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头是李虎生的外号,这个外号还是他老婆给取的。
李虎生的老婆桃英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他看了花鼓戏《刘海砍樵》,渴望自己和丈夫能像刘海和胡秀英那样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地过日子。偏偏李虎生不解风情,半天挤不出一个屁,对妻子向往的夫妻生活不屑一顾。他振振有词地说:“傻女人,那戏是假的,演戏的是癫子,看戏的是傻子,夫妻俩老老实实过日子才是真的。”老婆桃英反驳着:“像刘海和胡秀英那样男耕女织也是过日子啊,那生活多快乐,多甜蜜。”李虎生硬邦邦扔下一句:“饿你三五天,舌子舔灰,我看你快乐,我看你甜蜜。”李虎生扛着锄头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懒得再理睬老婆,我行我素,每天把精力和热情都倾泻在田间地头。于是老婆桃英经常埋怨李虎生,说他是不开窍的木头,庄稼田地比老婆还亲。李虎生的外号“木头”就这样慢慢传开了。随着年岁渐长,前面加个“老”字,成了“老木头”。
老木头膝下有一对崽女,大的是女伢子,小的是崽伢子。崽伢子叫李春山,在广州开了一家店子,生意蛮红火的。一个月前,儿媳妇生了二胎,店里忙不过来,要爸妈一齐去广州帮忙照看孙子。老木头执拗着不去,老婆桃英知道拗不过老木头,只好独自前往,留下老木头照看满院子的鸡、鸭、鹅。
外孙10岁生日。夜里,老婆桃英提前一天打电话叮嘱老木头,千万别忘了去给外孙过生日。老木头于是封了个大红包,挑着鸡鸭和自家种的小菜,满满一大担,坐着班车去县城给外孙贺生日。
老木头最不喜欢去女伢子春凤家。
老木头喜欢抽烟,烟瘾很大,如果是纸烟的话,一天至少要抽两包。闲来无事和村子里的麻拐、芋头、黑皮他们这班老伙计在一起,你一根我一根相互敬着烟,抽三包四包也不见得多。因为是老烟枪,老木头的手指被熏得焦黄带黑,牙齿也熏得乌七八黑,一早起床咳嗽声就像涨潮的江水,一波接一波,冇得停歇。
老木头的女伢子春凤在县人民医院当医生,坚决反对老木头抽烟。春凤为了帮助父亲戒烟,鼓捣父亲去照胸片检查,然后拿了胸片给父亲看,说肺部有阴影。老木头不以为然地说:“那有什么,腊肉不也是烟子熏好的?香嘞。村子里的二嗲,比我抽得还凶火,活了96岁。斜对门的二伢子,不抽烟不喝酒,43岁得了肺癌,两腿一伸死翘翘。”
父亲的歪理邪说,堵得女伢子春凤嗫嗫嚅嚅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斢个方向,说这是个别现象,不能以偏概全。再者,父亲抽烟,家里人也跟着抽上了二手烟,这二手烟危害蛮大,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总之,为了自己和家人身体健康,必须戒烟!老木头说了句鸡都啄不烂的话:“我抽了几十年的烟,要想我戒烟,得等我双脚一抻,棺材板盖了盖子。”
老木头虽然在女伢子春凤面前梗着脖子理直气壮,但在女伢子家,她的地盘她做主,他也不好当面抽烟,免得受她唠叨丢自己面子。当烟瘾发作了,老木头还是蛮有主意的,他走出房间,跑到宿舍楼外面的绿化带,吞云吐雾,放肆地过足自己的烟瘾再进屋。即便如此,老木头还是觉得局促,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多好嘞,屋里屋外,田间地头,烟随便抽,烟蒂想丢哪里就丢哪里。老木头干脆尽量推辞不去女伢子家做客,尤其是过夜。其实,老木头不去广州崽伢子家照看孙子,主要原因也是这个。
