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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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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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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谢》六月菊

六月菊,古代称之为金钱花,它是一种不太起眼却能入药的小菊花。可再小的花也有自己的心语,六月菊的心语悲凉决绝,那便是:别离。

别离在人生是何其悲哀,它不仅仅意味时间的终止,更是一切美好的结束;无论是以何种方式的结束,别离都将是最后的归宿。

隔着铁窗,六月菊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她想:如果不给儿子买那辆车,也许此时儿子与自己也不至横着铁窗,以泪相见。如果时光还能倒流,哪怕泪流成河,她也想抽干自己回到从前。

那年,六月菊二十八岁,在下乡十年已近乎绝望再不能返城之际,迎来了命运大逆转。那个“胜利的十月”,“四人邦”倒台,她终于走出大山,回到离别十年的故乡,进厂当了工人。

那是一段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日子啊,每一个返城知青都在梦寐以求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工作,并开启婚恋的闸门,寻找自己心仪的对象。毕竟,十年啊,青春的十年!十年的自我情感禁锢,青春只剩下尾巴,她们中有的已经三十岁了。

经人介绍,六月菊与本厂一个转业軍人相恋了。他是厂车队队长,团级转业,这个厂改革开放前原是中央直属军工企业,地师级,所以军队团级转业也就只能是厂中干,县团级,也就是这个厂级车队队长。此人身魁体健,浓眉大眼,比六月菊一米六五的个儿高出半个头。六月菊虽说已经二十八了,但她也是黛眉凤眼,脸庞红润,高挑水灵,俩人站一起十分般配。他也年纪三十不小了,因此俩人交往半年,见过双方父母,在同事们的热心催促下,结为夫妻。

车队的工作繁忙而辛苦,虽说六月菊丈夫是队长,但那时的领导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以身作则。因此只要厂里军品任务下来,再远,从南到北,他都义不容辞亲自带队,将一车车军品运往全国各地。有时一走就是一个月,家里的事当然全都留给了六月菊。

 还好,虽说婚后连生两子,但厂托儿所很好,六月菊坐完月子产假一滿,她一上班,孩子就可送进托儿所。那时医院,托儿所都是厂里的福利,一分钱不收,孩子有病也是托儿所就送去就医。晚上一个人带着孩子倒是辛苦,但那时左右邻居除了上班,也再没別的生意倒腾,家家都帮忙,人人也都可信。两个孩子晚上接回家,常常是老大在邻居家跟同伴玩到九点回来睡觉,老二左右邻居这家抱去玩会儿,那家又抱去玩去了,也常常是晚上孩子睡着了別人才把孩子抱回来。因此六月菊白天上班,晚上一人带两娃,辛苦,也不是太劳累。跟所有改革开放前双职工的家庭一样,六月菊和丈夫两人工资加起来月入不到一百元。孩子入托免费,入学三元四角学杂费,就医五分钱挂号费。那时米一角四一斤,油四角一斤(凭票月人四两),猪肉七角二分一斤(凭票月人一斤),最低生活费也就月八元,基本生活保足,每月还能有些积蓄。家家收入差不多,虽油水少,但吃得饱,各家都差不到哪儿去,没有攀比,也就无所谓“羡慕嫉妒恨”。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穷兮兮的,但工人干活比坐办公室累,基本工资和口粮每月都比一般干部多一点(工人三十八元,粮票三十五斤——四十二斤;一般干部三十六元,粮票二十七斤),住房按工龄分配。因穷得公平,且又无后顾之忧,人与人之间倒也心平气和。

 改革开放,工厂军转民改制。几十年计划经济的军工厂,转眼间国家不给拨钱,自己开发,生产民品到市场上去叫卖,谈何容易!那些早已习惯计划经济,国家拨款生产,包工资,包产品供销的厂头头们,一闷捧,早已敲得晕头转向。发不出工资,下岗,下岗,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工人了。当官的要留在厂里继续找活干,找到了活,你们再回来上班。

没了军品可运,六月菊丈夫所在的车队工厂首先甩掉,成立运输公司,几十辆大卡车连人带车都给你,自负盈亏。队长理所当然更名经理,名符其实成了一把手,不再受工厂捆绑。

就算是巿场经济,运输这个行业也饿不死,不但饿不死,生意还好得很。六月菊丈夫这回更忙了,车是不用再带了,但谈生意,做生意,讨价还价,结帐分红,公司里挣钱的买卖哪一桩他不得去亲自料理?

