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不是我们同班同学,但他也是我们一个学校下乡到我们公社的知青。他与我们班上另三个男生董诚,黄明,小帅分在一个生产队,所以跟我们公社我们工学院的男生们接触就多一些。他也出身教师之家,下乡三年后招生推荐去了重庆机械制造学校读书,后来留校教书,最终也是教授退休,也算是事业有成。
我们公社知青人员构成主要有两大类,一类就是我们工学院子弟,占半数以上,另一类就是黄家码头,码头工人的子弟,其余还有一些就是街道商业或其它行业一小部分人员子女。我们那时在乡下,主要就是跟我们工学院知青来往,大家彼此熟悉。
古立他们要中午时分才能到来,上午贤惠的颜明夫人舒萍买完菜回,我们遛狗也返回家中。帮忙摘洗完菜,颜明亲自上灶,他们夫妇俩自己厨房忙着,我也插不上手,颜明说:"你再各人去看看,上回我们去版纳照的照片你还可以选哪些,U盘在第一个抽屉。"于是我便上书房去挑照片。
打开书桌放U盘的抽屉,忽然我诧讶地看到四十几前,颜明下乡时好几本记工分本。拿起工分本,打开看,x月x日X地,干x活,记x分,一目了然,整整齐齐。他居然还留着这个,真是文物啊,可以进知青愽物馆了!
拿着记分本,我去厨房问颜明:"队里都有记分员,你为啥还留有这个?"他切着新上市鲜嫩的竹笋笑荅:"你不晓得,我们公社街上这个生产队的农民要精得多,回回给我们称粮食都要克扣我们知青的,一百斤包谷,最多给你称九十斤;工分也要少记,所以我自己就多了个心眼,每天自己都记上,年终结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少来糊弄我们。象你们那些队,逢年过节农民家还要请你们去吃饭,我们街上这些农民,根本就没有请吃这一说。"
闻此言,我真有些吃惊地说:"呀!我在乡下四年,我们队上的农民几乎家家都请吃过饭,不是我们对农民如何好,而真是农民们对我们非常好,我们是一月份去的农村,一个月后便是春节,每户农家轮流着请,吃遍整个生产队。"
回到书房电脑桌前,我继续挑着照片,古蔺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
在一条木屋夹道的马路上,汽车“嘎兹”一声停了下来。
“到啦!大家下车,都下来!”带队的方师傅和王师傅跳下驾驶室,跑到卡车后面,冲着坐在蓬厢里的两车知青大声喊道。
“哦——到啦,普占公社到啦!”坐了一天一夜船,两天车的我们,早已盼望着这声喊了。男生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跳下车去,剩下胆小,且又怕弄脏衣服的女生们仍立在车上,等着司机把铁梯挂上。
洪琳还没等铁梯挂好,早已跳下车,无奈我还在车上,等别人先下,大有最后一个下车之势。
“你快下讪!”洪琳见大家都一哄而散看街去了,有些着急地冲我喊道。
“不行,我的脚冻麻了,好象不听使唤。”吃够了晕车苦头,一路翻江倒海似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的我,面色苍白地一边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沿铁梯一梯梯移着脚,最后一个下了车。
先下车的知青指着前面拐弯处的一块路牌告诉我俩,这里是云山公社,车只能开到这儿了,我们要去的普占公社还没通公路,今后我们上街赶场的地方就是这儿。
"街?这里居然也是街?”我愣愣地站在满是泥泞的马路中央,在心里追忆重庆的每一条街。在我十六岁的全部生活中,只知道有百货大楼,大饭馆,电影院,新华书店…,这些高楼大厦耸立在川流不息,往来奔驰着各式汽车的柏油马路两旁的地方,才称之为街。而眼前这——低矮、覆盖着厚厚一层雪,屋檐吊着的茅草已结成滚圆滚圆的冰棒的木板房,歪歪斜斜,无精打采地夹着泥泞、寂静,只能通两辆卡车的马路,居然也是街!
