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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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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18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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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发小)第十一章 重返古蔺,又见长江连载

古蔺行是早晚的事,我们当年初中毕业,从六八年国家开始大规模上山下乡的“老三届”,到我们七一年初中毕业时的“新三届”,尽管国家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但成渝沿线农村均已被“老三届”下饺子似的塞滿,没了我们的地方。因此到轮到我们下乡时,除了少数一家有两个以上知青同时下乡,可得到一个照顾名额去资阳外,其余统统下到云贵川三省交界处,四川古蔺县,一个与贵州毕节,云南昭通接壤,鸡嗚三省的老少边穷山区农村。

 发小群里有近半数人下乡去的是古蔺,所以版纳行一结束,古蔺行立即提上行程。

其实当年我们下乡去古蔺,因交通不便又是乘船,又是坐车的,觉得古蔺十分遥远。而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高速路一通,到那里从重庆出发四百来公里,最多也不过五小时车程。所以遥远真不是距离,只要文明够发达,上天入地皆有可能,再遥远的星际都可抵达,与外星人握手也只是早迟而已。

我因是从滨海出发,颜明本在泸化厂工作,虽后来他任职的厂属硝化棉公司独立上市迁至成都,但泸州也仍留有他原来的一个窝。因此大家定在泸洲汇合,自驾去古蔺。我到泸州已是晚上,一路风尘,沐浴后便早早就寝,也好让主人家颜明夫妇早点休息。所以第二天我们都一大早就醒来,颜明爱人舒萍去买菜准备大家来时的午饭,颜明要去遛他家那只咖啡色贵宾犬可可,于是我与他一同去到江边,一边遛狗,一边沿途观赏江景。

走在江面宽阔的长江边,看着奔流不息的长江水,我的心绪也随着波澜起伏的江流,回到那个已经远去,但却难以忘怀的四十五年前。


那晚,夜已深,万物都在漆黑的深冬夜静静入睡。家里一片漆黑而又十分宁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江轮夜泊骄傲的长鸣。

我睡在家里柔软舒适的床上,睁着圆圆大眼,翻来覆去,浮想联翩,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明天就要走了,要离开重庆,离开父母,到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去独立生活。那地方啥样呢?老师说是山区。山区一定有大山,有密林,还有野果和小鸟。老师还说,那里的核桃,板栗多得铺路呢!也有人说山区生活比较艰苦,艰苦我倒不怕,年轻人就是应该到艰苦地方去锻炼……

海阔天空我越想越远,睡意全无。“睡不着干脆起来写日记”,我这么想着,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写字台上的台灯,从已备好的行李中拎出草绿色军挎包,掏出临行前新买的,准备到乡下去用的印有“朝霞”字样的红色塑料壳日记本,在熟悉的白炽灯下,写下第一页日记:

 一九七二年一月十日 阴雨

我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的伟大号召,积极报名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放弃组织对我俩姊妹同时下乡的照顾,主动把那个离家较近,又是平坝农村的照顾名额让给了大一岁的姐姐,挑选了艰苦,遥远的山区农村去插队落户。我要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晒黑皮肤,练红思想,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风雨中经受任何严峻考验……

  “三妹,这么晚了,还干啥?快睡了明天还要早起。”这时从里屋传来父亲温和的声音。我伸伸舌头,顺从地放下笔,将日记本匆匆塞进挎包,钻进还有些余温的被窝里。

 "叮呤呤…”一阵急促的闹铃响起,父亲匆匆起床,开始为将要远行的我忙碌。父亲为我下了一碗鸡蛋面,催促还在梳头的我“快吃,快趁热吃饱”。

面条上盖满了一层煎得金黄的鸡蛋,面汤里浮着一层猪油,葱花。这是我平素最爱吃的食物,可这时,尽管这碗鸡蛋面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我吃着它却也淡淡无味了。不管父亲怎样婉言相劝,一碗面还是剩下大半碗,搁在饭桌上。

