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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绍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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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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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散文4篇

①我的侄女小春健

我的侄女春健,那年四岁。胖嘟嘟的小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样子有点像第一版本电视剧连续剧《环珠格格》中小燕子的样子。小春健,名字喜庆,我们大家庭中的第一个新成员,哥哥嫂子结婚不太久,她就光着小脚丫急急忙忙地来到人间,一时间成了家中的"宝贝疙瘩",我这个母亲眼中的幺儿,哥嫂眼中的亲切小弟,马上让出家中大家心目中的主角位置,过着摇摇晃晃的日子。

我独自快乐着我的快乐,玩金钢泥巴做动物胚子,砍根大水竹就为做一枝"弹弹炮",用弹弓打鸟,鸟没有落下来邻家屋上的瓦片哗哗而下,伯娘家梨树上未成熟的青梨装得两个衣服口袋满得不能再满了,并非完全是为了要闹出一点动静,而是儿童的天性使然。哥嫂出去做农活,郑重委托我照看着小春健,他们真是找对了人!我自己的游戏我都做不完,一天到晚跑这跑那,屋旁的"羊奶奶"树上的果熟了多少个、李子树上的小鸟是否从蛋壳里跑出来之类的事我才事事关心。寨子里有喜事了,我得到处打着大人的招牌去借板凳,板凳下面用细柴炭歪歪斜斜地写上它家主人的大名,事情办美满了办结束了,我还得去一家家地送。当然,我手下还有一群兵,我是自封的"司令"。他们与我年龄差不多,做饭我要他们找几斤细干柴,帮我刮洋芋皮,好多事都是他们自愿的,就算他们家大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我们只是一些丁点儿大的孩子)。

说到喜事,喜事就来了。

娥姐要出嫁了。男方来了十来个人送东西来了,叫什么解礼(小孩子说不对这事情),其实说简单点就是为喜事送烟酒海带粉条猪肉(我们寨子里不要男方送酱油和味精)。哦,对了,还有大米。衣服是送给出嫁的人的,这个我当时真的还不太关心。好多寨子里的人来帮忙,写红红的喜对子贴上了,桌子长板凳摆放规矩了,白菜冬瓜红萝卜白萝卜洗干净切好了油豆腐锅中炸黄了,扣肉坨子肉香味拼命地向院子里四处扩散,木甑子里的大米饭蒸汽上来了,辣椒香气夸张地呛着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厨房里我已进出不少于八遍,四叔说没到时间不能开席,要不你来个骨头先啃啃?他是今天厨房里撑锅铲把把的负责人,是有那么大权力的,不用怀疑他的威信。他说就在这里啃不要出去影响不好。看来我这借板凳的功臣还是不会被人遗忘的,还是会被人记住的。

厨房里的人在忙,洗碗抹桌的人在忙,烧茶倒水的人在忙,迎接客人的在忙,大家都在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嫁女儿的人家只是架着几口大铁锅在那里等。

那个年代,准备了十个大碗菜是比较有面子的酒席了。我们寨子里同一姓的有五百多人,不同姓的只有三四家,他们同我们家族和睦相处,互通婚,他们自己从未把自己当外人,有什么大事小事全寨统一行动,有能干人总管一切。结婚嫁女大家一起吃饭最少三天,事情圆满结束后,主人再专门请帮忙的人吃一顿晚饭以示感谢之意。我们这些借送板凳桌子之类的重要工作属厨房直属管理,我们几个小伙伴理所当然地名列被感谢的对象名单头条。

红红的大蜡烛在四伯伯家的堂屋正中央的大红木桌上亮了起来。香头燃了起来,香烟弥漫袅袅上升。供品整齐摆放显得分外虔诚。门外鞭炮声叭叭炸响。要拜祖宗了,要开席吃饭喝酒了。有威信的老人念念有词的一大套终于搞完,小孩子们开始坐好有利位置,大一点的高兴地叫着小一点的名字,小一点的孩子满心欢喜地来到他们的身旁,大人在旁边快乐地笑,虽然,他们在招待好所有的客人后才喝酒吃饭。吃饭和喝酒并非重点,重点是平常难以相聚的亲朋好友得以相聚。你家的羊群牛队最近可好,你家的小女儿考上了省城大学来信说毕业了要来本地当孩子们的老师,他家的儿子写了砖头厚的三本书等等鸡毛和蒜头皮之类的话题总是说不完。

