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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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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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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溶金钩莲

中篇小说

夜溶金钩莲

 

每年暑假,省教育学院最为繁忙。平日空寂的教室,这段时间却稠人广众,讲课声声。今年也不例外,省教育厅师训处利用暑假这挡口,举办为期一个月的全省中小学中青年骨干教师培训班。

乐人生有幸参加了这次培训。乐人生隶属初中语文培训2班。班主任是一位行将退休的头顶着白衣胜雪茅花的老头,他推推近视眼镜的黑色框架,用缺少中气的声音,主持开班第一课。下课铃终于响起,班主任干瘪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学员们鱼贯而出,乐人生准备伏案闭目休憩。一位40岁左右穿着米黄色蕾丝旗袍的女学员走到乐人生跟前,一张风韵犹存的脸盈着灿烂的笑意说:“你好,我叫黄颖,S市人,我们好面熟。”

乐人生面对黄颖却很陌生,发动引擎在脑海里搜索,结果一片空白。出于礼貌,他向黄颖也介绍了自己。

黄颖笑得更灿烂了:“哟,你也是S市人,老乡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乐人生?呵呵,我记起来了,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但我见过你的相片,很多次听郦倩云提起过你。”

郦倩云!?

乐人生惊异地看着黄颖。

黄颖解释:“我是S市四中的教师,与郦倩云曾经同事。在郦倩云的相册里,我见过你和她的合影。”

乐人生与郦倩云是S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156班的同班同学。S师范专科学校有两朵金花:郦倩云和尤美梅。尤美梅漂亮,但郦倩云更胜一筹,她是班花加校花。郦倩云一米七的身高,前凸后翘,身材婀娜多姿,一双烟熏眼,顾盼生辉,那皮肤天生白净,几乎弹可立破。乐人生身高一米八,长相英俊,是班帅加校帅。当时,他们俩被同学们私下评定为校级金童玉女,如果没有“云山事件”,他们的故事就会演绎出中国式的美好结局。

乐人生记得,临近毕业,全班同学们到S市真爱潭公园拍毕业照。全班合影过后,乐人生选了一堵文化墙准备独自留影,背景是开国领袖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在摄影师即将按下快门的时候,“我们一起合个影!”郦倩云说完,巧笑嘻嘻地在乐人生身旁摆了个“珀斯”。因为“云山事件”, 乐人生已对郦倩云敬而远之。乐人生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态度,摄影师已经迅速按下了快门。

“我还能背记你写的诗——《金钩莲》。”黄颖大声朗诵着,“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容颜的美丽/而是因为/你努力绽放的执着/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凄婉的故事/而是因为/你始终如一的精神/多少年的等待/只是为了/这夜幕下瞬间的极致/即使终生错过/但绝不为一现而苟活。”

黄颖刚刚背完,上课铃响了,她转身回自己的座位,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乐人生,我还知道你们之间的风花雪月,我还知道‘云山事件’的真相。可惜啊,多情总被无情伤。郦倩云带着她用生命书写的爱离开了人世,如今已经20多年了。”

乐人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黄颖的背影默默发呆。

如潮的掌声,把一位著名的教育专家请上讲台。专家风趣幽默的讲课,把乐人生从呆滞如梦的状态拉出,迅速带入现代教育技巧的巅峰妙顶。

 

踩着晚自习下课的电铃声,乐人生独自散步省教育学院运动场。他有个习惯,每晚独自散步。冀望孤独和寂寞捕捉诗歌的灵魂。

球场呈椭圆,面积400多平方米,跑道内两个篮球场,一个排球场,一个羽毛球场,在月夜里朦胧。跑道外,桂花、银杏间植,华盖成荫。乐人生沿着跑道漫行,空气中弥漫桂花的馥郁清香,乐人生贪婪地呼吸着。跑道外的太阳能路灯亮着惨白,把乐人生的影子抻得很长。“你很顽皮,假冒我的模样,在这夜色里与我捉着迷藏……”一首夜影的诗在乐人生心胸长出了翠绿的“竹子”。

教职工公寓比邻球场之北,窗漏灯火,犹如一粒粒璀璨的珍珠。不知哪家阳台上,一串女人银铃娇声划破夜的帷幕:“呀,金钩莲有了花苞!”

乐人生一怔,如烟往事,珍珠般从至暗的百宝箱里抖落在阳光里璀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大学,学校犹如严厉的父母,严密管控学生的情感,绝不容许学子在校谈情说爱,如若违背,定会动用“家法”。上一届有一对男女同学恋爱,偷吃禁果,致使女方怀孕,最后被学校双双开除学籍,遣回农村老家。他们哭天抹泪,割腕自杀,虽然被抢救过来,但丝毫动摇不了处理的结果。那时候考大学,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一旦考上,就会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可以吃上“皇粮”,运气好,还可以直接给领导当秘书,从此青云直上,前途无量。如今却因为谈情说爱再回到人生的原点,心理与精神怎么承受得了?警钟在耳,警示在目,头悬达摩克利斯剑,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者,那时候的少男少女,绝大多数思想保守,虽然内心深处像春天的小草渴望春雨滋润一样寻觅异性的亲近,但不像现在的男女大学生这么赤裸直白。他们的情感往往会裹上一层甚至几层厚厚的外衣,仿佛扒手紧盯别人钱包一样,用目光偷偷追逐心仪的人儿,一旦有人走过,立马伪装起来,或者低头看脚下的花花草草,或者仰望天空的蓝天白云,唯独掩饰不了的是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乐人生与郦倩云是同班同学,但乐人生在情爱方面尚处混沌之中,属于懒惰的“”元素。两人相向而行是大二的上学期。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学校新建了一栋教师宿舍楼,班主任龙丽曼有幸分了一套。乔迁新居那天是个星期天,龙老师请了几个班委干部给她搬家。班长邹阳光、班团委书记秦尚书、劳动委员武国荣、体育委员乐人生四个男生,他们主要负责搬运笨重家什。副班长尤美梅、音乐委员郦倩云,她们两个女生负责被子、衣物等小件生活物品的搬运。

“乐人生,武国荣,过来。这两个大花盆,我们女生可搬不了。”站立阳台中央,郦倩云声若银铃,像女皇一样颁布圣旨。

乐人生和武国荣捉对儿抬完一张皮沙发,刚进房门,还来不及擦汗,闻声立刻答应着,屁颠屁颠走进阳台。

阳台护栏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水泥结构,栏杆是80公分水泥预制件,装上后刷上白石灰,仿佛武馆里兵器架上的一把把排列整齐的白森森的大刀片。横亘的水泥勾栏,宽20厘米,高5厘米,上面摆着大头菊、龙舌兰、君子兰、芦荟、双蝴蝶、仙人球等小盆花卉,阳台内靠墙壁摆设两个小巧的花架,吊篮、绿萝、常春藤、仙人掌等在里面牵牵扯扯、挤挤挨挨。地面并列着两个大花盆。

武国荣像一位园林大师,摇头晃脑地点评着:“我们的龙老师热爱自然,精神可嘉,但园林艺术,要我打分,绝对不及格。”

武国荣是S市区人,个子中等偏下,一脸青春豆,尖下巴,性格开朗,能说会道。入学以来,他总是蚂蟥一样粘着班上两位女生,他时而围着郦倩云转,张口闭口喊着倩姐;时而围着尤美梅转,张口闭口喊着梅姐。两位女生需要做的体力活,武国荣打着飞脚抢着干。郦倩云和尤美梅有时虽然调侃式地喊他“癞弟”,但也很享受武国荣的殷勤。其实男生们都明白,武国荣“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怀揣酸醋,嘲讽武国荣,说他这个“癞弟”当得不错,两个姐姐的短裤需要他洗,快去!武国荣尖嘴利牙地说,我这个“癞弟”做得有油水,每天可以闻着两个姐姐衣服上的香水味。哈哈,你们每天却只能闻男生和自己的汗臭味儿和脚臭味儿。如果两位姐姐需要我洗短裤,我一定乐意,说明两位姐姐信任我,你们想洗都没有资格。

郦倩云指着地面那两盆蛟龙腾云图饰的墨绿色的直径足有60厘米的陶盆花卉,巧笑嬉嬉地说:“武国荣,别卖弄你的‘酸醋’了,你搬这盆。乐人生搬这盆。”

“是,倩姐。”武国荣耍着贫嘴。

乐人生打量着眼前的花卉,60公分左右,木质柱状老茎,顶被修剪,扁平向四周不规则发散,幼枝有毛状刺,叶圆披针深绿,气根裸露扎入泥土。这花卉很普通也很陌生。

乐人生问:“这是什么花?”