 “弦文一一走啦!”楼下传来同学的叫声。

听到这个“走啦”,我激动的心情更加不能平静了。抬着沉甸甸的脚,我慢慢走进里屋,站在正躺在病床上默默垂泪的母亲床边,向母亲道别。

由于疾病与精神的双重煎熬,折磨,几天的时间,母亲显得憔悴,苍老了。虽然,母亲在我眼里一直都很美,白皙的皮肤,清秀的柳眉下一对黑而亮的美丽大眼。但此时,我只感到母亲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已被泪水搅得混沌,再也看不到儿时躺在妈妈怀里,听妈妈唱歌,讲故事时那眼里闪烁着的光彩了,我看到的只有母亲无限痛苦与悲哀的泪眼。

我竭力忍住往外涌的泪水,强作笑颜对母亲轻轻说道:“妈妈,我走了。”我不愿在母亲面前流泪,我知道,为了自己的这次远行,母亲背地里也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泪了。然而尽管如此,母亲的眼泪,慈母心底的眼泪,还是泉水般涌了出来,流在年过四十已开始起皱纹的脸上。

我大一岁的姐姐已在一月前下乡去了资阳,她再也舍不得她心爱的刚滿十六岁的小女儿又离开她。她知道,小女那么爱读书,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女儿多想上学啊,没能上高中,她梦里哭醒过多少回。虽女儿从没怨过父母,但父母身为"臭老九",建国二十年来一直教书为生,如今也算是桃李天下了。可自己的孩子那么想读书,生在书香之家,却连个中学都不能读。看看今天高考场外一个个父母翘首以盼,心急如焚的眼神,哪个做父母的不想倾其所有,让自己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知识改变命运,学业奠基人生,一个人的学历将决定他一生将在哪个层次范围内发展,生活。可尽管我父母已将自己所学全部知识倾倒,奉献给社会,而自己的子女却连个中学都不能读。面对残酷的现实,父母也只能心如刀割,绝望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女尚未成年就辍学!母亲带着颤抖的声音嘱咐我“到了就写信回来,不要挂欠家里。"

此时此刻我如觉鱼鲠在喉,鼻腔发酸,眼泪直想往外涌。但最终我还是忍住泪水,转过身对要送我出行的父亲说:“爸爸,我们走吧。”

 跨出家门,我不由自主地又回过头来,再次依依不舍地环顾了一下,那么熟悉,那么温暖,哺育了自己十六年的家。屋里一切依然,只有我和姐姐的床冷冷地空着了。


在破晓时朦胧的晨曦里,在通往建设厂货运码头谢家湾大街上,走着一支长长的“上山下乡”知青队伍。

我身穿一套新做的蓝卡其“战士服”,脚穿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左胸前端端正正佩戴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块印有“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红布标牌,衣服扣上挂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右侧斜挎一个军绿色挎包,身后背一个打成长方形的被包,朝气蓬勃地行进在这只浩浩浩荡荡的队伍里。

上天曾赐与我一张天生好看的蛋形脸,母亲遗传给我的柳眉又细又长,一直隐没在发鬓之中。一对大眼睛,眼白呈淡淡的蓝色,就像荡漾着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它们是那样天真,纯洁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即使眼前有什么肮脏,危险的东西,它们统统看不见。挺而直的鼻梁使人觉得我是那样孤傲,清高。小而富有棱角的嘴唇只要微微一启,就会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两颊也会随之浮起一对深深的酒窝。我身高一米六二,一对齐臀长辫甩在身后左右摇摆,更显腿长身短苗条身材。

建设厂码头到了。阴沉沉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江面雾气给码头罩上了一层迷茫的幻纱。码头上,杆杆红旗在清晨的料峭寒风中猎猎发响,喧天的锣鼓声在江边沙滩上震荡,回响。江岸上人声鼎沸,欢送的人群密集如云,汇集成了人的海洋。

 “红卫号”船这天打扮得格外漂亮,船顶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三角小旗。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和《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的革命歌曲。

开始上船了。我排在上船的队伍里,听着父亲最后的叮咛。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随身携带的一个印有白色“重庆”字样的黑色手提旅行包,一句话也没说,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随着拥挤不堪的队伍,奔向“红卫号”船。