小春健来吃酒了,她笑红着小脸,新新的红红的小花衣裳骄傲地闪着光采,一双绣着蝴蝶与草草的小布鞋紧跟着她歪歪晃晃充满快乐的脚步,头上一对上翘的羊角小辫子左右欢快地摇摆着。她娘背着满满一背稻谷(山里人那时送礼常常是这样背些东西来就好了,不流行送钱送大人情那一套,说是人到情到大小是个礼长短是个棍),热情高兴全写在脸上,遇上认识的就笑着说是来凑个人沾沾喜气。

今天不是正日子酒,是团家族的重要日子。山里女孩子长大了,她要嫁人了,她要离开生她养她的山寨,她要离别辛苦养育她成人的爹娘,她要离别一同打猪草一同唱山歌的小姐妹,她要告别疼她爱她的叔伯和婶娘,也就是说今天晚上她要哭嫁了。吃过晚饭,没有打鼓没有敲锣没有鸣炮,完全是清唱清哭。嫂子打头阵,这叫引哭或诱哭(本来出嫁姑娘还没有哭或者还没打算这么早就开始哭,经人几句:“我的个妹子呀,金凤凰长大要飞了,阳雀嗓子甜了要离娘,老嫂子我怎舍得我的好妹子……),于是,出嫁姑娘可就真哭了起来:

“娘是一根红苕藤,辛辛苦苦到如今。

红苕老了离娘去,红红满腔女儿情。

爹是对门一座山,巍巍峨峨立心间。

女儿倚了十八载,一时离了心发慌。

哥是河边大松树,遮阴遮雨十五年。

明朝小妹离树去,泪水成灾满河沿。

嫂嫂你是寨里花,孝顺爹娘人人夸。

明朝愚妹离姐去,万般伤心胜苦瓜。

叔伯婶娘爹娘心,蹒跚学步在田埂。

脚下一滑摔沟里,婶娘心疼泪涔涔。

姐妹情深胜海深,春风春雨化真情。

一朝春风离雨去,美丽春景难画成。

……”

女子哭哭唱唱三四个小时,我从头听到尾怎么没有把我哭进去呢?我真还有些疑惑:要不是我拼了命到处去借板凳,你们今天这喜事能办成?!

小春健听了几个小时,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对她娘说:"你看她哭得那样伤心,明天她不去行不行?"

她娘扯着她的耳朵把她拉出了门。

突然,屋外一阵人群骚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春健在哇哇大哭,还在地上四处打滚滚。

我急忙冲出房间一看。小春健哭着要她娘去取回送了人情的稻谷,她才肯走。旁边有人在哄有人在劝,但更多的是笑疼了肚子的哈哈声。我没有笑,我们这么大的家族,今天这么大的场合,她这样一闹,我的脸面荡然无存。

我们山里人爱喝包谷烧酒。有一次,她爹倒了一碗酒还没喝就有事出去了一会儿。等他回来时,小春健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她说屋在打转瓦在飞。他爹一看,女儿满脸绯红,酒气逼人。一只酒碗空空如也,小春健短时间内喝光了整碗的酒。后来,大人背着她去村里医生那里去打了醒酒针。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后来她长大了一点,听说不喜欢喝酒了,她说酒喝多了会醉人。

月岁,它真的是不饶人。小春健长在春风里长在秋的暖阳中,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懂事的姑娘。她看到别人做生意,硬是去湖南龙山里耶进了几百斤柑橘,她说她要挣点学费。龙山里耶一带的柑橘可真是好东西,汁多且甜,吃完后口中留香芳香留存几小时不散,果农注重绿色原生态,大量施用有机肥少用农药,果子色泽诱人,贮藏期长,是自用或送礼佳品。

她自己卖了一些,剩一点她要我去代卖(其实,是变相转手。由于好销,她早就赚到了整个学期的零花钱),说是作业没有写完,不好误了大事情,说什么里耶柑桔好多,可能一下子还销不赢,不过还得抓紧时间多买点存起来才行。