知青们立在马路当中叽叽喳喳高声议论着,评价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满满两车人的喧哗,瞬时惊开了路旁木屋的房门。尽管雪风象根根钢针无情地在我们脸上划着十字叉,衣衫单薄的居民们,仍把头伸出了木门或撑起的格窗外。
孩子们趁大人不备,与狗一道窜出门外,不一会儿,我们周围就围上了一大群在刺骨的雪风中,穿一层褴褛布衫,双手插在夹窝下取暖,浑身上下哆哆嗦嗦的小看客。
两个带队的师傅领着我们们走到这条街最高的一座建筑物,一架大瓦房前。一排木门大大敞开,里面十几平米的房屋壁边,两边摆着两排方桌。桌的四周围着条凳,桌上放着竹筷筒,屋角燃着一盆窜着蓝色火苗的煤火。
这大概是饭店了,我们七嘴八舌猜测着,肚子也跟着叽叽咕咕。饭店的主顾,从大师傅,到服务员,男男女女总共也只有三、四个人。他们早已按区里的通知,为我们这些大城市来的知青备好了饭菜。
我们按城里人的习惯,八人一桌坐了下来,热汽腾腾的饭菜立时摆上桌来。一人一海碗:糙红的米饭上冒尖尖地垒着一些黑黢黢的不知啥菜?坐了大半天车,大家都饿了,谁也不拘理地从筷笼里抽出削得粗细不一的竹筷大吃起来。
我却端着斗大的土碗,慢吞吞地用筷子拨弄着碗尖上那些黑黢黢的,怀疑是否洗净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磨蹭好一会儿,我向一桌人问道:“这是啥子菜哟?”大家都停下筷,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碗,谁也答不上来。
“干菌子。”这时晶铧从旁边男生桌上发声。
“菌子是啥子?”洪琳脱口问道。
“就是干蘑菇。”答完这话,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他埋下头,再不言语,只管吃起自己的饭来。晶铧也是我们班的,他从小就喜欢跟女生一起跳绳,踢键,而且厉害得很,大家都喜欢与他一伙,他在哪一伙,哪伙准赢。因此得外号"假姑娘"。
洪琳回过身,朝自己一桌人噘了噘嘴,大家“扑哧哧”的悄声笑了。我夹起一个菌,想起儿时看过的那些小白兔采蘑菇一类好看的动画片,咬了一口,还挺鲜的,于是不再挑剔,开吃起来。
一人一海碗,少说光饭就有半斤,就是男生都吃不完。一直跟到饭馆来的小看客们,这下可不客气啦,端起男生们剩下的饭,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一群没抢到男生剩饭的小看客,把目光都巴巴地集中到女生碗中。我见一个小孩从地上捡起饭粒、菌子吃,真感到恶心,然而更多的却是震惊!我不明白,这个地方的人,为什么个个都像乞丐?我停下筷,叫声“洪琳,别吃了。”匆匆走出饭馆,我那碗饭连尖都还未削平。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四壁透风的木板屋里摇曳。本来国家是给了每个知青点一千元专款建房,但我们生产队并未专门与我们建房,而是利用生产队一架百年老木板公房,作了我们知青房。
这架知青房座落在从营山下来的小路沟边。这架大瓦房原是小路沟王姓家族祠堂,中间是大堂,也是生产队开会集体活动聚集地,左边一排厢房两间屋,二十来个平方,就是我们知青住房,楼上有一半是是楼,楼上是生产队种子库房。右边厢房住着一个五保户。两边厢房还连着两排耳房,左边住着生产队一家社员,右边住着大队会计一家。
房前有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晒坝,从坝上下十几级石阶,就是从山后绕过来的冷水河。从河上小石桥过去,有一条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贯通营山公社川黔公路和普占公社的青石板小路。路两旁是平展、方正的大水田。房屋的左右两边都是一片苦竹林,屋后紧靠山,山上杉树成林,郁郁葱葱。
由晒坝进门就是一间大堂屋,左边靠墙角垒了一个土灶台那就是我们煮饭的地方,堂屋两侧各开一扇小门,分别通往两间十来平方米的长方形厢房。队上原本打算七个知青分两间耳房住,可我们七个胆子都小,愿意大家住一屋互相壮胆,于是我们用靠左那间屋放箱子等杂物,七人一齐挤进右边那间只放得下四张光床沿都有尺把宽的单人床。
我和洪琳总算如愿以偿分在一个生产队。除了我俩,同分到小路沟队的另五个女孩,一个叫郝榕,她不到一米六,却有一百二十斤体重,所以显得有点胖。七人中数她年龄最大,那年十八,在学校是一连的。她比我们大两岁,成人了,自然说话办事都显得比我们成熟,老练。