 “弦文——”随着一声清脆的嗓音,一只温暖,纤细的手伸了过来。

这是我们如今发小群里的苗波同学。她在小学,初中时曾一度是我的好朋友。那时我们班上六个爱好文体的女生结成一个小圈子,课余常在一起玩。她比我小几个月,划在升学线内,加之她出身军干家庭,顺利升了高中。她是专程来送她的好友兰草的,见到我,念起我们曾经的友谊,她依依不舍将手伸给我,噙着泪对我道了一声"再见!”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好象行将到来的初春天气一样,使人感到格外亲切,温暖。我心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一句也说不出来。后面人流很快就将我俩冲散,我只好随着这股人流涌上了船。

 “再见”,一声看似普通平常脱口而出的道别。见,本已是缘,再见,却是续缘。因此,人们在互道“再见”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期盼再次相见。可冥冥之中,此话一出,真不知何时才能再续前缘,再相见?无论同学还是朋友,与你相遇便是缘,遇时珍惜,别后见难。苗波与我的这声道别,一句“再见”,竟然相隔近半个世纪。人生无常,花开再见已飘零。

 轮船上,知青们挥舞帽子,手绢和双手,向江岸上送行的亲人们告别。有人爬上船头,有人干脆站在栏杆上,喊呵,叫呵。人人眼里都闪着激动的泪花。在我眼里,此时也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但我始终坚持履行自己的诺言,我不哭!我默默站在同学身旁,向江岸凝视。我的视线从迎风招展的红旗慢慢移向似海洋的送行人群,在这个人海里要想找到父亲和张张熟悉的面孔,已不可能。可当我看到江岸上人们难分难舍的面容时,我在想,父亲此时也一定站在江淮上一个什么地方,怀着同样的心情,在向船上眺望。

 “嘟——”船上汽笛响了。

 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再见啦——”这一发自肺腑的高声喊叫,立刻激起所有即将踏上社会,走向农村知青们内心的共鸣。是的,家乡的一切都再见了。可不曾想这声"再见",于我,于颜明,于此船上还有部分同行人,竟成永远。从此我们再也没能返航,回到重庆,回到父母身边,回到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出生地!

告别父母,告别家乡,我昂首挺胸,随着“红卫号”船远行了。那时的我甚至还天真地以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我站在枇杷山,举目望四方,长江嘉陵江后浪推前浪,告别山城奔向远方。啊——美丽的山城,可爱的家乡,美丽的重庆,我可爱的家乡。” 当洪琳唱到这首风靡一时“知青歌”结尾时,她的眼里终于噙满了泪水。

她站在船头,扑闪着一对圆圆的大眼,久久地望着黑茫茫的长江江面。深冬的江面带着寒气的夜风吹散了她额前的“流海”,从报名下乡那天起,就跟我,她的邻居,好友,一道发誓不流一滴泪的她,外披棕色毛领蓝卡其棉短大衣,内着男式黄军衣的丰满胸脯,经过一阵剧烈起伏后,到底泪花的闪光,还是在船头茫茫夜雾中,显得昏暗的灯光反照下消失了。

她身边围着艾妮、燕子、兰草……一大群与她年纪相仿,十五、六岁,最大不过十八岁的女孩。随着她那圆润,然而又显得过分伤感的声调,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早晨上船时,与亲人告别还没流够的眼泪。我紧挨她身旁站着,她比我大一岁,是我姐姐的同学,我们两家邻居多年。咱俩在家时已约定,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分到一个生产队,并走时一定不哭。但此时的我,受她歌声的感染,却也终于守不住诺言,流下了一行热泪。

 “好不好?”“好!”“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哈哈哈——”“啪啪啪——”随着一阵笑声和巴掌声,站在船廊两边的男知青们开始起哄了。本来嘛,好男有泪不轻弹,谁象这些没出息的小女生,动不动就哭鼻子。

然而,他们这时的起哄,倒不单单是嘲笑女生们好哭,他们是要用“男子汉”粗犷的笑声,以及他们那厚厚的巴掌的撞击声来压倒洪琳,让船头上的女生们摄服。你——洪琳,一个区区女生,你们——船头上那一帮女生也未免太放肆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样的风头,占我们男生的上风!

女孩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全哑巴了。我们眼里的泪花,也由这突如其来的一惊,给吓得全收回去了。但这洪琳可不是好惹的,在学校,在三千多师生面前,她都敢往台上那么一站——独唱,难道还怕你这眼前几十个男生不成!

