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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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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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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好好地画个句号

老北风卷着牛毛细雨,在天地间呼啸肆掠。

姚热爱穿着厚厚的蓝黑色羽绒服,戴着手套,打着雨伞,佝偻着身子,在猪小肠一样弯曲狭窄的结冰的石板路上艰难地行走着。

艾冠军今天无故旷课了……放学铃响过,姚热爱丢下粉笔头就去家访。姚热爱很喜欢《一个都不能少》这部电影,他常常以电影的主角魏敏芝勉励自己。

山林边缘有些枝桠,脆弱的生命之弦难以承受冰冻之重,在凄厉的风中折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脚底一滑,姚热爱整个身子突然像玉米棒子般横摔石板路上。好在穿得厚重,加之雨伞往上拉扯的力道,这才没有折了身子骨。但身上有几个部位的痛感神经,却被悄悄唤醒。姚热爱缓慢地爬起,拍掉衣裤上的冰渣水渍,收拢雨伞拄着,增加一条 “腿”前行。

艾冠军家,是三间低矮的土砖房,单建在村子的外围,像一只落寞离群的孤雁。阶基凹凸不平,像沙盘上的丘壑。房门的缝儿裂开着,有点像婴儿张开的待哺的小嘴。

“姚老师。”姚热爱身后,艾冠军肩挑一担黑色塑料小桶,桶里的水在荡漾,他的身子也在荡漾。他的脸蛋儿冻得通红,开着细碎的老南瓜般的裂纹。

姚热爱心疼地奔上前,抢下艾冠军肩上的担子。

“姚老师,我能挑。”艾冠军坚持着,眼里盈满感激。

姚热爱以老师的威严命令着:“去开门。”

艾冠军滞缓片刻,跑上前,打开伙房门。

走进伙房屋,姚热爱放下担水的担子,用责备的眼神看着艾冠军问:“今天为什么旷课!?”

艾冠军低下头,愧疚地解释着:“奶奶突然生病,来不及请假。姚老师,对不起,我不该旷课!”

艾冠军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才一岁,妈妈受不了贫困,抛弃他去寻找她独自的幸福生活,并且永远地断了音讯。爸爸患了癌症,一个月前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艾冠军只能与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姚热爱爱怜地拍拍艾冠军的肩头,让他陪着自己去看望病床上的奶奶。

穿过阴冷黑暗的堂屋,走进卧室,远远听到病床上艾冠军奶奶的咳嗽声和呻吟声。

卧室光线昏暗,地面黏土有点潮,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屋角尿桶散发的氨水味,有风不时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使卧室更加地阴冷。

奶奶挣扎着坐起解释:“姚老师,我今天早上突然脑袋发晕,身子歪倒地上,多亏孙子搀扶到床上躺着。唉,我这老不死的,耽误孙子的学习了。”

姚热爱的心系了铅块一般沉重起来,他赶紧安慰老人,然后退出。天寒地冻的,他琢磨在伙房屋里的柴火灶旁,边烤火边给艾冠军补课。

到了伙房,姚热爱发现柴火灶盛柴的角落,竟然连根茅草也没有。

艾冠军低下眼睑,声音发哽地解释,爸爸临死前砍了很多柴,堆积在房子四周,现在房檐下的劈柴早已烧光,露天的木柴被雨水冰冻着,他搬不动,中餐生不了火,他吃的是生红薯。

姚热爱走出房门,看那一捆捆柴垛馒头似的立在露天的空坪里,四周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姚热爱上前去搬,但那柴垛像浇了铁水一样,怎么也摇不动。姚热爱找来一把锄头。用锄头背朝一个柴垛狠狠地砸,柴垛上的冰块飞溅,砸了十几下,柴垛四周的冰块这才全部松散开来。姚热爱就这样搬了6大捆柴垛放进伙房屋内,这才住了手。