“金钩莲!嗨,这你也不知道,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委员。”武国荣满脸的青春痘发着亮,那红痘的山壑里挤满嘚瑟。

乐人生懒得计较武国荣的挤兑,心怀若谷地分辨:“没见过,当然不知道。”

“乐人生,我说个成语你就会知道的。”郦倩云看着乐人生轻声漫语地说,“这个成语是——昙花一现。”

“它就是昙花?大名鼎鼎吔。”乐人生惊叫一声,心怀感激地看向郦倩云。

四目碰撞,此时此刻竟有电流击身。郦倩云的脸上飞起了三月的桃红,迅速低下眉眼,看向自己的脚尖。

郦倩云脸上的桃红,引发了乐人生的内心慌乱,他的脸也迅速像喝醉了酒一样酡红,赶紧低头打量昙花,转移话题:“武国荣,昙花就是昙花,说什么金钩莲?”

武国荣满脸不屑地说:“哧,孤陋寡闻了。金钩莲是它的书名,昙花是它的小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叶下莲,应该是……外号。我们是读书人,自然该叫它书名。”

“你怎么知道它有这么多名字?胡诌的吧?”乐人生怀疑地说。

“我爸是园林师,虎父无犬子!”武国荣趾高气扬地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在王母娘娘旁边有一个美丽的丫环叫金钩莲。有一次,金钩莲奉王母娘娘命令,去人间视察百花。巧遇一位浇花的帅小伙,美女帅小伙,乌龟看王八,二人一见钟情。金钩莲私自与这位帅小伙结了婚,过上了你亲我爱的夫妻生活。王母娘娘知道了,恼羞成怒,好你个金钩莲,竟然敢背叛我。王母娘娘立刻派手下去人间惩罚金钩莲,脱了的仙籍,变成人间一株花草,一年只准开一次花,时间都在夜里,而且不得超过4小时。王母娘娘真她娘的奇葩,她可以和玉皇大帝过着你亲我爱的婚姻生活,却不许金钩莲成亲!”

“好悲戚的爱情故事。”郦倩云感叹。

武国荣诗人一样抒怀着:“啊,金钩莲——你开放的那一瞬间是多么的美丽,我……

尤美梅走进房间,闻声习惯性地挥挥右手训斥着:“武国荣,发什么癫,还不快搬,要吃中饭了。”

武国荣立刻禁了声,赶紧搬运脚下的金钩莲。不知什么原因,武国荣有点害怕尤美梅,他常对乐人生说,尤美梅是刺玫瑰,碰不得,扎手,能让人手指出血。

龙丽曼老师的新居距离老宅100米左右,走过两栋楼的路口就到。武国荣、乐人生、郦倩云、尤美梅他们4人各自抱着花盆,一块儿往前走。武国荣今天打了兴奋剂,特别兴奋,这时,他用鸭公嗓子吼起了歌儿“来呀来庆贺,跳舞唱歌,啦啦啦,大家多快乐……”

尤美梅挥挥右手训道:“武国荣,别锯木头了好不好,我有心脏病。”

武国荣翻着眼白瞄了尤美梅一眼,但到底还是禁了声。

乐人生对郦倩云笑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郦倩云闪了乐人生一眼,笑而不语,这笑很隐晦,像流星一闪而过。在乐人生看来,这笑很迷人,像布满瑰丽彩霞的天空。郦倩云的笑,令乐人生走神,不知不觉迟缓了脚步,落了群。

他们走到第一栋楼的十字路口,右边是学校数百平方米的运动场,左边是龙丽曼老师原来居住的教师楼的通道。前面是通龙丽曼老师的新居和教学楼的通道,后面是通功能室的通道,有一个50度左右的长坡。一个4岁多的小男孩,骑着一辆童车,从后面的长坡朝着乐人生的后背飞速冲了过来,像一枚子弹。他小小年纪,没法把控刹车,他恐惧地尖叫着。乐人生闻声回头一望,闪身躲过,童车加速着撞向郦倩云的后背。

“郦倩云……”乐人生大声喊道。

郦倩云回转身,惊吓得花容失色,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乐人生见状,箭步上前,左手怀抱花坛,右手闪电般拽着童车。童车在郦倩云面前一公分的距离停住了。但该死的巨大的惯性,将乐人生带得东倒西歪,花坛从左手腕里滑落,撞击地面,发出“吧”的碎裂声。小男孩被吓着了,张着嘴,哇哇大哭。

乐人生盯着地面,不知所措:花盆四分五裂,昙花茎与根分离,痛苦地躺在地面。

尤美梅、武国荣放下各自的花盆,围了过来。

武国荣蹲下身子,像一位文物家,用手指小心翼翼扒拉去瓷片,然后仔细研究一番说:“这金钩莲还能栽活,只可惜了这陶瓷花盆,一时之间很难配对。”

乐人生此刻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郦倩云说:“我亲戚开花店,她家好像有这种花盆。”

“走,陪我买。”乐人生要赔龙丽曼老师一个花盆。平日里,乐人生在女生面前不敢大声说话,今日里为了能买上这陶瓷花盆,竟然也胆气横生了,大声对郦倩云说话。

开花店的是郦倩云的堂姐,30多岁,她叫郦红霞。“同本不同利”,虽然一个祖宗分蘖下来,但郦红霞身材矮胖,皮肤黑糙,与郦倩云比,孙悟空翻筋斗,距离十万八千里。

郦红霞一见乐人生,笑得嘴巴挂在耳朵上。她伸出大拇指夸张地大幅度地晃动着:“倩云,陪男朋友给姐看?不错,帅气!我举双手赞同!”

“姐,这是我同学,我陪他来你店里买陶瓷花盆的。别瞎说,下次我不照顾你生意。”郦倩云红着脸嗔怪着。

乐人生脸上涂了红墨水,一直染到了脖子上,头也晕乎乎的,分不出东南西北中,羞赧无语地呆立着。

“同学?你日弄鬼嘞,姐可是过来人。”郦红霞撅着肥硕的大嘴巴,一副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的神态,“妹夫,来来来,进店坐,以后常来,给我撑撑门面,旺旺生意。”

郦倩云跺跺脚,娇羞地嗔怪着:“姐,你别瞎说,他真的是我同学。乐人生,你还傻待着干什么?把瓷片掏出来给我姐看。”

乐人生惶急慌忙掏出陶瓷碎片递给郦红霞,嘴里解释着:“老板,我买这种样式的陶瓷花盆。”

郦红霞接过陶瓷碎片,立刻恢复了她商人的本性,打量了一番说:“店里没货,我得去调,价钱……”

“姐,别狮子大开口,你得给我面子。”郦倩云担心姐姐喊高价,提前阻止。

见郦倩云替自己杀价,乐人生满怀感激地看着郦倩云。

郦红霞用很有故事的眼神看一眼乐人生,摇摇头说:“唉,女大不中留啊……”

“姐姐,别瞎说,乐人生是因为保护我,才打碎了老师的花盆的,这钱得我赔。”郦倩云说。

乐人生赶紧说:“是我打碎的,我赔。”

“不行!我赔。”郦倩云说。

……

郦红霞见状大笑说:“有趣!哈哈……”

买了陶瓷花盆便回学校。此刻已黄昏,这段路没有直达学校的公交车,需要走400米的路程,街道也比较偏僻。乐人生和郦倩云的影子,被夕阳的血红拉得老长。因了郦红霞那一场误会,一路上,乐人生与郦倩云竟然别扭起来。郦倩云在前面走着,始终与乐人生保持一米五左右的距离,乐人生左右手交替提着包装好的花盆也不赶超。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气氛显得沉闷压抑,他们的心情就像他们阳光下的影子,时不时被绿化树剪辑错乱。

郦倩云想,乐人生高大帅气,是自己理想的白马王子,只是太腼腆,像个躲入深闺的女孩,话也少,如果他真的追自己,我不会拒绝的……

乐人生想,郦倩云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白雪公主。她这么优秀的女孩,她对自己人生伴侣的要求一定很高。我很平凡,一个大专生,毕业后只能站立三尺讲台捏粉笔头子,当一名徒有虚名的没有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她肯定不会接纳我的!否则她也不会在自己姐姐面前竭力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想着,乐人生有些气馁,脚步竟也迟缓下来。

听不到乐人生的脚步声,郦倩云扭头回望,见乐人生落后五六米,以为他提不动花盆,回身等着,伸出右手:“来,我帮你提。”

“不用,我能提。”乐人生推辞着。

“别霸蛮。”郦倩云近身抢夺乐人生手里的花盆。

乐人生扭身躲避,左手肘意外碰上了郦倩云胸前的那两团柔柔的肉球。顿时有高压电流突袭而来,乐人生浑身颤栗,呆立着,不知所措。

郦倩云羞红了脸,扭身往前跑。

乐人生害怕郦倩云误会自己,对着郦倩云的背影慌乱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郦倩云,我不是故意的……”

郦倩云本已羞得不行,听乐人生再这么傻傻地说了出来,尴尬不已,心里慌慌的,跑得更快了。

乐人生不明白郦倩云是生气而是不生气,望着郦倩云渐渐远去的背影发呆。

那时候S市的治安不是很好,经常有所谓的“水老倌”在街头游荡,惹是生非。此时,有三名十六七岁的“水老倌”, 穿着喇叭裤,歪吼着邓丽君的《我的心上人》:“我的一颗心要给我困觉的人,我要困觉的人,我要为你献真情,想你困觉夜夜睡不却……”他们像螃蟹一样横身晃了过来,见郦倩云孤身一人,立刻绿了眼睛,他们围住郦倩云调戏着:

“哟,好正点的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啊,要我陪你吗?”

