玉女士不在家，王老七师傅这几天独自支撑偌大一个家肯定有些寂寞，倘若牌技后退也不是好事情。点烟、倒茶、说背笼畅销的事情。王老七酒只醒了五成，况且一个大男人，在家没有点领导地位怎么能行。好吧，玩几把麻将，十三只小小麻将也动不了什么大的脑筋，我舍得半只背笼的钱，你们三表兄弟，眼睛都得熬瞎，上月那晚上，我输了七百二，今天你们也该归还利息了。我多次说，我输点钱其实是在你们那里存款。

经过一通宵的斗智斗勇，烟雾腾腾。王老七钱口袋出乎意料之外地瘦了，空了。王老七手气太差，其他的人侥幸暂时都赢了。

王老七叫三人吃了早饭再回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有点忙，再不回去，小孩子会骂人。政府不准打麻将玩钱，您也是知道的。

王老七吃过早饭，猪也吃过早饭。王老七睡觉去了。屋外，天空中的太阳温柔地照耀着大地，有柔柔的风吹过，人世间异常地美好。

下午，玉人归来，两个宝贝归来。王老七被亲情和爱情从美梦中唤醒。

天空中，阴云突变，预示着可能会有一场大雨。因此，秋日的黄昏没有更多的趣味。

刘小玉的骂法有些过分，有些伤人的心。他感到了自己的形象在两个小家伙的心目中变得不光彩起来。刘小玉加大了骂的力度。王老七很生气，他决定，今天晚上去请亲朋好友，明天一大早来帮忙。他今晚是去看大家最后一眼，记住他们的高大形象，记住她们的美好和善良，记住它们的活蹦乱跳和喔喔的歌声，记住……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怕这一切美好的东西会动摇他要离开人世的决心。他终于换了一条思路，今晚去看大家一眼，七天以后去便是收脚迹了(收脚迹，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人死后，几天后会去故地重游，把自己的脚印一同带走，不在凡间留下或平凡或丑陋的东西。也有一说是刚死，晚上就去收脚迹。这事意义不大，不用去认真考证。)，明天大家将阴阳相隔。别了，亲人。别了，牌友。不过，王老七还有一个极为奢侈的想法：他死后，会不会有聪明人或者知音在自己的坟前烧一副质量好一点的纸牌“上大人"呢?这种搞法，有人搞过，但需要聪明人提醒。并且，这纸牌要去里耶古镇或有名的苗市去买。你若去龙山县城，摊主会问你，娱乐可以，你用来玩钱，本店不卖。龙山现在场合这么好，你还赌钱?

第二天，天未亮明，花嫂来敲门，花嫂老公来敲门，对门山寨表哥来敲门。

天一明，刘小玉家门前聚满了来帮忙的人。

刘小玉奇了怪了: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这么热情?我刚去湖北五峰学果树种植技术几天，天都未亮，这么多人来问好请安?我这心里... ...

刘小玉想着想着，眼眶中溢满了感激的泪水。乡亲们真好，龙山人就是重感情。

“王老七，说他昨天晚上要死。叫我早一点来帮忙!"对门山寨表哥大声地说道。今天，这事影响大了，竟然惊动了别的山寨。

“我的个好兄弟呀一一，你怎么就走了?"有人的哭声的大大的音量，从屋外传进了大家的耳朵中，紧接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几秒钟后，远处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声音，好多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这是大斌在听到令他悲痛欲绝的消息时，他用一只手强撑着桌面，身子打着颤站了起来，用世上最令人听不下去的语调叫邻居去请的乐队来了。

王老七慌了，赶快穿着拖鞋去接客，应该是大斌来了。真是好兄弟呀，我都还没有死，就哭成这样。

屋外。两人抱着哭得死去活来。场面过于激动人心，好多眼窝子浅的人都哭出泪水来了。

时间老人很忙，马上翻了新篇。

王老七的竹背笼成了畅销货成了地方特色产品，瞿先生在大场合为他写了一篇大文章。王老七告别了赌牌，开起了竹器加工厂。王老七请了好多工人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