艾冠军赶紧用柴刀将木柴劈成细碎的小块,撕了几张写过的作业纸,引燃木柴,灶膛里立刻升腾起火苗红亮的欢笑声。

姚热爱坐在灶膛边,打开书本刚给艾冠军补课,妻子郑玉红打来了电话,问姚热爱在哪里,怎么还没到乡中心学校去开会。

乡中心学校上午发了通知,下午3点召开全乡中小学高级教师职称申报人员会议。

姚热爱拍拍脑袋,挂了电话,对艾冠军歉意地说:“要开会,我都忘记了。开完会我再来给你补课,找医生给你奶奶看病,你要好好照顾奶奶,没事多温习功课。”

艾冠军连连点头。

乡中心学校会议室聚着十几位申报职称的教师和几位已评为副高教师组成的高评推委,他们聚精会神地听政工校长牛得意宣读有关本次职称评聘标准的文件。牛得意一见姚热爱走进会场,便中断报告,严肃地批评他的迟到。姚热爱也不解释,只是满脸笑笑呵呵的。妻子郑玉红与姚热爱一个学校工作,比姚热爱小5岁,今年也符合副高评审条件。他见妻子身边有个空位,便走过去坐下。妻子郑玉红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斜视了姚热爱一眼,口腔里发出怨怼的哼声。姚热爱不以为意,戴上老花镜,听牛得意宣读文件。

会议室没有取暖设施,一路急行,原本汗水润湿的内衣,此刻像冰块一样疙人,寒冷刺激着胃部,有着些微的疼痛。姚热爱赶忙扣紧羽绒服的胸扣,缩着脖子,双臂紧贴胸部左右暗暗地使劲晃动,并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妻子郑玉红斜视着姚热爱问:“感冒了?”

姚热爱摇摇头。

姚热爱1980年师范毕业,一直在黄金乡中心完小工作,18年前评聘上中小学一级教师,在乡中心完小副校长岗位上干了20年,5年前主动请辞,让位给年轻有为的教师——姜英。

姚热爱参评副高职称,坐的是末班车,明年6月30日,他将光荣退休,画上教学生涯的句号。

高评委给姚热爱评议的最后得分76.5分,排名第二;姜英78分,排名第一。姚热爱想,晋升率只有50%,自己排名第二,看来只能陪跑。姚热爱便打起了“退堂鼓”,懒得去填写那些繁琐的表格。

姜英急了,立刻跑到姚热爱面前做鼓动工作。她说,文件上讲了向老教师倾斜,我和你的分数差距不大,我不一定能竞争过你。还有,其它乡镇或者有不符合条件的,被评委打下了,还有“捡漏”的可能。

“向老教师倾斜”、“捡漏”这两个关键词像诱饵,把妻子郑玉红给钓上了。姚热爱架不住妻子郑玉红和姜英的劝说,心想:自己助人为乐,给姜英陪跑也行,也就答应了。

开完会,天色暗灰,有雪糁米粉似的悠悠扬扬下了起来。姚热爱回到学校,把评审文件和材料往办公桌上一丢,对妻子郑玉红说一声去学生艾冠军家,拿上手电和雨伞,就往外走。

郑玉红劝阻:“天黑路滑,一把老骨头不要了!?”

“还是去吧,不然今晚睡不了觉。”姚热爱说。

郑玉红嘟囔着:“都要退休了,还这么拼命做什么!?”

“正因为如此,我得好好地画个句号才是。”姚热爱笑嘻嘻地说完,快步走出。

学校距黄金乡集镇有300多米,姚热爱先到商店买了奶粉和水果,再进乡医院请刘致远医生出诊。

刘致远30多岁,是姚热爱曾经的学生,有十几年的医龄。天寒地冻的,刘致远本来有畏难的情绪。但看到一把年纪的姚老师这么热心,他只好背上医疗箱,拿上雨伞和手电,跟着姚热爱融进冰天雪地里。

雪糁下得紧了些,道路积了薄薄一层,路倒比先前好走多了。

艾冠军正在灶前煮稀饭,被烟灰弄成了大花脸。

姚热爱将奶粉和水果交给艾冠军说:“走,给奶奶看病去。”