另一个叫胡云,她与我姐同学,三连的。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几,那时显得又瘦又小,由于脸廋就显得有些黑,单眼皮,眼小,鼻小,嘴唇很厚。她的脾气出奇的好,凡事都能忍让三分。
还有一个叫钟健,她眼睛大而亮,鼻梁挺而直,就是嘴按那时审美观显得有点大。她和弟弟都同在我们班,弟弟小她一岁,当时十五,因家庭成份不好,也没升上高中,下乡去了资阳。她干啥事都大大咧咧,慢慢吞吞的,从不着急发火,对啥事都好象漫不经心,唯有饭桌上老爱发些什么“包谷含热量多少千卡,胡萝卜含维A多少”诸如此类的高论。
再一个叫文辉。她与我们同班,因儿时得过脑膜炎,大脑有些受损,反应较一般人稍慢,所以下乡不到一年,父亲退休,尽管前面哥哥姐姐下乡多年,还是先将她顶替回去了。
再有一个叫袁渊,这是文中唯一虚拟人物。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六个女生同在一个屋檐下,磕磕绊绊总是免不了的。但是我们一起在艰难困苦中共患难那么多年,最后大返城时呆在那里最后出来的共计六年时间,而且很多事情的发生,也是当时特定环境,特殊时代造成。所以我不想伤害仼何人,也包括我自已。
故事要如实述说,才会有血有肉,唱戏也得有红脸白脸才会有看头。所以我虚拟了这个袁渊,来替我们所有人的白脸言行背黑锅。她的言行,均为我们每个人实实在在所不应该的所为,但人无完人,那才是当时年幼无知真实的我们。
我是自然要和洪琳睡一床了,郝榕和胡云睡一床。文辉与钟健睡一床。钟健坚持要文辉与她各睡一头,她说这样俩人还可互相暖脚,再说,她认为俩人睡一头,面对面的呼吸极不卫生。我和洪琳可没这多讲究,我俩不仅要睡一头,还要合枕一个枕头。我是极愿和洪琳睡一头的,因为长这么大,在家我还常挤到母亲被窝里睡觉,各人睡,我总感到黑夜可怕。
见大家都睡好了,郝榕探身吹灭油灯,瞬时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房后,山上的杉树林被风吹得呜呜直响,就象有百只野狼在齐声嗥叫似的。风从门、窗、房瓦的缝隙中刮进屋来,分外尖削;门窗也在这疯狂的呼啸中猛烈摇晃,发出阵阵“咕吱咕吱”的声响,仿佛潜伏着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危险。
我躺在床上,面对黑暗,听着这一切惊心动魄的啸声,兀自不禁心惊胆颤。我用被蒙住头,情不自禁地往洪琳怀里钻,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洪琳像大姐姐似的,一把抱住我的头说:“这么多人,怕啥子?”我躲在洪琳的怀里,脸凑到她那已发育成熟而富有弹性的胸前,分明听得见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很有规律地跳动着的‘声音。我仿佛感到这是躺在妈妈怀里,心里感到踏实多了。我默默数着洪琳胸中“咚、咚、咚”心跳的节律,在几天旅途奔波的疲惫里,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我梦见了爸爸妈妈。爸妈正带着我家几个孩子在公园里划船。爸爸掌舵,妈妈,我和哥哥姐姐一人拿一只木浆划着小船。忽然,天下雨了,妈妈催促我们快靠岸,我们使劲摇着木浆,划呀,划呀,雨水淋湿了我的衣裙,有点冷了……
“快起来,漏雨啦!”洪琳大声的喊叫惊醒了屋里所有的人。大家惊慌失措地看着各自床上从屋顶瓦缝中漏下的雨水,赶紧拿盆的拿盆,拿桶的拿桶,也不管屋里到处漏雨,本能地先接住自己床上漏雨的地方。
我和洪琳这张床漏得最厉害,我俩的被全湿了。我们用四个盆,一只桶,几乎覆盖了整张床,接着那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从天而降的“祸水”。 屋里到处都在漏雨,七个女孩各自顾着自己的床,将屋里所有可用来接雨的盆盆碗碗都用上,并不停地将接满雨水的盆碗中的水倒掉,又重新接上。
折腾了大半夜,屋外的雨总算小了,屋内的“雨”也渐渐滴答,但每张床都湿透了。
觉是睡不成了,但现在才半夜,困得不行呀。我们只好换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搬两条长凳,挑不漏雨的地方排排坐在两张条凳上,相互靠着迷迷糊糊又闭上了眼睛。
连绵细雨哩哩拉拉下了一个多星期,队里山上,田里的二道草都已薅完。因农闲,这星期歇雨工。
小路沟的女生们在家呆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有些呆腻了。我们也真有些奇怪,每天出工我们感到吃不消,腰酸,腿疼,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起一个。这才歇一个星期,我们又觉呆得无聊了。
