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苞上的蝴蝶

第一场春雨，下得有点含蓄，有点缠绵和诗意。

他站在这棵高大的树下，无意识地看着小路边的小草。青草上，几颗露珠闪着光亮，慢慢地往下滑动。

女人从树下飘过，从他的身边飘过，就像一阵带着花的微香的清风。她是他儿时的玩伴，此刻他不敢喊出她的小名。他叫她“跟屁虫”，喊了十年。

她飞旋着的小花伞溅射几滴冰凉在他的脸颊上。她没有道歉的表示，还幸灾乐祸的笑了一笑，没有露出他看惯了的那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太阳从云层里筛下一些光线，也筛下一些暖意。

树高枝上，一朵花苞上栖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蝴蝶不是去年的那只，花苞也不是去年的那一朵。那蝴蝶久久不愿离去，花朵也久久不愿开放。它们有它们的心事，却使人臆想出了一段又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想到了一种不离不弃。

花苞不是去年的那一朵，蝴蝶不是去年的那一只。去年的那朵开了又谢了，那只蝴蝶也飞走了，死在一幅凄美冷艳的画里。今天，他只是站在这棵树下，站在这初春的寒风里。在这初春的寒凉里，对于那只勇敢的花苞和那只勇敢的蝴蝶，他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

天空灰蒙蒙的，云朵聚了又散了。他的内心还是难以接受这一个事实，两个一起快乐采花扑蝶的孩童，长大后，却成了陌路人。那时，她是说过长大了一定不嫁别人。他也说过，你那么爱哭的一个女孩今后没有谁会要的。是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停在了一朵花上。一双小手捧起了蝴蝶，另一双小手捧住了花。没有伤害，也无意伤害。两人都欣喜地打开手掌。花朵还是那么美丽，蝴蝶还是那样恋着花的艳丽和芳香。一种叫感动的东西充盈了两颗幼小的心房，他们相信了永远。

时光流逝，月缺月圆。一个已日渐骨骼粗壮，有了一座大山的雏形，一个也身形日渐丰盈，婀娜多姿。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相见少了，见面时，少了言语。一个憨厚地笑，一个掩嘴轻笑。但那相视的目光都能读懂彼此。每次分别时，她都会留一个背影给他，口里说出两个字：“傻子”。

蝴蝶已不是那一只蝴蝶，花苞也不是那一朵花苞。他有点不愿意原谅自己。那一次，一群朋友在外野炊，是自己赌气把她推进另外一个人的怀抱。她也是赌气喝醉了，做了错事。她也真诚地悔过了，也哭了，伤心地哭成一个泪人。她如何解释说没有他看到的那么严重，只是喝醉了，靠了靠那个人的肩膀，他就是不相信。他感到了一种被欺骗和被侮辱，甚至有了一种仇恨埋在了心里。后来，她那山里女孩子的倔强劲上来了。她咬了咬嘴唇说，散就散，谁怕谁。突然，她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向悬崖边，她要跳下去。旁边的几个人跑过去拖走了她。突然，他跑了过来。他大声地说，你不跳了，你看老子来跳。他真要跳了。几个人拉住了他。旁边一个人说，你跳啥，下面是河，你会游水，真是没事找事做。大家都快活地笑了起来。

再后来，还是有见面的，还是她先问候，他只是嗯几声，因为他觉得她亏欠自己什么，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她可能要嫁人了。她出嫁的那天，他偷偷从她家门前经过，长长的迎亲队伍，唢呐声声脆，鞭炮震天响。看见她穿着红红的嫁衣进入花轿，满脸的幸福。

今日再相见，她已为他人妇。他想这样也好，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这根情绳捆得他太久了太紧了。

她走进了小巷，看不见了。他脑海中快速浮现出了众多的场景，快乐的，伤心的，久远的，新近的，模糊的，鲜活的都有，就像沉重的铅云一股脑儿地往心尖尖上压下来，他真切地体味出了什么叫压抑和谁受。

小巷里传出她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声响，对于他而言，这声响听起来不像踩在石头上，而像是踩在他的心坎上。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大山里的男人的肩膀是用来扛风扛雨扛苦难的，扛不住也得直起腰扛着。活在过去的人，其实就是懦夫和可怜虫。”

他再次向树上望去，那朵花苞竟然开放了，火红火红的，那只蝴蝶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他决定要去商场买一件贵重的礼物托人带给她，为她祝福。

突然，她从巷子的另一个出口悄悄地绕了过来。她笑着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惊，本能地向一边退去。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词：羞耻。

“傻瓜，那天嫁的是我二姐。”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笑了。他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个坚强的女孩哭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还是那样爱哭。我是真的不想要了。”

“偏要哭，偏要哭。这辈子就赖上你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手指上有他几年前为她编织的那枚草戒指。这次，是他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个人的哭声，这时听起来韵味十足，充满着动人的欢乐。

调皮的春雨越下越密了。飞走的那只蝴蝶又飞回来了，静静地栖在了女孩的发梢上。

分别时，女孩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美好的回忆。我下个月15号是真的要出嫁了，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多保重。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一个你满意的姑娘。

她走了。像一阵雨，像雾又像风。她的影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他的心充盈苦涩，他任由自己的泪水顺着嘴角流淌。他独自站在雨中，站在这棵树下，看着一片在风中飘飞的黄叶缓缓地坠落在潮湿的地上。

女孩去很远的大城市也没有医治好她的病。男孩第二年清明节去了女孩的墓前。他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他说，你那次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寒凉的风吹得四周干枯的野草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一种悲凉的氛围里，一只白色的蝴蝶飞了过来，它轻轻地栖息在男孩的手上，久久不愿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