 “唱一个又啷个嘛,高兴唱我就要唱,哪个管得到!”她不甘示弱地把胸前的一根长辫往身后使劲一甩,用高八度的嗓门大声喊道。

洪琳这一声激怒的叫喊,使得那些起哄的男孩们为之一震:嗨!看不出来,这个长着一张白净蛋脸,小鼻子,大眼睛,有棱有角的薄唇只一启齿,就勾起两颊一对深而圆大的酒窝,模样与样板戏里阿庆嫂酷似的女孩,竟还有阿庆嫂开茶馆斗刁德一的那份胆量!

但这心里的嘀咕也不过一、两分钟的事情,其实,这样泼辣的女孩,男生们也早已司空见惯。在船廊左边,一个坐在船栏杆上,脚并不瘸,但外号“楚掰掰”(掰掰:重庆方言,瘸的意思)的男生,被洪琳那藐视一切的目光和声调激怒了,他象只好斗的公鸡,伸着长脖,发着鸭青般沙哑的嗓音冲洪琳吼道;“呸!不要脸的X货!”

 “哈,哈,哈……‘’男子汉们扬眉吐气了。刺耳的口哨声,讥笑声,及那“劈劈啪啪”的巴掌声混为一体,肆无忌惮地灌入红玲的耳膜。此时,她心中的怒火燃烧到了极点,烧红了她那白净的脸蛋和圆圆的大眼。她浑身颤栗着,她想回骂一句,可一时竟没有了词(儿)。

就在一场骂战即将爆发之际,两个带队干部,也是我们一行知青的家长,一个五十多岁的方师傅,及一个也是五十来岁王师傅,听到知青们的吵闹声赶来了。他们拉住惹事生非的“楚掰掰”叫知青们都快散了,各自回舱睡觉。

方师傅和王师傅将“楚掰掰”劝到他们乘坐的客舱里去了,一伙女生拥着洪琳也回到她们自己的舱房。所谓“舱房”,也就是这只“红卫号”船带的拖驳,我们这个公社的一百多名知青,大部分都是我们工学院‘’臭老九‘’的子女,所以都“理所当然”地分配住在这个运猪,运牛,运杂货,不见天日的拖驳货舱下。

回到舱里,洪琳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串串掉了下来,她抽抽呜呜地哭出了声。紧挨她身边的我,也觉似乎受了大委屈,陪着洪琳一道呜咽。一时间,舱里的女生们竟都各各想着自己的心事,跟着抽泣起来。

这下,可把舱里的男生们乐坏了。他们一个个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伸出一只食指在鼻子底下来回划动,从鼻腔里发出一通类似什么乱七八糟二胡的伴奏声来。

其实,这舱里的男女生们,有一半都是我们一个班的同学,也包括如今我们此行重返古蔺发小群里的颜明,李平,古立等所有去古蔺的同学。我们从幼儿园就同班,一直同学到初中毕业。过去我们直到小学一年级还没分男女厕所,直到小学毕业,课外大家都是一道做作业,一起跳绳,踢毽子。可自“文革”后进了初中,在我们的课桌上男女生就有了刀刻的“三八”线,虽在同一个班里,彼此就象陌路人,从不多说一句话。在我们懵懂的心目中,谁超越了这个界线,跟异性讲了话,那么不是作风不正派,起码也是心术不正。因此,人人都严守着这条界线,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此时,舱左女生们哭哭啼啼地和衣盖上了被盖;舱右,男生们拉着“二胡”也衣东倒西歪地躺在各自的背包上,他们连被包都懒得打开,睡一觉起来又得重新打上,多麻烦。我们这些将要去古蔺普占公社插队落户的一百多名知青,就在这“喜、怒、哀、乐”中进入了迷糊的梦乡。

船在江中抛锚停泊一夜,第二天清晨,大家还未睁眼,带队干部就进舱来催促我们下船了。此时船已停靠泸州南田坝码头,就是此地,就是此江,作为我们下乡时的第一个中转站,我第一次知道从重庆沿长江坐船上行,江边还有一个江城叫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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