中国人的生意,大部分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酒桌上,所谓“买卖不成情义在”,这情义便是“一口干”。原来半斤酒量的丈夫,做经理不到一年,酒量己经翻番。喝喝酒也就罢了,后来酒桌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有了包厢,有了OK厅,再后来又有了小姐。这样原本就不太着家的丈夫,更没时间着家了,男人嘛,家花哪有野花香。

从进厂就在工模具车间做车工的六月菊,原本立志做一个八级工,做一个高级技师,因此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三八红旗手,技术标兵......可工厂改革以后,车间没活时工人轮流都得待岗。当一个人无薪无岗时,哪还顾得上那遥遥无期的技师?利用丈夫的人脉,六月菊调到厂招待所当了出纳。

六月菊是高中生,还在农村当知青时,她就做过好几年生产队会计,一进一出,收支平衡,简单的帐目还是可以摆平的。厂招待所改革后也是自负盈亏,但工厂及下属各承包独立核算部门,不管有没有找到活干,生意还是要来酒桌上谈的。所以招待所效益较下面那些车间还是好得多,不但发得出工资,有时还有奖金。

可六月菊此时已进厂在冲压车间当工人的大儿子就没这好运了,冲压车间原大型设备干小小的民品基本派不上用场,无活干,就只有待岗,或者下岗到外面世界自谋生路。

好在六月菊丈夫这个经理辛是辛苦,也没白当,挣到点钱,给儿子买了个车,开出租。那会儿出租车行业刚刚兴起,考个驾照,去管理部门安上顶就可以开了。

男人当着经理,女人还有奖金,大儿子开了出租,小儿子上着大学,六月菊这个在改革开放后其实只算平常,普通的家庭,但在这个遍布下岗,待岗工人的厂子里却是够得上羡慕嫉妒恨了。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么贫困的厂里,工人即使上班干了活,工厂仍长期拖欠着工人们的工资的厂里,父母都在为儿女考上大学没钱去读,而改为上技校的厂里,竟然还有一群子弟在吸毒。也不知他们是先吸毒,还是先贩毒,总之,这些吸毒者往往都是边吸边贩,以贩供吸。

他们盯上了买得起车的六月菊的儿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当六月菊知道儿子染上毒瘾,已经是在拘留所里。

隔着铁窗,六月菊泪已成河,两次戒毒均己失败告终,儿子己被毒品摄走魂灵。任凭母亲泪流成河,儿子早已麻木的眼里,只有毒品。

六月菊死了,喝了“毒鼠强”。她下乡十年,吃糠咽野莱树根,还要披星戴月低头弯腰背起超自己体重一倍的重负,没喝“毒鼠强”;在下乡十年眼见一个个有“办法”的知青返城,自己却遥遥无期时没喝“毒鼠强”;可这次,丈夫在外云里雾里,儿子吸毒无可救药时,一个小时前还在办公室的她,竟在自己家里独自一人喝下招待所灭耗子用的“毒鼠强”!为什么?为什么?当她仰脖喝药别离人世时没再看一眼窗外的天空,那时正是傍晚六点,天还没完全黑啊,你还有一个上“复旦”的儿子呀!

六月菊是出纳,死后单位清帐。打开保险柜,一摞帐本整整齐齐摆在柜里,帐本上记着她死前一小时记上的最后那笔帐。柜里的钱和本里的帐,与她一生做人的原则一样,工工整整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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