我听从了她的主意,为她卖柑桔去茅坪。沙子坡车转弯,她那一袋桔子跑出了车箱,袋子口开了,桔子迅速向山下成群结队你追它赶消在我尚在惊悸的视线之外。

我回去退她入股分红的桔子钱时,她说不用了那是很小的事情。

②真诚的微笑

雨一直哗哗地下着,我快步冲向路旁屋檐下避雨。出门时没带雨伞,半小时前天空还是艳阳高照,天气真像有的人的脸色说变就变,霎时便大雨倾盆。

“雨还不小,看样子一时停不下来,快点躲过来点,淋太湿了不好。”一个声音从屋檐下传来,听口音是潮汕人。

我抬头看过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他那条腿看起来是齐大腿根部截肢的,也就说,他的臀部相连处只有一条腿。

看到这情况,我的心里一阵难受,眼眶随即湿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老婆曾经多次笑着骂我,看电视有感人的场面会不由得流泪。街上有人讨钱,特别是看到跪到地上讨钱的那种,我把用来买菜的零钱客客气气地给人已经不是一两回了,谁叫我读“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呢?给予人也要有一种好态度,谁叫我研读《三世因果经》呢?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富有的阔人,也并非感情脆弱之人,只是我多年看各种佛学经典,深受佛家中劝人行善积德思想的浸染所致,这一点上佛家思想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内含是一致的。我不欺贫,我也不仇富,我这样说并非我矫情。我也学习《弟子规》,我赞成感恩社会感恩自然感恩父母养育之恩,但我不赞成读了学了弟子规就能达到育人的最高境界,其实我更佩服雷锋精神中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十多年来,我每年都去看汕头市贵屿镇“中华第一文化彩街”展览,深受丰富多彩的潮汕文化影响。我连续几年被邀请参加潮汕地区大型春季游神活动,外省人被邀请的仅仅几人而已。其游神活动,从古至今源远流长,场面宏大,各种神祗或端庄或大方或威武慑人或嬉笑娱乐逗人发笑,都具有浓厚的祭神文化元素且有着美好的历史传说,内涵丰富。节日一到,到处彩旗飘飘,彩灯高悬,街上横幅锦缎上书“万民同乐”、“振兴中华”、“吉祥如意”、“万代流芳"、“五谷丰登”等等字样。大人、小孩身着节日盛装,用车推着众神“老爷”和各种“天神娘娘”沿着各条街道巷子缓缓游行,队伍长达几里路,潮汕大锣鼓齐鸣,潮乐或悠扬或激昂,鞭炮噼噼啪啪炸响。人们拈香燃烛,数千人跪迎诸神顶礼膜拜,路旁桌上散放香烟、饮料、瓜果供游神人员取用,花耗资金巨大,毫不吝惜。这里分宗族或社区或宗庙各自建搭彩棚彩门,村民和海外潮汕人自愿捐款,少的可捐几十元,多的有人捐几万十几万元的。大神有“双忠”,“双忠公老爷”即出自唐朝许远、张巡两公保城抗敌精忠报国受万民代代敬仰的历史故事,现在演绎成爱国佑民无所不能的神,成广东省汕头非物质文化遗产,建有大型双忠行祠和纪念馆,时间为元宵节前几日和农历二月十几号,都是三天。“珍珠娘娘”、“三山国王”、“土地神“(福德老爷)都是大神,也要一起抬出。“英歌舞”表演是另择时日,英歌舞是取自水浒传故事中梁山好汉除暴安良的义举,场面也是极大,花脸白脸红脸黑脸齐齐粉墨登场,前面花脸手舞长蛇腾挪翻滚,后面众人双手持二条短棍空中相击地上锤打口中嘿嗨高呼,众女将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穿插击棍,口中也是嘿嗨声此起彼伏。年轻女子肩挑花篮,两人并排同行牵手,笑靥如花;少儿打扮如太子公子手拿宝剑或文房四宝,小女孩扮演成公主小姐模样红唇粉脸可爱极了。祭祀“妈祖”(海神)另择吉日吉时,场面更是蔚为壮观,非笔墨能绘其万一,就算彭五瞎子在世也未必演绎得出(彭五瞎子乃是湘西龙山过去民间艺人,以说书见长,瞿绍斌曾作文记之赞之)。潮汕游神,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了迷信的范畴,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容,寓意万民和睦相处,与人为善,贫富平等,寄托的是祖国更加繁荣昌盛,寄托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美好的中国梦一定能实现。我的家乡湖南湘西龙山不是也有其神秘多姿土家族特色的祭神文化吗?它也被赋予了崭新的时代意义,我可以自豪。……好多美好的东西在我的思绪中回闪回闪。