这一次女婿崽却破天荒悄悄塞给老木头一包烟,烟的盒子蛮漂亮,一问,是百元一包的那种高档烟。女婿崽被自己女伢子管束得不能抽烟,他在外面不知怎么得了这包高档烟,搁家里已经好几个月了,为的是留给老木头抽。
老木头烟抽得贼凶,需求量大,所以烟的价位就很低,大多时候抽的是价格低得不能再低的几元一包的纸烟。麻拐、芋头、黑皮他们抽得少,烟的价位就高。再者,他们的崽女也不反对他们抽烟,有时候甚至买三四十元一包的比较高档的烟孝敬他们。老木头的女伢子在家里和妈妈、弟弟搞反抽烟战略联盟,别说比较高档的烟,就是几元一包的普通烟,崽女们也不会买给他。但老木头不感兴趣的水果、牛奶、零食什么的,倒是堆集如山,可以敞开肚皮当饭呷。老婆桃英一度曾经想控制老木头的烟钱,打源头迫使老木头戒烟。老木头摔烂了一个崭新的鼎锅,这才争取到了每天抽一包10元纸烟的权利。但一包烟不够啊,怎么办?活人不被尿憋死,老木头就去集市上买几元一斤的切丝烤烟卷“喇叭筒”抽。有时候麻拐、芋头、黑皮递比较好的高档烟给老木头,老木头抽它一二回尝尝新,就不肯再抽了。古话说得好,来还不往非礼也。因为自己不能拿比较好的高档烟回敬人家,干脆找借口推辞,说自己烟瘾大,高档烟不好抽,寡淡寡淡的,只冒烟,冇得劲头,还是自己的切丝烤烟好,吧嗒吧嗒能过瘾。现在女婿崽意外地给自己100元一包的高档烟,这档次比麻拐、芋头、黑皮他们三四十元一包的高档烟要高好几个档次。老木头就想着拿回家,给麻拐他们这几个老伙计尝尝,还个人情,给自己挣个脸面。
女伢子春凤千留万留,老木头勉强在她家歇了一夜,便回了家。老木头打开房门,撂下自己那灰不溜秋的袋子,宝贝似的揣着那包高档烟,便去找麻拐他们这班老伙计。
他们这班老伙计经常聚会的地点是村东头麻拐家屋前的禾场坪,那里背北朝南,有棵腰围大的老槐树,春夏好歇凉,秋冬好晒太阳。此刻,麻拐、芋头、黑皮他们正在老槐树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村里村外天南地北地聊天。
老木头掏出那包高档烟递给麻拐,舒展着像棕树皮一般的脸,光着眼睛扯大话说,女婿崽要送两条这样的高档烟给他,要好几千呐,他不要,只要了这一包,让老伙计们尝尝鲜,自己还是抽这切丝烤烟过瘾。
“100元一包的高档烟!呀呀呀,你女婿崽,要么不给你烟,一给就这么大气。”
麻拐、芋头、黑皮他们浑浊的眼睛顿时像狼崽子的眼睛一样贼亮贼亮的,连声感谢着老木头这份蛮真挚的情谊。
老木头脸上挂着笑,享受着他们的感谢,心里涌出一股暖流,这暖流还蛮甜,像蜜糖一样。往日对麻拐、芋头、黑皮他们的羡慕和自卑感,顿时烟消云散,自己的身子在云里雾里飘荡着。
麻拐拆开那包高档烟,发现不对劲,那纸烟杆上有雀斑一样的黑点点,闻一闻,有股蛮大的霉味。
“我的崽呀,抽不得了。”麻拐便将那包高档烟退还给老木头,揶揄着,“老木头,你女婿崽这包高档烟可不是买的,我猜呀很可能是在垃圾箱里捡的,他糊弄你嘞。”
老木头脸上那灿烂的笑僵住了,飘在云里雾里的身子坠落地头,心脏裂开了口子,刺痛刺痛的。那包发霉的高档烟,在老木头的手里,顷刻之间被捏得变了形……
老木头因此大病了一场,在女伢子春凤工作的医院住了大半个月院。出了院,他竟然把烟彻底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