走进卧室,刘致远立刻给艾冠军奶奶望、闻、问、切,最后确诊她的病情为:感冒并发咽喉炎、肺炎。

刘致远准备因陋就简在床边给病人挂吊瓶打点滴。寒风从门窗的缝隙里往屋里挤,卧室地面潮湿的黏土好像要结冰。刘致远穿着单薄,双手帕金森病人似的颤抖着。

“爱得俏,冻得叫。”姚热爱嘀咕一声,跑到伙房抱了大捆柴火,在床边生上火堆。火舌欢笑着,室内的温度迅速蹿升,刘致远的“帕金森”立马痊愈,妥帖地给病人打上了点滴,然后凑到火堆边烤全羊似的暖着身子。

姚热爱搬来凳子,让艾冠军拿来书本,就着火堆给他补课。

听着姚热爱这略带嘶哑的讲课声,刘致远仿佛回到了从前。刘致远小时后好动顽皮,一次在家里躲猫猫,不小心从楼梯口像西瓜似的滚了下来,左腿和左手粉碎性骨折,住了两个月院。刘致远出院后,姚热爱每天下午将刘致远留下补课,然后将刘致远送回家,坚持了两个多月,硬生生将刘致远耽误的课给补了回来……往事如昨,刘致远内心暖流涌动。

第二天早晨,雪已停,姚热爱踩着咯吱咯吱叫唤的积雪去办公室签到,操场畔碰上了姜英。

姜英问道:“姚老师,职称的申报材料打印好了吗?”

姚热爱寒冷中搓搓手,声音嘶哑地说:“以前不是上面发吗?”

“改了,要从学校QQ群里自己下载。这样吧,我给你打印出来。”姜英解释着。

姚热爱鼻孔发痒,右手擤擤鼻子,咳嗽几声,连声道谢。

姜英谦虚地说:“不用谢。您是前辈,应该的。姚老师,感冒了!?”

“嗯。”姚热爱咳嗽几声,吐出浓痰。见艾冠军背着书包远远地走进校园。姚热爱撇下姜英,迎上艾冠军,关切地问:“奶奶的病好点了吗?”

艾冠军的脸蛋儿被一路寒风吹得红彤彤的,他感激地说:“谢谢老师,奶奶的病今天好多了。”

姚热爱放心了,这才折回。

姜英问道:“姚老师,艾冠军昨天怎么无故旷课了?”

“他奶奶病了,他那个家境……”姚热爱叹息一声,摇摇头,回教室去了。

姜英望着姚热爱的背影,心里感叹:都要退休了,姚老师依然这么拼!值得我学习。

放学后,姚热爱回到房间。感冒益发严重,心慌气短,眼泪鼻涕凑堆儿往外冒。姚热爱拿出纸巾,擦了眼泪揩鼻涕,再找来垃圾桶放到餐桌边,将擦拭过的纸巾丢进去。姚热爱把饭桌擦干净,贴上几张报纸,将电烤炉放到餐桌下,拧开开关,电烤炉红亮的光线阳光般温暖地照射着。姚热爱将姜英上午送过来的打印的职称申报资料放到桌上,倒一杯热气氤氲的白开水,坐桌旁,边喝边戴上老化眼镜,看关于职称申报的填写说明。

妻子郑玉红进屋了,关切地问:“吃感冒药了吗?”

姚热爱擤完鼻涕说:“我想和感冒斗一斗,多喝白开水。”

“斗个鬼,一把老骨头,哪有年轻人的体质!?你呀……”妻子郑玉红在唠叨中拿出家中常备的感冒药。

吃过药,姚热爱在擦眼泪、擤鼻涕、咳嗽、吐痰的轮回中看完说明。然后找出评审表,拿出钢笔准备填写,也许是感冒药的副作用,头晕乎乎的,眼前模糊,手臂抖抖索索,刚写了个单位名称,钢笔尖就惹事,把评审表的封页戳了一个大窟窿,黑色墨汁濡染开来。姚热爱赶紧用纸巾吸墨,自嘲地感叹:“老了,不中用了啊”。