“小妹妹,和我困觉好吗?”

……

郦倩云又羞又怒,边呵斥,边避让。

那三个“水老倌”更加得意起来,竟然动脚动手,拉扯着郦倩云。

乐人生远远地见了,飞奔赶了过来,大声吼道:“住手!”

那三个“水老倌”见乐人生孤身一人冲了过来,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污言秽语地威胁着:

“哟,从哪个裤裆里飞出只哈宝鸟来?想吃锤子肉!?”

“哈卵坨,别管闲事自找苦吃!”

……

乐人生也不言语,放下手中的花盆,冲上前,护住郦倩云。那三个“水老倌”恼羞成怒,一哄而上,群殴乐人生。乐人生小时候跟随邻居大叔练过拳术,拳脚还算麻利,以一敌三,一时之间还能应对过来。

郦倩云急了,一旁大声呼喊:“抓流氓!大家快来抓流氓啊……”

远处有几个路人闻声边跑过来,边大声呼喊助威:“抓流氓!大家快来抓流氓……”

那三位“水老倌”见势不妙,吹声口哨,呼啦往小巷子溜走了。

乐人生也不追赶,赶紧向前来声援的路人鞠躬说:“谢谢大家援手!谢谢!”

郦倩云也跟着向路人鞠躬感谢。

乐人生身上挨了几拳,左眼眶淤青了一块。郦倩云见状,要拉乐人生去医院治疗。

“没事,回家揉揉就好了。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回学校安全些。走!”乐人生拎起地上的花盆就走。

郦倩云望着乐人生的背影,此刻感觉他特别地帅气英俊,是自己仰慕的帕修斯。

 

满头高粱花的老教授,舌绽莲花,将学员们带入现代教育心理学的桑代克的奇妙的境界。最后,他推推眼镜,潇潇洒洒用自己的诗作结:“孩子们的眼睛 /山涧里一泓清泉 /映照着/青草翠木/蝶舞鸟飞。孩子们的眼睛/哆啦A梦的口袋/盛装着……

“乐人生,老教授的诗,让我想到了你和郦倩云的眼睛,准确地说,是你们眼神的对对碰——羞涩、纯真、甜蜜。郦倩云说,她一辈子也不能忘却。她真的说到做到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都念念不忘。”下课了,黄颖巧走到乐人生的面前,带来一团浓郁的香水味,直往乐人生鼻孔里钻。

乐人生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青葱岁月。

那时候,S师范专科学校的食堂是不许盈利的,为了防止学校后勤人员贪污学生生活费,学校食堂的运行由学生全程监督。食堂物资的采购,需要学生会的生活部长派各班生活委员轮流见票过秤。大米还有一个更细致的监督,各班生活委员派自己班同学轮流到食堂米仓称米,再用米筒分发给同学们,同学们拿到米后,各自淘洗加水放到蒸笼抽屉里,由食堂工作人员用餐车推进锅炉里蒸煮。

乐人生奋勇打退“水老倌”之后,郦倩云对乐人生已暗生情愫,她觉得她与他将是帕修斯与安德洛美达故事的翻版。轮到乐人生食堂值班的那一天,郦倩云总是姗姗来迟,然后让乐人生等着她。此刻,食堂虽然有几名工作人员,还有各班生活委员和值日的同学,但终究稀少了许多。郦倩云与乐人生保持那么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避开众人,用多情眼波看向乐人生。乐人生对郦倩云也生爱慕,他看向郦倩云的眼神,也已与一般的男女生互视的眼神不同,犹如两束粒子流在对撞机里激烈地碰撞,内心翻涌着甜蜜的波涛。当各班生活委员和食堂工作人员走过,他们又迅疾移开视线,表演出互不相识的陌生。这一段时间的眼神“对对碰”,他们都明白,他们都互生情愫,只是还有一层薄薄的纸笼罩着,等待着一个时机把它戳破。

一天,轮到乐人生食堂值日。晚餐,郦倩云又是最后一个到点,郦倩云一粒一粒地嚼着米饭,等大家走了,乐人生给她打了一筒米,郦倩云在水龙头前左三圈右三圈反复地淘洗,米粒被淘洗得像白玉一样晶莹闪亮,郦倩云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其实她在等待着乐人生能向自己表白他的感情。

乐人生默默地注视着郦倩云,她身上的香味淡淡地散发出来,令乐人生体内荷尔蒙骤然剧增。乐人生情不自禁轻声呼喊着郦倩云的名字,他想说——我爱你。

郦倩云多情地看着乐人生那胀得通红的脸,和他那眼里蕴含着的急迫和慌乱。她想:许久的期待,今天终于就要实现。一汪春天桃花般的笑意在脸上灿烂地绽放。

乐人生嗫嚅着:我……我……但“我”了半天,又没了下文,像突然失去动力的机器,趴窝了。他担心不远处厨房工作人员和同学会听到他的表白,他担心……

郦倩云深深地失望了,她狠狠地剜了乐人生一眼,幽怨地说道“我我我……我什么!?”

乐人生更加慌乱了,脸红脖子粗,只是傻傻地讪笑。郦倩云用金属饭勺重重地敲打了一下铝质饭盒,快步跑去蒸笼抽屉,放好自己的饭盒,再剜一眼乐人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乐人生呆立食堂,满头雾水,不知道郦倩云的脸色为什么像翻书一样突然变了。

自此,乐人生每次望向郦倩云的眼波,都没了郦倩云的回应,就像一台静默的潜伏电台。时间持续半个月,乐人生失望了,感觉自尊心已被郦倩云深深地伤害了,便不再理睬郦倩云。其实,郦倩云的余光一直都在偷偷地聚焦着乐人生,见乐人生不再搭理自己,开始恐慌起来。十几天后,郦倩云终于按捺不住,她的目光又像追光灯一样聚焦着乐人生。乐人生虽然感觉到了,但心里憋着气,使着小性子,一直坚守着自己的阵地。

二十几天后,轮到郦倩云学校食堂值日。那是晚餐时分,郦倩云只给其他同学打米,故意晾着乐人生。乐人生心里窝着气,干脆把饭盆丢在餐桌上,跑到门口极度无聊地看麻雀在绿化树林里相互追逐嬉戏。同学们一个个都走了,郦倩云三番五次瞄着乐人生,见他依然呆立门口,于是走到乐人生身旁轻声说:“米给你打好了。”

郦倩云给乐人生抛个媚眼,一溜烟跑了。

乐人生望着郦倩云的背影,琢磨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郦倩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怅然回到餐桌:自己饭钵里的米,郦倩云都给淘洗干净了。乐人生的心顿时滚烫起来,早先郁结的怨气顷刻烟消云散。自此,他们的眼神又开始“对对碰”了。

乐人生与郦倩云眉目传情的小秘密,被一些有心的同学逮住了。

一天下午,乐人生去图书馆找资料,半道上碰上了尤美梅。她穿着蓝底白圆碎花的连衣裙,独自站立一棵梧桐树下,树冠张开雨伞,将浓阴投在尤美梅的身上,使尤美梅显得尤其温润柔美。

乐人生好奇地问:“尤美梅,你在树下干嘛?”

“等你的心上人。”尤美梅笑嘻嘻地说。

乐人生红着脸慌乱地说:“尤美梅,你可别乱说,我可是一张白纸。”

“白纸?笑死我了。哈哈哈……”尤美梅挥挥右手,笑得花枝乱颤。

乐人生不敢再接茬,低着头走了。

也就在那天晚自习之后,武国荣踩着下课的铃声,把乐人生拉到僻静的地方,笑嘻嘻地满口酸醋味地说:“乐人生,我看走眼了,你四肢发达,头脑并不简单,竟然勾搭上了我们班上的美女郦倩云。”

乐人生立刻否认:“武国荣,你可别造谣。”

武国荣说,“你和郦倩云经常眉来眼去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无中生有!这是造谣……”乐人生虽然被说中了心事,但依然煮熟的鸭子嘴硬,矢口否认。

第二天团队活动课,班长邹阳光和班团委书记秦尚书把乐人生请到学校团办公室谈话。

邹阳光一脸严肃地说:“乐人生,你很帅,很帅的男生很容易讨女生喜欢。据说你喜欢上了郦倩云?乐人生同学,学校规定在校不能谈恋爱,违反校规是要受处分的。”

乐人生被说得一脑门子汗,赶紧装傻,狡辩着:“我帅吗?我怎么感觉不到?也感觉不到有女生喜欢我。是不是武国荣在说我的坏话?”