农闲时,我们每天都要睡到早上九点多钟才起床,吃过早饭出工,实际已是十点多了。别人农民一大早起来是去种自家自留地,虽我们也分有一人八丈共五十六丈自留地,但我们出队里的工已筋疲力尽,哪个还愿早早起来去打理自留地,看我们的地荒着,队里点包谷就顺带把我们的地也点上苞谷,还等不到成熟,嫩包谷早早的就被我们掰来吃光了。我们下乡的第一年尽管吃着国家保的,一月三十五斤的口粮,但也习惯当地人吃两顿饭的习俗了。
这个地方,因长期贫困,农民尽管干着比平坝农村要重好几倍的农活,但一天只吃两顿饭,一大早起来先去自留地忙活,然后回家吃早饭。早上吃一顿饭出工,晚上收工回才吃第二顿。用知青的话说,就是吃一顿管一天。刚下来时,我们简直吃不消,每天出工中途休息时,都偷偷跑回来加顿餐。不过几个月下来,入乡随俗,我们也习惯了吃两顿,只不过每顿的饭量已大大增至半斤八两之间。
吃过早饭,袁渊出去河边洗衣服去了。其余的人都各自躺在床上养神。大家都信了钟健的活命哲学,“饭后睡一睡,活到九十岁。”食饱神虚,饱肚睡个回笼觉。
而我,每当大家睡回笼觉时,总是默默拿出高中数理化来学习。没能读上高中,我感到无限遗憾,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向往着总有一天自己还要重返校园。于是,自下乡来,从未放松自已学习。为此,我也常遭到同伴们的讥讽,嘲笑。就连洪琳也笑我太天真:“‘白卷英雄’张铁生都上了报,大学招生还会稀罕数理化?”可我似乎总有些执迷不悟,我中父亲的“毒”太深,“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数理化是科学,啥时候它都是科学,只有靠老老实实地学。
“弦文有件事我不晓得该不该给你说?”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胡云有些心血来潮,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啥子事?说!”急性子的我心里可憋不住问号。我停下笔抬头看着胡云问道。
“说了你可别生气”。胡云有些后悔,欲言又止。
“快说嘛,我不生气。”我见胡云吞吞吐吐,更觉事大,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胡云到底要告诉自己啥事?胡云见已赖不过,只好讲了出来。
原来,那还是在学校上初中的时候,我一直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那时宣传队都是学跳样板戏芭蕾舞《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我跳过群众,也跳过"白毛女”,"吴清华”。有一次,总政文工团来学校招兵,选上了我,可是一政审被刷了下来。这次我被刷的原因就在于,因我父亲在“文革”中被我同班的袁渊的父亲写了一张大字报,那上面说他女儿曾亲眼见过我父亲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照片。为了这次政审,学校军代表和工宣队队长找到袁渊,那天,正好胡云与袁渊一起,于是听袁渊跟他们讲,“我确实亲眼看到过她父亲那张照片。”就这一句话,决定了我下乡的命运,也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我本来也许可能成为一个舞蹈家,然而就这一句话,葬送了我的艺术生命,也葬送了我的前程。
可当时的我,并不知有这段插曲,我只恨自己没出生在工人家庭,而是出生在一个“臭老九”家庭,以至自己在多次部队及地方文艺团体的招收中,都因政审落选。不过我并不怨自己父母,确切的说我甚至中父亲“唯有读书高”的“毒”还很深。虽说穿绿军装在七十年代初中生中是特别时髦的事情,但我更想读书上大学。因此没当上文艺兵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是太可悲的事。
然而眼下,在我不但因家庭政历不清什么都去不了,并下到这个偏僻,苦寒的山区农村,而且听到胡云讲了上述隐情后,得知自己不能参军,竟是为了一张照片时,我确确实实感到了极大的悲哀。
此时此刻,我眼里反而没了眼泪,我的心象被刀戳了般的疼痛难忍。我禁不住冲口而出大声喊道:“我爸爸解放前夕一直在念书,直到五零年才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为啥子不去调查呢?为啥子就凭一个与我家有仇的十来岁学生的话,就这样残酷地决定了我的命运呢?”