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没有停的意思。

我摸摸衣服口袋找出几元钱,有7元。我笑着把钱递给独腿小伙子,他对我真诚的笑了。他刚想说什么,我因有事要办便弯着腰冲进雨中跑开了。

当天中午,太阳在天空中挂着,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天气异常闷热,整个大地犹如一个巨大的蒸笼。我吃力地推着一三轮车货物走完一段上坡路,来到一亭子边想休息一下。人乏口渴难耐,嗓子干得快冒烟了,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

“大哥快进来坐!来喝杯茶。”好熟悉的潮汕口音。

我定眼一看是那位独腿小伙子在那边坐着。桌子上一只大铁桶,几只杯子,铁桶上写着“免费凉茶,请饮用。”亭子上挂一红绸条幅上面写着“潮普存善堂爱心凉茶供应点”。潮普存善堂,我是知道的,那是一大型慈善民间机构,每年散发赈灾救困物资很多,义工人数也多。那独腿小伙子,他正在对我真诚地微笑,他手里拿着一杯凉茶热情地叫着我。

我笑着感激地接过凉茶一饮而尽。他又给我递上一杯我慢慢地品味着这浓浓的爱心。

免费凉茶供应点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外省农民工和本地妇女。她们说着一个个义工平凡而又感人的故事。

独腿小伙子热情地微笑着招呼大家。大家边喝茶边笑着打招呼闲聊起来,虽然口音各异,但看起来大家都很快乐。独腿小伙子在旁边一直对我们真诚地微笑着。

③给树喂饭

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中绽放。湘西大山里的雪霸气十足。北风呼啸,是这银白世界演绎的一部大剧中的画外音。

山寨的小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得失去了踪迹,行人只能在一种感觉上行走。一只小黑狗如一柄黑色的犁铧在翻耕着这厚实的雪地。人呼出白色的雾气,小狗也呼出白色的雾气,沉重的呼吸声在风的呼叫声中清晰、急促。

大雪笼罩下的山寨大年三十,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鞭炮硝烟的味道,炊烟在空中扭了几扭就被风吹得消散开去。一群群孩童穿着新衣新鞋在雪地上不停地追逐欢叫着。这就是过去家乡年的味道。

我在南方生活了十几年,仍对这情景记忆犹新,那样鲜活,那样亲切的场景常常震撼着我,感动着我。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年夜饭,雪光映照下的夜色黑得缓慢。姐姐、哥哥和我三个小孩子得去给树喂年夜饭了。

我们山里人有山里人的习俗,给自家房前屋后的果树喂饭这件事,依照我的认知,别的地方应该会很少有人做这样看起来有点好笑有点幼稚的事情。树还需要喂饭?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但是我们却真的这样做了。

给树喂饭,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期望来年果树上结满多得吃不完的又大又很好吃的果子。山里人相信万物皆有灵性,善待动物和植物都是有益处的,这是与佛教宣扬的因果说法相暗合的。山民那时不是很懂佛教佛经,也不深谙大自然的一些规律,只是用一种朴素的思想观念去处事待人待物,对一些事情的处理方式和方法也不一定要按科学和理论来支撑和索检的,也许这只是一种心境,一种企盼,说好听一点,就是一种理想。

姐姐年长哥哥三岁,哥哥年长我十岁。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母亲是农民,因此这样的家庭最多只允许有三个孩子。其实在哥哥后面我还有一个姐姐的,寨子里的人称她为四姐。这四姐乖巧聪明,深得母亲和族人喜欢,只是她在五岁时便夭折了,无病无任何预兆地去了。母亲因此事曾一度精神失常,受到了很大的失女之痛。后来,我的出生对于母亲来说略有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和补偿,她认为这也是命中注定了的,因此母亲对我一直都有一种加倍的疼爱。母亲热衷于请人给孩子算命看相,多个相士得出的结论大致相同,此子相貌清奇,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一股凛然正气,不惧邪恶。需得细心抚养,今后可能会有一定的成就云云。母亲对这些话很是深信。母亲对孩子无论是饮食还是穿戴方面都是尽量宽待一些,教诲多是和风细雨式的浸润,没有使用棍棒之下出孝子,没有使用严厉粗骂的方式来教孩子听话懂事的那一套做法。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姐弟三人发生争吵的事很少,这是母亲用无言的行动为我们树立了一根无形的标杆。