班团委书记秦尚书严肃地说:“乐人生,别瞎猜,不要破坏同学之间的感情。乐人生,你和郦倩云相互之间看对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我们都观察到了。我们关心你,给你打个预防针,敲敲警钟。你如果没有喜欢上郦倩云,那就最好。如果喜欢上了,那就赶紧悬崖勒马,免得犯错误受处分。”

自此,乐人生不敢在食堂与郦倩云交流眼神。郦倩云摸不着头脑,内心焦虑起来。又是乐人生食堂值日时间,待同学们走完,郦倩云走近乐人生,小声问道:“你最近怎么啦?连正眼也不给一个。”

乐人生紧张兮兮地说:“你别和我说话,有同学说我和你眉来眼去的,班长和班团委书记都找我谈话了。”

“我怎么不知道?”郦倩云霎时也紧张起来。

见有别班同学走来,乐人生和郦倩云立刻闪身拉开距离。

毕业的脚步越来越近。一天黄昏,柳长久与乐人生沿着河堤结伴散步。河水悠悠,两岸垂柳依依。

柳长久折了一条柳枝,轻轻挥舞一下,忧悒地说:“快毕业了,我们可以谈恋爱了。可惜……”

“可惜什么?”乐人生不解地问道

柳长久说:“我们班女生太少,只有郦倩云和尤美梅两位,她们很漂亮,追求她们的很多,竞争很残酷啊。”

乐人生内心慌乱地问:“你喜欢她们?”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女谁不喜欢!?郦倩云有太多的追求者了,可她好像对你情有独钟,我不敢追。我想追尤美梅,可惜她不理睬我。我这形象,不像你,既不高大又不帅气,我不是她们的菜。”柳长久坦陈地说。

被秦尚书和邹阳光谈话后,乐人生心有余悸,在柳长久面前也不敢坦陈心曲,他狡黠地说:“郦倩云对我情有独钟,可是我没有感觉到啊。柳长久,你说很多人追她,你知道有哪些人吗?”

“你装什么糊涂?秦尚书、邹阳光、武国荣他们啊。”柳长久盯着乐人生说。

乐人生说:“我最近在准备毕业论文,还真没注意这些。”

柳长久想了想说:“是的,这些天我看着你天天跑图书馆。乐人生,毕业论文要写,但女朋友也要追。我观察,郦倩云也未必专一于你一人,她在秦尚书、邹阳光、武国荣他们中周旋。乐人生,你得主动去追,否则郦倩云就会成为别人的新娘,你会遗憾终生的。”

柳长久的话提醒了乐人生,他想:秦尚书、邹阳光、武国荣他们找我谈话,原来是别有所图,我上当了!我得赶快向郦倩云表白才行。

乐人生失眠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写求爱信。乐人生躲到僻静处,花了一个星期,洋洋洒洒写了一封5000余字的情书。信写好了,他决定通过邮局寄给郦倩云。

邮局距离学校400米距离。乐人生吃过晚饭,利用这段休息时间,立刻往邮局赶。半道上,乐人生碰上了尤美梅。

 “乐人生,你心仪的姑娘心有他属了。”尤美梅左手提着一包刚购买的物品,看着乐人生,挥挥右手,很神秘地说。

听尤美梅如此说,乐人生心里被针刺了一下,故作镇静地说:“你乱说,我哪有心仪的姑娘?”

“我出于好心,给你提个醒。其实你也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天下何处无芳草!?”尤美梅说完,向乐人生抛了个媚眼,风摆杨柳地走了。

乐人生想:尤美梅是郦倩云的闺蜜,一个寝室。她说的话难道会有假?再者,郦倩云最近与秦尚书、邹阳光、武国荣他们走得特别近,郦倩云这不是在玩弄男性吗?乐人生怨恨之情油然而生,他从兜里掏出情书,咬牙切齿地一点点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乐人生问黄颖:“郦倩云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一言难尽!”黄颖说,“你哪天请客,我给你详细地说说。”

上课铃又响了。

 

月色如水,乐人生不能安然入睡,独自在教育学院的运动场上散步。

“……这样的眼神对对碰,羞涩、纯真、甜蜜。郦倩云说,她一辈子也不能忘却。”白天,黄颖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乐人生与郦倩云的眼神对对碰,最终止步当年的“云山事件”。

临近毕业的那年5月底,学校别出心裁开展一场社会实践活动,组织毕业班学生调查全市农村中小学学生辍学情况。156班被分配到S市最偏远的W县,全班分成4个组,每组10人。武国荣和郦倩云、尤美梅等同学为一组,组长秦尚书。乐人生与柳长久等同学为一组,组长邹阳光。活动第三天,武国荣和郦倩云却因“云山事件”,闹得全校沸沸扬扬,带队的班主任龙老师因此挨了学校领导的批评。当时,同学们说什么的都有,大都偏向比较恶心的那种。郦倩云的玉女形象在乐人生心目中彻底玉碎,虽然郦倩云曾找机会向乐人生做过解释,但乐人生心中的疙瘩并没有消除,两人关系因此渐行渐远。

乐人生是第一批分回家乡县教育局等待分配的同学。离校那天,父亲下属农机站有一辆大货车到市区拉肥料,父亲跟随这辆车,顺道将乐人生和他的物品拉回家。驾驶楼里坐满了人,乐人生只好坐在无棚的车厢的肥料堆上。学校门口塞车,大货车短暂停候。郦倩云穿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挽着一沉甸甸的手提袋,匆匆回校。抬头看见货车上的乐人生,郦倩云慌忙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高高地举起,使劲地挥舞,着急地大声呼喊:“乐人生,下车!乐人生,等等我……”

乐人生感动了,“云山事件”的隔膜立刻烟消云散,他向车厢尾部爬去,准备跳下车。恰在这时候,交通畅通了,大货车启动前行。乐人生又急忙爬向货车驾驶楼顶呼喊司机停车,乐人生的声音被市区的嘈杂完全过滤,货车加速行驶。乐人生只好无奈地回过身看着郦倩云。

郦倩云依然在追赶,依然在呼喊。可是大货车的车速越来越快,郦倩云追不上,气喘吁吁地站立道路的中央,使劲地挥动手中的笔记本,以呼喊的声音朗诵着《金钩莲》:“ 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容颜的美丽/而是因为/你努力绽放的执着……”

乐人生感动了,他挥舞右手,挥掉胆怯、顾虑与羞涩,大声喊道:“郦倩云,我爱你!……”

可惜车已远去,街道的嘈杂过滤了乐人生迟到的表白。

乐人生大学毕业其实可以留城工作的,那时候城市学校教师编制未满,只要学校推荐,就可以留城工作,班主任龙丽曼老师特意询问乐人生想不想留城区子弟学校教书。乐人生的父亲是一名乡镇干部,他对乐人生说,县人事局局长曾是他的同事,那位局长答应让乐人生改行到县人事局上班,要求乐人生回县工作。乐人生父亲的身体很差,属于慢性支气管炎的那种,其他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他想有个孩子在身边,可以照顾他的晚年生活。

毕业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走到乐人生身旁坐下,用他那混浊的眼睛看着乐人生说:“乐生啊,还是教书好,天晴不用晒太阳,下雨不用踩湿鞋。从政不好,风里来,雨里去;天晴一身汗,落雨衣服湿。处理群众矛盾,弄不好就要挨娘骂。螺丝小学缺一名校长,乡文教办给我说了,让你去当校长。”

乐人生听了父亲这一番话,憋气得直翻白眼,穷追不舍地逼迫父亲去县城找关系转行从政。但父亲只是敷衍,乐人生改行的事自然泡汤了。但乐人生坚决拒绝到螺丝小学当校长,最终被分配到本乡的初级中学教书。为此,乐人生埋怨了父亲一辈子。

好些同学都改行从政了。邹阳光在县教育局办公室工作,秦尚书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自己却在乡村当了孩子王,乐人生心情郁闷至极,心中的自卑被无限放大,作茧自缚,基本断绝了与同学的交往,他曾萌生的向郦倩云表白自己情感的愿望,因为自卑也失去了动力。但他却有了另外一个嗜好——在学校的卧室里,大凡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花盆,花盆里种养着细叶、巨翼、孔雀、锯齿、卷叶等各色金钩莲。房间的墙壁上,张贴着各色各样金钩莲的画图,他时常面对着金钩莲朗诵着自己的诗作《金钩莲》:“ 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容颜的美丽/而是因为/你努力绽放的执着……”

一年后的一个星期天,在临近乡镇初中教学的柳长久来访,闲谈中,他提到郦倩云,说她留S市四中工作了,郦倩云曾向他打听他的情况。武国荣也留在四中工作,他们现在走得比较近。听了柳长久这一番话,乐人生更自轻自贱了,完全打消了与郦倩云联系的念头,更别说去表白自己的情感。

教书之余,乐人生开始将精力全部转移到看书写作上来,以寻找精神的寄托。消息、通讯、诗歌、散文、杂文乱写一气,然后向报刊毫无目的地乱投一气。最初几年,大的报刊上不了,市县级报刊,瞎猫碰死老鼠,偶尔也会发几篇“豆腐干”,一年下来,也能挣百几十元的稿费,然后邀上三五几个相处得好的朋友同事,称上几斤猪肉,买上几斤鱼,碰上牛肉羊肉狗肉,也来它几斤,再弄些时令蔬菜,沽上十几斤米酒,休息日“大快朵颐”一顿。但郦倩云的影子总是在脑海里沉浮

柳长久喜欢诗歌写作,有不少作品在市县报刊杂志上刊发。毕业四年后,乐人生一组以金钩莲为主题的组诗在省刊浓墨重彩地刊发了。柳长久读了,休息日专程跑来祝贺。乐人生便邀柳长久到自己家喝酒。酒桌上,柳长久说,一个月前,郦倩云与武国荣结婚了,他们多年的爱情长跑终于修成了正果。

乐人生内心刺痛,神色十分难看。他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爬行,眼里喷着火,大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请我们同学去喝喜酒?”