“仇?啥子仇?袁渊家与你家有啥子仇?”洪琳愤愤不平地问道,大有为朋友两肋插刀之势。
我道:“她爸爸跟我妈都在图书馆工作,有一次大扫除,我妈亲眼看见她爸爸扫地时胳膊撞倒了一个毛主席的石膏像,摔在地上碎了。工宣队一追查,他就赖在我妈身上。我妈当然不能承认了,这是现形反革命。于是就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她爸挨了斗。”
“他活该,这样的人真不要脸!”洪琳抱不平地说。
“你们可不要骂袁渊。我好心好意地跟你们说了,你们骂她,不把我也卷进去了吗?”胡云后悔不已地说。
“算了,你们骂她也没多大的意思。再吵弦文还是当不了兵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算了,算了,如今大家都在一个生产队,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和为贵。”凡事都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钟健不紧不慢,显得很有见地的劝说道。
大家也劝我算了,别跟那样的小人一般见识。话虽这么说,毕竟我的心理从此还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不知这“政历不清”的黑锅自己要背到何年何月?我如今算是深深尝到这个“政历不清”棱模两可,无踪无影,“莫须有”罪名历害了。
书,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我想哭,想喊,想对全世界发泄自己心中的哀怨。然而我不能,我没有在人前掉泪的弱点。我只是默默走出寝室门,站在堂屋大门坎上,在心里对苍天诉说自己的悲哀与不平!
天阴沉沉的,铅块状的乌云同山尖连在一起,象铁笼般把整个白岩沟囿囚住。一缕缕灰白色的轻雾,缓缓地从屋顶上浮过,阵阵阴冷的风把晒坝两边已枯萎的竹叶从竹丛中吹到晒坝上来。竹林在寒风中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象是在为我鸣冤叫屈!
天气渐热,我们下乡的第一个端午节到了,这天队里放假一天。天气晴好,我和洪琳一早起床就去房旁小河边洗完衣,提着装衣水桶回房前晒坝晾晒。
“弦哒哒,(方言,孃嬢)我妈叫你去我家。”我和洪琳正在晒坝上晾刚从小河边洗回来的衣服,一声脆脆的呼唤使我俩同时抬起头来。
是小平儿。他是队上王会计的独子,只因他那红扑扑,胖呼呼的小脸蛋上长着一对亮晶晶,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上去十分可爱,我和洪琳一来这里就特别喜欢这个小平儿。有啥好吃的,都给他留点,有啥好玩的,从也忘不了带他一道去。他今年八岁,上面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的独根,父母都特别宠他。既然小平儿得到了我们的厚爱,平儿的父母自然也对我倆也格外殷勤。
如是刚下来不久就是春节,除了队上每家每户请我们七个知青去做客外,我倆几乎都泡在小平儿家里。再则新豌豆角下来,平儿家煮了豆角稀饭,也要让平儿来叫我俩去尝新。总之,山里的农民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将真心待他,他就会将整颗心剖与你。
今天是端阳,按照当地习俗,家家都打了糍粑,磨了黄豆面,拿出攒了不知多久的白糖。知青们也从山民口中得知,今天是一年一回吃糯米糍粑蘸白糖拌黄豆面的节日。可现在平儿只喊我一人上他家去,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他家随便吃点啥好东西,也要叫上我和洪琳两个人。我俩顿时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头几天,平儿在山上割猪草,正好我俩和一些农民在山上薅二道包谷草,由于洪琳心直口快,泼辣大方,队上农民就给她取了个绰号“洪喳啦”。洪琳对这个绰号极为反感,但她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对农民们取的绰号毫无办法。几个青年农民见平儿在山上割猪草,又不时的叫着“弦哒哒”“洪哒哒”就恶作剧似的教平儿喊“洪喳啦"。
平儿到底是孩子,大家叫他这样喊,他果然就这样喊了。这下可把洪琳气坏了,小伙子们嬉皮笑脸喊几声“洪喳啦"她也只有无可奈何容忍了,连自己平时最喜欢的小平儿也这么喊,她可受不了啦。