人的舌头和牙齿的关系是亲密的,这个谁都知道,但是这种亲密谁也难以保证无碰撞之事的偶尔发生。我和姐姐对哥哥的责备却发生了,发生在这万家和乐的除夕之夜且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也常有提及,这就是起因于这次的给树喂饭。

姐姐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在前面,她小心翼翼地手端着一小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蒸肉上黄灿灿小米饭粒盖在最上面,色香味俱全。紧随其后,哥哥手里拿着一把青㭎树做成刀把的柴刀,他神色虔诚。年幼的我踩着他们前面踩出的雪中深鞋印艰难地走在最后面。屋前的空地处,一大片楠竹和水竹叶子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花。那样很有气节的竹也被雪压弯了身躯。远一点的土坎下有咯吱的竹子断折的声响。这声响惊得在雪地上觅食的山雀几声惊叫,仓惶四处逃散,飞到对面的大山里去了。

给树喂饭的时候,程序是这样的:一人用柴刀在树干上砍下一刀,砍开树皮就行了,不用砍得太深,否则,树会受伤,会疼痛的,这样一来,它们就不会愿意把果实奉献出来了。面对无情的伤害,活着需要有尊严地活着,就算死去也要死得有尊严,树是这样,其实人也是一样的。在树干上砍上一刀后,另一个人就要往树干上的开口处涂抺上几粒米饭,然后再用手抚摸一下合上刀口。同时,一人问一人应答一些很吉利的话,态度要严肃认真,不可以开玩笑的。

哥哥在梨树干上轻轻地砍了一刀,姐姐飞快地给树喂了饭,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姐姐问明年的梨子结得多不多,甜不甜,个儿大不大。哥哥回答说,梨子好多会有一百多颗。梨子比蜂蜜还要甜。梨子个儿有篮球那样大个。姐姐高兴地笑了,一个劲地点头说,那是那是呢。

给梨树喂完饭,就得给橙子树喂饭了。这橙子树高大,枝条密集,树叶绿得人心里舒服开心。皮薄个大的橙子被大人用大竹背笼背着,不用到集市上,半路上就会被人抢购一空。有一次,有一家人没有抢买到,他小女儿满地哭着打滚,谁家的橙子都不要,偏偏就要这橙子。虽然那女孩爱干净,她打滚的地方是她挑选了的一块空地方,但她对这橙子的喜爱之情却是真切的,我俩常常一起玩耍,我当然了解她的。我家一年买盐的钱也就指望这一树橙子了。

最后,该给枣树喂饭了。这枣树,原本是有两棵的。前几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邻近寨子里人家的一头水牛路过这里,那畜牲在树干上擦痒痒,硬是把一棵枣树擦得连根拔起,后来那树就活生生地给气死了。剩下的这一棵枣树很争气,每年都结满树的枣,吃起来汁多脆甜。如今,这枣树干累得弯了腰身,皮粗糙暗黑,尽显苍桑老态。枝头无叶光秃秃的,枝条遒劲有力,凸现铮铮铁骨,面对寒风的横扫毫不惧怕,在寒风中似在呜呜呜地呐喊抗争。

严重的事情就出现在给这棵枣树喂饭的节骨眼上了。

“明年枣子多不多?”姐姐问。

哥哥回答:“明年枣子有一千多!”

姐姐高兴地笑了。我也高兴地笑了。

“明年枣子大不大?”

“明年枣子有鸡蛋大!”

姐姐满意地笑了。我也满意地笑了。我们仿佛看到了大大的红枣缀满了枝头。一群小鸟飞了过来,另一群小鸟又飞了过来。

“明年枣子酸不酸?”

“酸一一”哥哥大声回答道。

拐了,拐了。大家都静了下来,时间仿佛顿时凝固了一般。姐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哥哥。哥哥低下了头不敢说话,小脸羞愧得通红。一种不愉快的氛围笼罩了下来。我感觉到了小棉鞋里的脚趾头冻得生痛。耳朵和脸颊被冷风吹得有如刀刮一样的难受。

姐姐独自一人飞快地向家门口跑去。我调转头也生气地离开了枣树,徒留下那一个人呆立在枣树下,立在寒风中,那身影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