柳长久笑了一声说:“我怎么知道,你得问他们。”

“不请就不请。我们还是有酒喝的。来,干杯!我们一醉方休!”乐人生左手拍桌,右手持酒杯,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好,我陪你好好喝,一醉方休!”柳长久理解乐人生此刻的心情,他拍拍胸部,慷概激昂地附和着。

那天他们喝得贼凶,乐人生妈怎么也劝不住,结果乐人生和柳长久醉成了一摊泥,地上红的白的绿的吐了一地。乐人生妈痛心不已,嘴里埋怨着,又是灌蜂蜜水,又是往鼻孔里塞樟树叶,不放心,还跑去村里请赤脚医生给他们打醒酒的针。

乐人生的个人问题一直没解决,陆续有许多“爱心人士”给乐人生做媒,但乐人生以郦倩云为标准,看了上百个姑娘,没几个入他“法眼”,即使有那么几个入了他的法眼,人家姑娘又看不上他,更准确地说是看不上他乡村教师的职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一眨眼拖到了二十七岁。乐人生的父母十分着急。父亲一次病危被抢救过来,他躺在病床上,颤巍巍地拉着乐人生的手,流着泪说:“儿子,没看到你娶妻生子,我死不瞑目啊。”

乐人生虽然不能原谅父亲骗自己回家乡教书,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自己是他藤上结的瓜,中国人的“孝心”就像遍布大地的野草种子,只要有适宜的温度和湿度,即使环境再差,也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乐人生在父母的唠叨下,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了。二十八岁那年,邻居家来了一位亲戚——十九岁的姑娘倪桂花。倪桂花一见乐人生,眼睛闪亮,立马认定他是自己今生今世的“白马王子”,主动央求亲戚给她说媒。倪桂花在邻近乡镇一所小学任民办教师,一米六二的身高,虽然比不上郦倩云知性迷人,但还出得厅堂。邻居试探着给乐人生说媒,乐人生答应先处处看。倪桂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主动出击,几个月时间就把乐人生这个生冷的石头给捂热了,当年结了婚,十个月后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一年后,倪桂花参加民办教师录取考试给转了正。

倪桂花深爱乐人生,生活起居把乐人生伺候得像皇帝,最让乐人生感动的是,一次两人公路边散步,一辆摩托车刹车失控朝乐人生冲了过来,倪桂花赶紧把丈夫拉到身后,自己却身受重伤,在抢救室躺了三天三夜,这才从阎王爷殿里逃脱出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有妻如此,又复何求?乐人生深受感动,准备将自己的情感完全交给倪桂花。

柳长久已调县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一天,柳长久与教研室的同事到乐人生学校检查教学工作。空余时间,柳长久特意看望老同学乐人生。柳长久告诉乐人生,郦倩云与武国荣出事了。乐人生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柳长久说,郦倩云和武国荣点燃煤气双双自杀。乐人生惊掉了下巴,急问原因。柳长久说他也不很清楚,有的说郦倩云水性杨花勾三搭四,有的说武国荣神经有毛病,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不过我认为,一个女人太漂亮了,后门就不安全,总有贪婪的男人千方百计去挖墙脚,武国荣那小子怎么能守得住呢?末了,柳长久玩笑式地拍拍乐人生肩头说,你应该为你庆幸,今后可要善待你家夫人。乐人生面上苦笑,内心深以为然,决心自此彻底融化在倪桂花的爱海里,将自己与郦倩云的情感纠葛深深地埋葬在过往的尘埃里。回家后,乐人生将花盆里的金钩莲全部铲除,换上了仙人掌、月季、金盏菊等常规花卉。卧室里张贴的金钩莲的图片,也换成了水墨山水。

 

阳光酒店室内装饰奢华,金碧辉煌,彷如皇宫。此刻,正是晚餐时分,靓装艳服、高矮胖瘦的男女食客云集。各色菜品从后厨的热腾腾的氤氲的大锅里、穿梭如织的男女服务员的托盘里,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香。乐人生贪婪地吸了吸空气中弥漫的菜香,在一位身着工装的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的导引下,走到名为彩虹的包厢门前。

下午,柳长久打来电话,他说他今天参加全省教研工作会议,意外碰上一位大学同学,得知你也在省里学习,他非常高兴,约定今晚我们在阳光酒店聚一聚,由他做东。

乐人生问:“哪位同学?”

“他不让说。”柳长久说。

谁呢?还跟我故弄玄虚。乐人生好奇心陡起,毫不犹豫答应去聚会。

学习期间是不许随便请假的,乐人生搔搔脑瓜子,一脸凝重地走到班主任跟前,神情悲伤地说:“老师,我姐姐突发脑溢血,刚刚进入省人民医院抢救,说不定是最后一面。”

白发皤然的班主任信以为真,立马准了假。乐人生没有姐姐,也咒不了谁,且已达到了目的。乐人生走出班主任办公室,一脸喜色,差一点蹦了起来,为自己高超的演技而沾沾自喜。

包厢里坐着柳长久和另外5位中年男女,他们正在慢悠悠地品茶,显然在等候着乐人生。乐人生一出现,他们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射向乐人生。

一位中年妇女站立,挥挥右手,大声招呼:“乐人生,认识我吗?”

乐人生走进包房,走到这位中年妇女面前,仔细打量着她:一张较为丰满的俊秀的脸,眉毛修长,施着淡淡的妆容,大波秀发披散肩头,穿一件黑底彩色大花真丝中袖衬衫,着一条宽大真丝黑色肥裤。典雅端庄,像夏日的艳阳。剔除岁月的肥胖,她的脸上依然残留着青春的痕迹。

乐人生喊道:“尤美梅!”

“乐人生还认识我!好好好。”尤美梅孩子似的笑着,边伸出右手与乐人生握着,边打量着乐人生。

乐人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白色的皮肤舒展光泽,头发粗黑油亮,像晚春的小草生机勃勃。面相因此“冻龄”,看似30挂零。

“还是读书时期一样英俊帅气,可我已经老了,成了老太婆了。”尤美梅挥挥右手感叹着。

乐人生说:“我们都老了。你呀,虽然没有读书时期的青涩,但如今更具女人的成熟美。”

“是吗?哎呀呀,乐人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尤美梅立刻笑呵呵起来,拉着乐人生说,“老同学,坐坐坐。”

柳长久介绍说:“尤美梅现在是省会城市教科所副所长,初中语文教育教学专家。”

“了不起!我也教初中语文,今后得仰仗美女同学多多指导。”乐人生拱手恭维着。

尤美梅摇摇右手说:“别别别,今天是我们毕业后第一次聚会,先别说这些,我们要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

“对对对!”柳长久举双手赞成。

尤美梅随后介绍身边的4位同事——刘老师、李老师、张老师、胡老师,最后右手举起杯中价格不菲的白酒,又唱又说道:“‘20年后来相会,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来来来,为我们的20年后再相会,干杯!”

一番觥筹交错,大家都有点醉意,说话就随便多了,放肆多了。

尤美梅的同事胡老师看看尤美梅,再看看乐人生说:“尤所长和乐老师,一个是美女,一个是帅哥,你们当年一定有故事。”

尤美梅挥挥右手说:“我向他抛过绣球,可惜我不是他的菜!”