此刻,胃也有些疼痛,姚热爱起身往卧室走,他实在坚持不了了,干脆上床休息去。

吃药打针,感冒纠缠了姚热爱五天。第六天,状况略微好转,距离上交职称申报材料的时间也只有2天了,在姜英的催促下,姚热爱强打精神开始填表。

评审表、评议表、述职报告、年度考核表、申报公示表,还有论文、专著、课题、辅导青年教师、农村任教等各类真实性证明,姚热爱没日没夜赶写,终于完成了。他揉揉发胀的头,捶捶腰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姜英的申报材料一水的电子打印稿,早就完成了。她看了看姚热爱手填的申报材料,好几处被钢笔戳烂,不少的地方沾上涂改液,皮肤病似的难看。害怕姚热爱的材料过不了关,姜英说:“姚老师,我给你打印吧。”

姚热爱连声道谢。

在姜英的帮助下,姚热爱的职称申报材料也搞成了电子打印稿,比原来的手工填写,整洁美观多了,自然能通过乡里高评推委的审查。第二天需要去县城打字店装订,然后交牛得意验收,再由他陪着送交县教育局教师工作股。

姚热爱的感冒出现了反复,当天下午红火大烧,上吐下泻的。姚热爱感觉难以坚持,因此打起了“退堂鼓”。

姜英急了,竭力劝说:“姚老师,你不是说要好好地画个句号吗!?这也是!最后一步了,别当‘逃兵’。明天我们租车去,装订材料我给你帮忙。”

妻子郑玉红也劝说:“老姚,别打‘退堂鼓’,明天我陪你去。”

架不住大家劝说,姚热爱答应继续申报,并去乡医院输液治疗。

姜英昨晚没睡踏实:姚热爱这是末班车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自己年轻,日子长着呐,她决定将自己的资料弄残缺,给姚热爱当一回陪跑!让他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第二天天一亮,姜英就起来敲姚热爱家的门,关切地询问姚热爱的病情。

姚热爱嘶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对说:“没有上吐下泻了,但依然头晕脑胀,心慌气短,四肢乏力。还是别去送资料了。”

姚热爱又一次打起了“退堂鼓”。

“姚老师,坚持就是胜利!”姜英鼓动着姚热爱,然后租了一辆小车,拉着姚热爱一起去县城。

车子开了空调,姚热爱晕晕乎乎在车上睡了一觉,临近县城,姚热爱因为感冒晕车,在车上黄疸水都吐了出来,胃也开始“麻辣烫”起来。到达目的地,姚热爱整个人都虚脱了,在妻子郑玉红和姜英的搀扶下,在打字店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休息。

全县定点这一家打字店,因为还有其它三个乡镇参评人员也约定今天装订,店里人流涌动,像插了一筒满满的筷子。

3个小时后,姜英这才将两人的材料装订好。

姜英长舒一口气,带着装订好的申报材料,和郑玉红回到车上,与姚热爱一起开车到安逸酒店,将申报材料和评审费一起交给在酒店等候的牛得意。

回到车上,姚热爱心闷喉痒,又一次呕吐起来。

郑玉红看到塑料袋里的呕吐物,突然惊叫起来:“啊——血!”

姚热爱感觉有黑云直往眼前涌。黑云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实,压在头顶上,有千斤重,姚热爱一头倒在了妻子郑玉红的身上。

“赶紧送医院。”姜英有主见,吩咐司机立刻往县人民医院赶。

四天后的上午,县人民医院消化科住院部,面容清瘦的姚热爱走进医生值班室询问主治医生:“我能出院了吗?”

“胃出血,才四天,怎么能出院呢?” 主治医生断然说。

姚热爱虽然人躺在医院,但心还在学校。刚刚他打电话回学校,代班的姜英说,今天艾冠军又无故旷课了。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姚热爱躺不住了,只盼着早出院。

姚热爱着急地问主治医生:“那得多少天?”

“你急什么?”主治医生不解地问。

姚热爱说:“我还有一班学生呢?”

主治医生瞄瞄姚热爱,翻开病例薄看一眼说:“59岁,要退休的年纪,怎么这么急!?”

姚热爱笑笑,自嘲地说:“退休了,我就没得书教了,所以……我得给自己教书的生涯,好好地画个句号。”

主治医生颔首,以崇敬的目光看着姚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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