屋里传出了母亲炒花生和葵花籽的声音。有几个烤火的人在哈哈大笑。他们笑的什么具体内容,我不知道。那个呆立在树下的人也不知道。天黑了下来,几个年长的叔伯边喝茶吃瓜子,随后便一首又一首地对唱起山歌来了,他们一直唱到天亮。后来,有小伙伴来叫我了。我们得成群结队地去各家拜年,说一些吉利的话哄大人们开心,顺便也收获一些水果和糖。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玩到正月初六,大人们才会去干自己该做的农活了。

第二年春天,满树梨花开得雪白。橙树枝繁叶茂,嫩绿的新叶在微风中舞蹈。唯独那棵枣树在密密的新笋嫩竹中嫩叶稀疏。在后来的时日里,枣树在密密的竹林包围中勉勉强强地结出了几颗瘦弱的青枣,个儿小小的枣咬上一口,便会吃出满口的酸涩和苦味。

后来,母亲砍掉了那些密集的竹子,枣树第二年又丰收了。

如今,姐姐脸上的皱纹多了起来。哥哥也头发胡子花白。在这寒冬时节,我在异乡忆起往事,心中有一股暖意在胸腔中冲突不息,有几颗泪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不一会儿,我又想起了和姐姐哥哥我们几十年相处那种亲情的温暖,我又独自笑了。

④我的叫花子情结

 我对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难以忘怀,并不在于它有多大意义,而在于它确实存在过。几十年过去了,有些事它在我的记忆里经过多次剪截、复制和粘贴,我很少和人谈起。有些故事我独自咀嚼、回味,有时想着想着就自我解嘲地笑笑,有时候也在总结些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出生不久,母亲替我在算命先生那里算了一下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龙要离这潭,虎要离这山 ”;财运是“ 河里打鱼沙坝用,心直口快不攒财”;才学是“天下文章第一品”。最后,算命先生掐着的手指停了下来,大叫一声“不好”,我母亲紧张地问怎么啦。算命先生说,这娃怕难以活过36岁,最好是过继给别人,也就是找一个干爹叫着。

母亲忙着托人给我找一个干爹好化解一下我命中的沟沟坎坎。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儿的命在母亲的心里是最金贵的,这事是一点点都不能开玩笑的。

后来,我们寨子里来了一个要饭的老人,他是从四川过来的,遇了灾,家里人多吃饭问题难以解决。老人便来到湖南龙山一带吃个百家饭穿个百家衣,那个年代这不是什么丑事。老人高个儿,衣服虽旧但倒也整洁,圆脸,胡子须短短的,慈眉善眼的,问人讨饭菜和粮食时,有种羞愧之色难以开口的样子,显然要饭他并不专业。

母亲热情地请老人进屋坐,忙着淘米做饭,炒土豆丝、辣椒鸡蛋。老人吃着鸡蛋和大米饭不断地说着多谢之类的话。 母亲等老人吃饱饭后,又给老人舀水喝。我们湘西大山里的人吃的水是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活水并不一定要烧开,很甘甜的,我没有必要骗你。母亲试探问老人愿意不愿意做娃儿的干爹。老人想了一下 没有推辞,说你们一家都是好人,那好吧。他说过几天再来给孩子起命字吧。

老人走了之后,就没有再来过。他曾经叫一个熟人带给我一个小小的洋瓷碗,很精致很好看,他没有再提起命字的事情。据带碗人说,他在邻近寨子里碰上一个讨饭的老叫花子,听说我父亲是国家干部,他不好意思来我家了。其实我母亲和我们这些孩子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母亲常年有病,家中缺少劳力,家中并不富裕。  母亲想了好几天,终于狠下心来给我起了一个乳命叫做“叫花子”,叫花子就是乞丐。我们山里人小孩拜继人的方式很多,有的人认山为干爹,有的人认水为干爹,有的人认树为干爹,只是没有见到过谁的孩子认螃蟹和打屁虫为干爹的,我对螃蟹和打屁虫这两样东西从小就没有什么好感的,但我对于叫花子这个外号却没有什么抵触情绪的。

我这个外号,我们寨子里的人这样叫,我住在另一个生产队里的舅舅也常常这样叫我,我在城里工作的姑姑也这样叫我。我这个外号一直被人叫到我小学毕业。后来没有人再叫我叫花子了,因为学习成绩有点让人不敢小看,因为在同小伙伴们玩游戏时已初露出指挥千军万马和行兵布阵的才能了。