“我也追过你,可惜,我也不是你的菜!”柳长久说。

大家一阵哄笑。

胡老师半是好奇半是调侃地说:“尤所长,说说你们的罗曼蒂克。”

刘老师、李老师、张老师立刻拍手起哄,整个包厢的温度达到了沸点。

尤美梅乜斜着醉眼,指着乐人生说:“他和我没故事,但他和我们班同学郦倩云有故事,要不是当年的‘云山事件’, 今天,他们这对神仙眷侣就会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亮瞎我们的眼睛。可惜啊,世事多舛,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

尤美梅说完,低下头,神情悲戚。

胡老师是局外人,加之有七八分醉意,自然不能感受尤美梅此刻悲戚的心情。他好奇心起,追问着:“这故事一定曲折离奇,尤所长,快给我们说说。”

刘老师、李老师、张老师也纷纷附和。

柳长久说:“‘云山事件’…… 尤美梅,你是当事人,你最清楚,给我们解疑释惑吧。”

乐人生也很想知道事件的真相,当年他听信传言和无端的猜测,固执地拒绝郦倩云的解释,也拒绝向在场人调查了解事情的真相,从而留下了20多年的遗憾。

尤美梅喝一小口酒,习惯性地挥挥右手说道:“那我就娓娓道来。”

我们小组那天调研的是云山乡。云山乡坐落云山深处,因为偏远,班主任龙老师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一大早坐班车从县城出发,驱车10公里到达云山脚下。云山乡当时没有公路,我们在龙老师的带领下徒步前行。

上午11点左右,我们终于走进了云山乡的境内。那里地势陡峭,四周山坡星散着低矮的农舍。在陡峭的向阳山坡的杂树林里,开满了热闹的映山红,像一团团火焰,烧红了半边天,空气中浓郁着映山红的花香。我们惊喜不已,忘却了疲劳,蜂拥冲到山坡上的映山红树丛,身后缥缈着龙老师注意安全的叮嘱和一个小时的限制。我和郦倩云结伴跑进丛林,各自折了一大把映山红,凑到鼻尖前,贪婪地闻着。映山红的花瓣散发着清新和微微的甜味,我们陶醉其中。

武国荣跟了过来,怀抱一大束映山红,笑嘻嘻地对我们说,这里的映山红,花瓣肥硕,很好吃的。说完,右手摘了一朵花瓣,拔掉花蕊,丢进嘴里咀嚼,夸张地咽下,大声说,好吃!映山红花瓣的汁液,胭脂一样染红了他的嘴唇,也撩动了我们的欲望。我和郦倩云模仿着也吃上了几瓣映山红花瓣。映山红的花瓣真的好吃,甜津津脆生生的,滋润着我们干燥的咽喉。武国荣得意起来,滔滔不绝地卖弄他的学问,他说映山红具有很好的药用价值,镇咳、平喘、祛痰、抗炎、抑菌、降压、利尿、镇痛。他还给我们讲了一个凄美的民间故事,映山红是由一对相爱的年轻人的灵魂变成一只鸟吐血染成。他还说,映山红又称杜鹃花、山踯躅、山石榴,全世界的映山红有800多种。中国分布最多,有500多种,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映山红花色繁多,除了红色,还有紫色、黄色、白色等。云山里的映山红的品种很多。此外,云山还有品种繁多的金钩莲,他要带我们去寻找。

武国荣油嘴滑舌,华而不实,我不喜欢他,经常怼他,他有点畏惧我。但他依然涎皮赖脸地接近我们。我们有时候并不拒绝他于千里之外,那是因为我们女生的虚荣心作祟,觉得有男生追是一件光荣的事。还有我们女生有干不动的活,有他帮忙,何乐而不为?其实,那时候我和郦倩云都暗恋着乐人生,可惜乐人生对郦倩云情有独钟,对我视而不见,当时我好伤心的,很嫉妒郦倩云。乐人生那时太腼腆了,也不爱说话,如果他略微大胆一点,我想他与郦倩云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郦倩云一定不会有后面的悲剧发生……不说了不说了,说来伤感。

尤美梅挥一挥右手,仿佛要将感伤的情绪挥掉。然后,她将自己杯中的剩酒端起,一口喝掉,再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拿起酒瓶又替自己斟上酒液。

大家默默地看着她,静等她继续说下去。包厢里十分安静,风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到。

尤美梅从抽纸里拉出一张餐纸,缓慢地对折,擦擦嘴角的酒渍,继续说着。

当时,我吃不了爬山的苦,便坐在一块岩石上不动了。郦倩云听说云山有金钩莲,眼睛顿时发了亮,说要挖一株回去栽培,便独自跟随武国荣走进树林深处。

毕业后,有一段时间,乐人生专注栽培金钩莲,因而对金钩莲有一番深入的研究。金钩莲原产美洲墨西哥至巴西的热带沙漠中,它引入我国,主要是室内盆栽,因为它对温度和湿度都有特别的要求,野外主要分布在云南、台湾等华南地区。云山是高寒山区,根本不适应金钩莲的生存环境。武国荣说云山有品种繁多的金钩莲,显然在胡说霸道,其目的是寻找机会接近郦倩云与尤美梅。郦倩云之所以跟随武国荣前去寻找金钩莲,乐人生猜测,她也许不仅仅是对金钩莲的喜爱,而是她要践行诺言。大二下学期,省教育厅举办全省大学生原创诗歌暨朗诵赛,学校选拔郦倩云代表学校参加朗诵。但郦倩云不擅长诗歌创作,学校面向全校学生征稿。乐人生以一首现代诗《金钩莲》应征:

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容颜的美丽/而是因为/你努力绽放的执着/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凄婉的故事/而是因为/你始终如一的精神/多少年的等待/只是为了/这夜幕下瞬间的极致/即使终生错过/但绝不为一现而苟活。

学校评委一致推荐《金钩莲》参赛。在全省比赛中,乐人生的《金钩莲》被评定为原创作品一等奖,郦倩云的朗诵被评定为诗歌朗诵二等奖。郦倩云回校后十分郁闷。她将获奖证书和奖金送给乐人生时,低着眉眼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将你的作品朗诵好。”

乐人生安慰说:“我们S市人地方口音重,普通话很不标准,你能获得二等奖,那已经创造奇迹了。至于我获奖,那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说真心话,金钩莲的植物,我在龙老师家见过,但花儿绽放,我至今都一抹瞎。”

“是吗?有机会我送你一盆金钩莲。”听乐人生如此说,郦倩云这才高兴起来。

乐人生此刻暗想:郦倩云当时跟随武国荣去寻找金钩莲,她一定是想践诺她的诺言,挖一棵野生的金钩莲送给我。

尤美梅的声音开始喑哑起来,气氛因此冷岑而压抑。

天气越来越闷热,突然有飓风裹着乌云从东南方向狂飙而来,紧接着瓢泼大雨突兀而至。班主任龙老师招呼我们赶紧跑到附近农家躲雨。我们猝不及防,四散逃避。雨下了二三个小时,山里部分地段发生了泥石流。雨后清点人数,不见了郦倩云和武国荣。龙老师吓坏了,发动同学和周围农民寻找。后面的事,乐人生、柳长久你们是知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相信郦倩云是无辜的,即使发生什么,郦倩云也是被迫的,不是心甘情愿的。

后面发生的事情才是“云山事件”的“核”,按照尤美梅这种说法,郦倩云身上的污渍依然没有洗去……乐人生决定找黄颖了解“云山事件”的全部真相。

 

 

省教育学院门前往左200米远,有怡心茶楼。下了晚自习,乐人生请黄颖去怡心茶楼喝茶。黄颖眼睛一亮,欣然答应。

乐人生与黄颖进入怡心茶楼门厅,朦胧的光线里,六位年轻漂亮的礼仪小姐,斜跨着黄色镶边的红色绶带,分两排站立,躬身莺声招呼:“欢迎观临!”

这突兀的一曲,乐人生被惊着了,像一只小野兔被突兀的声音惊呆了。五年前,乐人生在县城的茶楼喝茶可没有这一道,他们径直走到吧台前,要了间包厢。然后在服务员的导引下,走进包厢,落座,点了茶与小吃,然后坐着海聊。

黄颖见乐人生的神态,知道乐人生从没到过这么上档次的茶楼喝过茶,微微一笑,对乐人生轻声说道:“跟我走吧。”

黄颖说完,径直前行。

厅内的中央空调开得很低,乐人生仿佛被扔进冰窟窿,浑身原本敞开的毛细孔瞬息闭合,背后汗湿的衣服迅速变凉,有点碜人。

一位中年女服务员脸上绽放职业的笑容迅速迎上前服务。黄颖向她要了一个小包厢。于是乐人生与黄颖在中年女服务员的导引下,走入他们要的那间包厢。

落座,乐人生仿佛自己不是请客的主人,而是是被请的客人。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包厢:包厢有容纳七八人的空间,中式仿古装饰:头顶嵌一大型圆灯,中间再悬挂一方形宫廷式吊灯,对面上首是屏风,飞天图饰,两旁各树一只立式圆形宫灯,屏风中间摆一八仙桌,上面置放着盛装各个品种茶叶的陶瓷罐。左侧白墙,墙壁中央悬挂一写意牡丹横卷,墙下地面各置一白底蓝花陶瓷花瓶,里面种植绿萝,绿萝茂盛,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右侧白墙,下置一张栗色大沙发,墙中央悬挂一泼墨《八仙过海》横卷。包厢中央摆放一张方形八仙桌,四向各置一张栗色木质太师椅。

中年女服务员递上点单,黄颖见乐人生沉浸在对包厢的欣赏里,也不客气,接过点单,拿起铅笔,批阅试卷一般在点单上勾勾画画,要了茶与小吃,然后交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点单,立刻忙碌起来。

待服务员备好点心,烧好水,冲好茶,给乐人生和黄颖的茶杯斟上茶水,乐人生这才回过头对黄颖说:“这装饰不错。”

“你是请我喝茶还是来欣赏包厢的?”黄颖话里话外有点不满。

乐人生歉意地笑笑,然后对服务员说:“你忙去,需要什么我们再招呼你。”

“好的。”女服务员以职业的微笑点点头,转身退出。

乐人生直白地对黄颖说:“请你说说‘云山事件’的真相。”

“这么急?当初你能这样主动和直白就好了。可惜你太腼腆,太优柔寡断,太懦弱了!”黄颖无限惋惜地说

乐人生苦笑着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白色茶杯,杯里的茶汤红亮透彻,冒着氤氲的热气。

黄颖叹息一声说:“好吧,我给你说说‘云山事件’。郦倩云分到市四中工作,我们共同搭一个班,我们很合得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是这么给我说的……”

我跟随武国荣走进树林深处去寻找金钩莲,因为我答应要送一盆金钩莲给乐人生。

树林越来越茂密,日光阴翳,空气越来越闷热,子规鸟凄厉地啼鸣。我有点害怕,不愿继续往前走。武国荣随口吟着李白的《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李白见物伤情,郦倩云听啼胆怯。武国荣说完,满眼鄙视,放肆大笑。我受不了武国荣言语的刺激,斗胆跟随武国荣继续往前走。

翻过一处山坡,我依然没见到金钩莲,心里很是遗憾,便问武国荣,为什么还没见金钩莲?武国荣折了一束映山红,手中晃动着,眼里闪烁着光亮,大声喊道,坚持就是胜利,这是震古烁今、颠覆不破的真理!我们继续去找,一定能找到。我们又翻了一个陡峭的山坡,除了映山红,根本没有金钩莲的影子。我看看腕上的坤表说,龙老师只给我们一个小时,已过了40分钟,还是回吧。我们开始往回走。走了100米左右,飓风突兀而至,裹着墨似的云团,翻滚着从东南方向碾压而来,紧接着大雨密集地砸向大地。我惊慌失措,发狂地往山下跑。武国荣追上,抓住我的手臂说,路边有寮棚,我们躲避去。于是,我们迅速跑进了寮棚。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瓢泼一般。我喘口气开始打量眼前的寮棚,这是当地农民用来盛草木灰和看瓜用的。它建筑在一块巨石下面,只有七八平方米,四周“墙壁”由碗口大小粗的树茎整齐地围成,再钉上横板木进行加固和阻挡风雨,但依然存在缝隙,有潮湿阴冷的风凄厉地钻入。屋顶用树木搭成圆锥形,盖上杉木皮,再覆盖上一扇扇编在锄杆粗的木杆上的黄黑色的芭茅草,虽然厚厚的一层,但此刻在狂风暴雨里躁动飘舞。那木杆不停地敲打着杉木皮,发出击打湿鼓一般沉闷的声响。门由锄杆大小的树木枝条加藤条编织而成,透着风,漏着光。地面有一小堆草灰,靠里有一张用树木搭起的床,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地面比较潮湿,几只黑色大蚂蚁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小生物在小床上,恐怖地爬来爬去。寮棚内空气污浊,茅草腐败的霉味夹杂着尿骚味,直往鼻孔里钻,熏得人头脑发晕,我将身子尽量往门口挪。

雨越下越大,足足下了二三个小时。积水排泄不畅,洪水漫溢寮棚的大半部分,寮棚的空间越来越狭窄,我与武国荣身体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肌肤能感受到武国荣身子的热量和荷尔蒙的气息,我能听到武国荣急促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武国荣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在我单薄夏衣被雨水打湿而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上逡巡。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担心荷尔蒙击溃武国荣的自控力,像饿狼一样扑向我这只小羊羔。我后悔不该独自与武国荣来这山林深处寻找金钩莲,更后悔自己不该孤男寡女跑到这寮棚里避雨。我必须想方设法降低武国荣注意力的深度,增加他注意力的宽度。我灵机一动,将映山红举到武国荣的面前,武国荣,你能背诵白居易的《咏杜鹃》吗?武国荣一怔,继而背诵道:玉泉南涧花奇怪,不似花丛似火堆。今日多情唯我到,每年无故为谁开。宁辞辛苦行三里,更与留连饮两杯。犹有一般辜负事,不将歌舞管弦来。郦倩云问道,你还能背诵其它的诗词吗?武国荣摇摇头,他深情款款地说,但我知道映山红的花语:它代表爱情,它代表真诚的心永远属于你。武国荣突然跪下,将怀里的映山红高高举起:郦倩云,我爱你!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映山红可以作证,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郦倩云,请接受我的爱吧!武国荣始料不及的求爱,像高压电流,瞬间将我击蒙。我呆呆地看着武国荣。我的心,我的情,我的爱,统统属于乐人生,根本没有你武国荣的位置呀。

武国荣再一次大声求爱着。我终于清醒过来,我想:我不能接受武国荣的求爱,但我也不能生硬地拒绝着。人都有兽性的一面,在法律和社会公德的约束下,兽性一般都会稳妥地关进牢笼,但在特定的环境里,兽性就会咆哮而出,毁灭世界。在这荒山野岭里,我只能小心敷衍武国荣,绝对不能激发他的兽性。我尽量靠近门口,对武国荣委婉地说,我们是学生,学校规定,不许我们谈情说爱。武国荣站立,逼近我,眼里燃着火焰,情绪激动地说,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学校的规定约束不了我们。我说,那也不行!我还年轻,我还不想谈恋爱。说完,我转身就要往寮棚外面跑。武国荣冲上前,从后背死死地抱住我,情绪激动的喊叫,郦倩云,我爱你,今生今世你别想跑出我的世界。我惶恐极了,浑身颤抖,四肢乏力。武国荣开始亲吻我的脸颊和脖子,我羞愧极了,也愤怒极了。我一边挣扎一边吼道,武国荣别这样,别毁掉你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武国荣怔住了。我说,武国荣,放开我,在班上所有的男生中,你给我的印象最好,可是你今天太令我失望了。武国荣,你放开我,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武国荣迟疑地松开了拥抱我的双手。我急于远离武国荣,慌急慌忙往外跑。武国荣反悔了,我的脚刚迈出寮棚的门口,武国荣快步上前又一次抓小鸡似的抱住了我,他气喘吁吁哀求说,郦倩云,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你给我说,你爱我好吗?我说,你先放开我吧。武国荣说,你说了我就放开你。我说,你必须先放开我!武国荣说,你说了我就放开你,我害怕你跑了。我倔强着不说,武国荣坚持着不松手,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突然,山洪裹着泥石流,发出轰隆隆雷鸣般恐怖的声音,呼啸而下。眼前黑与白交替的瞬间,寮棚倒塌了,架构寮棚的树木被泥石流席卷而去,幸亏寮棚建筑在巨石后面,巨石巍然屹立,阻挡着泥石流的横行与肆虐,我们得以保全。但两边奔涌而来的泥石流在我们身后迅速合流挤压而来,掩埋了我们半个身子,寮棚倒塌后的一些树木横扫过来,我们躲避不及,一根树木刺伤了我的额头,擦伤了我的脸颊,鲜血在我的脸面上漫溢。一根树木刺伤了武国荣的左肩峰,他的脸也被擦伤了。我害怕极了,浑身颤栗着,不停地“啊啊啊”地尖叫。武国荣短暂地惊慌过后,迅速镇静下来,他打量四周的情形,然后一边安抚着我,脱掉自己的上衣,撕成条形,给我包扎额头上的伤口,擦掉我脸上的血污。武国荣的镇定感染了我,我镇定且坚强起来,停止无为的喊叫,发现武国荣左肩峰血流不止,便用武国荣撕碎的布条,替他包扎好伤口。此刻,武国荣像一只安静地躺倒主人怀里的小猫,幸福而甜蜜地闭上自己的眼睛,享受着这“美好时光”。

暴雨戛然停止,泥石流的流动速度也开始随之减速并停滞。但泥石流卷积的乱石与污泥,已累积至我们的胸部,将我们紧紧地挤压在一起。我们身陷其中,无法自救。我又开始焦虑起来,武国荣却说着疯话,他说,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很值得,也很乐意。我没有理睬武国荣,此刻的我,心无旁骛,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我相信龙老师和同学们会来寻找我们的,担心同学们赶到时,看到我和赤裸上体的武国荣挤压在一起的场景,会尴尬得要死的,会引来流言蜚语的,会引起乐人生的误会的。我吼武国荣别说疯话,我们必须赶快自救脱离危险,别发生第二次泥石流,否则我们真的完了,弃尸这荒山野岭之间不值。武国荣这才开始正经起来,用右手清理身边的泥土杂石,但四周的泥土柔软如稀粥,搬开了又流动过来,我们的自救无济于事……

两个小时后,龙老师带领同学和周围农民寻找过来了,我们得救了,但我却永远地失去了乐人生。他的目光从此以后仿佛失去了电能的追光,每当我多情地望向他时,他立刻将头扭向一旁,视若不见。一天,轮到乐人生值日,当同学们都已离去,我凑到乐人生身边试图解释那天的情形,我说,其实那天我和武国荣没什么……乐人生没有听我解释,他说,你和武国荣的事与我无关。说完迅速离去……

听完黄颖的叙述,乐人生默然无声。黄颖看向乐人生,见他空洞的眼神漠视杯中氤氲的茶水,两颊的肌肉一股一股蛇一样蠕动。黄颖猜测,此刻,遗憾、内疚一定如汹涌的潮水冲击乐人生脆弱的心堤。茶室静得发瘆,空气近乎凝固,令人窒息。

许久,乐人生终于发声,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点凉意:“既然如此,郦倩云为什么最终要嫁给武国荣?”