我这个外号并非没有麻烦地被人叫着。

有一次,寨子里人放在山坡菜园旁的一捆干柴不知被谁顺便给拿走了。三妹幺婶娘在桥边大骂说是哪个叫花子日出来的人偷走了她的柴。这话刚好被我听到,这还了得,我那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冲击,怒火中烧。我大声还嘴大骂,铆足了劲要去和婶娘拼命。母亲大骂我是背时的崽崽,便拿着一根小棍子在后追着打我。我拼命跑跑丢了一只鞋。母亲捡起鞋坐在地上用那只鞋边往地上打边骂我这个砍脑壳的崽崽。好多过路人听到这事情的原委都开怀大笑,这一笑便笑了好多年。

 还有一次,我在城里供销社里当售货员的桂玉姑姑来我家玩,她开玩笑说我从小是捡来的,不然为什么叫“叫花子”呢? 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我大哭满地打滚,大人几个小时都哄不好。晚上母亲笑了笑后便认真地说,我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出生的,接完生天就亮了。我半信半疑,后来几年看见姑妈,我就赌气不叫她。后来姑妈她很帮我,为我读书考学忙得不可开交,我才感到姑妈的慈爱和大度,责怪自己的不懂事,但也好笑自己的傻。

我们龙山农村卧虎藏龙,有一个叫“五瞎子”的叫花子那时可算得上一个“民间艺人”。他双眼看不见,识路全凭一根拐杖和记忆。他有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通篇背诵 很多大本子的中国古代文学名著和民间文学故事,并能绘声绘色的演绎下来。他先是找人读书给他听,他努力地一本一本地记下来。他在说书时大胆地增加内容,合理想象。他一边一手敲打着两片竹板唱着“莲花落,家家到。没有钱,米也要”,后来便是精彩的民间故事被他手舞足蹈地说开来,拟声绘色,一时马蹄得得,一时歌声悠扬 ,时高时低 ,好像声音由远到近,时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时而艳阳高照,风吹杨柳枝。他对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描绘之用词准确和生动令人叫绝。如故事中某人生气得厉害,他便能描绘得出那人七窍生烟中烟的青色和烟团的形状和力度。他妙语连珠,说唱得唾沫横飞四溅。说到人物悲伤时,他便咿咿呀呀地唱得泪流满面悲痛欲绝的样子。

那个时候,看不了电视,很难看到电影,生产队就请五瞎子来说唱,别的地方请他的也多。我们生产队请他说唱一回,洋芋红薯任他背一袋。

晚上,生产队坪坝亮起大电灯,大人、小孩吃过晚饭后便把五瞎子圈在正中央坐好。他清了清嗓子,开唱了。竹板脆生生地响,旁边人群中鸦雀无声。他的说唱惹得大家时而捧腹大笑,时而骗得年轻媳妇、婆婆和婶子们泪流不止。《老残游记》、《口技》中的艺人说唱本事我没有亲见,不想多说什么,而五瞎子的本事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三国》、《孙悟空大闹天空》、《张四姐下凡大闹东京》、《七姐下凡配董永》……这些说段,我回家后就能复述给小伙伴们听,爱文学的幼芽在我脑子里生长,花开得如何,果结得怎样,不好多说。我读书时,从小学到中学语文成绩常常受到老师的夸奖,我从中学开始就读过高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些教材,虽说是囫囵吞枣式的,但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自己独到的理解,并且我还天真地认为大作家其实也是普通人,民间的一些高手只是缺少一展示自己文学才能的舞台罢了。我认为五瞎子就是一个这样的高手。唉,只是太可惜了,那时少不更事,错过了拜师的绝好机会。我后来被某大学中文系录取,我没有去学校报到,却去了一企业办公室工作,这里不想多说。总之一句话,五瞎子这样的叫花子我喜欢。

 “民间艺人”的表演方式给我启示很大,我常常自编一些故事给小伙伴们听,绘声绘色,水平高低不好说,但看着小伙伴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很得意,不过我口袋里常有饼干、水果糖之类吃的东西分给他们吃也不假。我从小就是那种不忍心看着别人看着我独自吃东西的人,现在年纪大了还是一个“害羞男”,其实,口才还是有一点的,胆量也是有一点的,我是“叫花子”,我会怕什么呢。

人不管是街上要饭的叫花子,抑或是大国国王,不自卑,自爱自强积极向上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我真的一直就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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