“这是郦倩云终生的遗憾,也是一个极端的错误。但这错误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黄颖语速缓慢地说。

乐人生错愕地看着黄颖,不知她为什么如此说。

黄颖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诉说着。

武国荣毕业后也分在市四中工作,虽然他每天死皮赖脸地接近郦倩云,嘘寒问暖的,但郦倩云一直都与他保持距离。郦倩云在等你乐人生,她给我说,她要等你三年。当时我嘲笑她太痴情,千万别痴情又被痴情误,最后造成梁祝的悲剧。她只是笑笑。

乐人生,毕业后你“黄鹤一去不复返”,没再跟她联系。三年后,家里父母催婚催得紧,郦倩云扛不住了。一天,郦倩云对我说,她盆栽的金钩莲,这些天是花期,如果错过了,她就不再等你。那段时间,郦倩云很憔悴,每晚守候着金钩莲,吟诵着你的《金钩莲》“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但现实中金钩莲却误了花期。郦倩云没死心,她说她要去找你,但不知道你工作的地址,又担心你有了女朋友……她祥林嫂一样,跟我反复说,你是她的初恋,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清纯的情感,但是你却很害羞,有很多的顾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她一度很生你的气,转而和其他男生走得很近,想刺激你,想让你吃醋,想激发你大胆地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失算了。因为‘云山事件’,结果被你误会得更深了,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她很后悔,常常为此暗自落泪,责骂自己愚蠢。

看着郦倩云日渐憔悴、日渐消瘦的模样,我很心疼。我劝郦倩云,如果真的爱你,他就会奋不顾身地来找你。他不来找你,说明他是个薄情寡义的臭男人。你不值得这个薄情寡义的人耽误青春,因为你当时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不值得痴情的郦倩云托付终生,我错误地劝她接受武国荣。同时,我煽动武国荣向郦倩云积极求婚。郦倩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她满心遗憾地答应了武国荣的求婚。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她跑到我家,魂不守舍的,眼角噙着泪水。她先给我朗诵着你的诗《金钩莲》——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容颜的美丽/而是因为/你努力绽放的执着……末了,她对我说,她想请你来喝结婚酒。我劝她算了,要忘掉过去,这样才能开始新生活,才能过好自己的下辈子。她点点头,最后苦笑着离开了我的家。

乐人生眼里水雾蒙蒙,浑身像寒冬里落水的小白兔瑟瑟发抖。他咬咬下嘴唇,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右手拿了一张抽纸,擦拭眼眶,低头解释着:“其实……我不是不去找她,我是觉得……我配不上她。”

乐人生说完,使劲地搓着双手,仿佛要通过搓手产生热能,驱赶周身的寒气。

“为什么?”黄颖问道。

乐人生于是给黄颖讲了自己毕业后的情况。

“命运!这就是命运!”黄颖听后连声感叹着。

乐人生声音低微地问黄颖:“后来……后来他们出了什么事故导致悲剧发生?”

黄颖苦笑着说:

武国荣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他强迫郦倩云清空你与郦倩云交往的一切痕迹。不仅如此,他不让郦倩云看别的男人,也不让她与别的男性说话。如果郦倩云多看一眼别的男性,多与别的男人说句话,武国荣就会吃醋。武国荣很虚伪,人前,他正人君子,一副心胸开阔的高大形象。回家便成了小人,起初是拼命地喝酒,继而家暴,专打郦倩云不显眼的部位。郦倩云不反抗,只是冷冷地看着武国荣,这更刺激着武国荣施暴。每一次家暴,直到武国荣打累为止。郦倩云又是个死爱面子的女人,尽管浑身淤青,但她在众人面前却装什么也没发生。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她身上的淤青,逼问她,她这才在我面前哭诉她婚后的悲惨遭遇,她要求我千万千万保密。那段时间,郦倩云抑郁了,她经常跟我念叨你,你成了她当时精神上的唯一安慰。

我曾劝过武国荣,要善待郦倩云,要珍惜自己的婚姻。

武国荣表面鸡啄米似的答应着,回家便变本加厉地家暴郦倩云,他说郦倩云失了他的面子。我再也不敢规劝武国荣了,害怕郦倩云招致更严重的家暴。后来,每次家暴,郦倩云都偷偷跟我哭诉。她跟我说,她真不想活了。我也没办法,只好千方百计地安慰她,说郦倩云太优秀了,武国荣太在乎郦倩云了,武国荣之所以家暴,这是不自信的表现,要她给武国荣时间,也许时间久了,生了小孩了,武国荣就会有安全感。我想,当时如果没有我的安慰,郦倩云一定会走极端的。

乐人生听到这,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不住地唉声叹气。

黄颖眼里噙着泪,用纸巾擦了擦眼眶,继续说道:

郦倩云与武国荣结婚后的第二年,一天午休,郦倩云跑到我面前说,乐人生并没有忘记她,昨天在街头商场意外碰上同学柳长久,听他说,乐人生还没有结婚,在乡村中学教书,现在成了诗人。郦倩云拿出你在省刊上发表的一组以金钩莲为主题的组诗,她说,你没有忘记她,在你的组诗里,她读出你对她发自内心的爱意。那么纯洁,那么深沉,那么扯人心肺。我规劝郦倩云,过去了的已经过去,你们不可能回到原点。你已结婚,你们不可能再在一起,还是各自过好自己的生活为好。郦倩云流着泪点点头,默然离开。不过自此之后,她更抑郁了,常常失神。

同学邹阳光、秦尚书来市里开会,夜里邀请郦倩云、武国荣聚会,到歌厅唱歌。架不住邹阳光、秦尚书的苦苦邀请,郦倩云与之各自跳了一支舞。回家后,武国荣借酒发疯,拼了命地殴打郦倩云。郦倩云这次终于爆发了,反抗了,她终于提出要与武国荣离婚。当时我听到了他们房间有激烈的争吵与打斗声,还有武国荣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我便和我的丈夫还有几个同事匆匆赶去劝解。他们的房间突然“嘭”的一声起了火,当我们砸开他们的房间,已是一片火海……

在火海里,我听到郦倩云断断续续吟诵着你的《金钩莲》: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

武国荣歇斯底里的怒骂:爱爱爱,你天生一个骚B,到处勾引男人。我得到你的身子得不到你的心,我要毁了你,让你到阎王那里浪荡去……

因为打开了煤气,那场大火无法扑灭,结果他们夫妻双双葬身火海……

黄颖低下头,眼睛发红,嗓子发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乐人生抬头望着天花板,眼里也噙着泪水,眼前雾花花的一片。

包厢里,空气停滞流动,连杯中茶水的氤氲也凝固了,气氛沉闷令人窒息。

 

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班很快结束了,回家的时候,乐人生特意上花店买了一盆金钩莲带回家。乐人生将金钩莲放在阳台上,每天精心护理着,那花苗长势特别喜人。

九月中旬,金钩莲已经蓄势将要绽放。

那是一个月夜,乐人生守在阳台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金钩莲。皎洁的月色沐浴着金钩莲,她的枝丫在夜风里轻轻颤动,像可爱的小精灵轻盈起舞。她的花筒慢慢卷起,绛紫色的外衣慢慢打开。金钩莲的花蕾渐渐地由小变大,成了一个洁白无瑕的花骨朵,柔软得好像丝绸一般。金钩莲的花瓣慢慢翘起,雪白色的外衣缓缓打开,相互簇拥着,花瓣清透娇嫩,像白玉一样洁白无暇,完美得让人惊叹。她的白,她的神秘,她的美丽,是那般楚楚动人。淡淡的,那种梦幻般沁人心脾的清香蔓延开来。嫩黄的花蕊在微风中妩媚地摇曳。

郦倩云从金钩莲的花瓣里款款走出,吟诵着:“一次偶然的遇见/我便爱上了你/不是因为你容颜的美丽/而是因为/你努力绽放的执着……”

“郦倩云……”乐人生迎上前,从灵魂深处深情地呼喊着。

郦倩云却娇笑羞羞地闪身躲开,只是深情款款地凝眸乐人生,那眼里有雷电和火焰,融化着乐人生的心魂……

几声鸡鸣,郦倩云忽然消失了,金钩莲的花瓣,转瞬也已枯萎,她们全部溶化在黎明前的夜的黑里。

乐人生从灵魂深处吟出一首《渴望》:“你绽放的这一瞬/是我魂梦相依的追寻/你的洁白无暇/随清香蔓延我的灵魂/我怎么舍得你离开/多么渴望能叩开你的门扉/向你毫无保留地奉献/一生梦寐的情怀/今世你我已经错过/渴望再有来生/只是你还会不会等我/仍是我窗前圣洁的那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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