她冲上坡去,给了平儿一记耳光。打得倒是不重,可小平儿的父母却从此与洪琳翻了脸。尽管事后我陪洪琳去平儿家向王会计夫妇道了多次歉,说了许多好话,但毕竟今天平儿奉父母之命只喊了我一人去过节,那就是等于向洪琳宣告,小平儿家从此再也不欢迎她去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在此地更有一种说法,男人的脸若是挨了别人的耳光,特别是女人的耳光,那么这个人就会从此倒霉运,倒一辈子霉!洪琳哪知这个耳光的历害,但打出去的手,也如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此时,我感到为难极了。看着洪琳,倔强的她此时分明是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弦哒哒,你快跟我走哇!”不懂事的平儿在坝边一声接一声地高声喊着。“你去吧,”洪琳强忍泪水,稍稍抬了一下头,继续拧着盆里还剩下的一件衣服,声音有些发颤的说。
平儿还在那边喊叫,我要是再不走,洪琳恐怕眼泪真的要流出来了。我理解洪琳此时的心情,我只得跟平儿一块儿走了。
洪琳晒完衣端盆跨进知青房,屋里已空无一人。她知道,其余的人肯定也是上各自的“家门”家过节去了。按说洪琳姓洪,原该与队上姓洪的人家结“家门”,但因下乡半年来,她一直是和我上王会计家过节,她真的“家门”姓洪的人家就再也没叫她去了,她被人们遗忘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洪琳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捂住被,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能否吃到端阳农家的糯米糍粑倒是小事,人是多么需要家庭的温暖,需要有人理解,有人爱啊!
胡云和袁渊从各自的“家门”家过完端阳,在天黑之际,首先回到知青房。一进屋,她倆见洪琳独自和衣躺在床上,心里已明白八、九。平儿那天挨打,她们也在场,事后队上社员们的议论,她们当然也知道。
“哎!洪琳,天都黑了,你啷个也不点个灯?”胡云顺口说着,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
"啷个就你一个人在家,弦文呢?”袁渊明知故问道。本来袁渊见我和洪琳平常就象是穿连档裤,心里就很妒嫉,这回可是找到了闲话说。“弦文也是,过端阳就让你一个人在家!”
洪琳听了这话,本来已感到凄楚的心里更增添一层悲凉。她坐起身来,拢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说:“是小平儿来叫她去的。”
“要是我就不去。既便去了,也应付一下就回来。”袁渊说了这话见洪琳并无反应,接着又说:“哼!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她那个人呐,虚伪得很,你看那回在山上点包谷,我们背五十斤灰肥上山,她却偏背六十斤;等我们背得起六十斤了,她又背上到七十斤,处处显示她比谁都能。就说你们两个,刚下乡时,队里对你的印象比她好多了。可现在呢,还不到一年,人家团也入了,你倒是不如她了。”
“她比我们都能吃苦。”洪琳有些心烦地回道。
“算了吧,比我们的野心都大吧。不踩着别人,能显示出她?”袁渊不依不饶地说。"
生存就是竟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有能耐谁先上。”胡云往被上一躺,悠闲自在地说。
“你们等着瞧吧,将来我们队上的七个知青,肯定她先回城去。人家是团员,一个月三十一天都泡在田里,谁比得过她!来了月经也下田,命都豁出去了,等到招工、招生的时候,当然是灾荒年生各顾各了。”袁渊还是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洪琳深知袁渊那张嘴的历害,说点什么总要夸大其词。不过来了月经也下田,这倒是事实。那次队上栽秧,弦文泡/在田里,背着秧头各处送,以至月经一连来了半个多月才干净。可这又哪是人家弦文的错呢?她好强,什么事都不愿落别人后面,况且她又是团员,要起带头作用。可真到了招工、招生的时候,唉!全公社那么多知青,一个队能分到一个名额都难,到那时,咱倆也许就象袁渊说的那样,果真要各顾各了。洪琳虽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再说什么。
“洪琳,给。”我拿着用手帕包着的一个糍粑,一进门就喊着递给洪琳。洪琳苦涩地望一眼我递来的糍粑道:“我已经吃过饭了,放起来吧。”我把糍粑重新用手绢包好,放在桌上,默默无言地走到床边,与洪琳并排坐下。
袁渊见我回来,自然闭上了嘴,也怏怏地上了自己的床。
几百張照片浏览一遍挑完,取下U盘,放回抽屉,我又看见颜明那几本静静躺在此已四十多年的工分本。
原先我一直以为山民淳朴,古蔺农民待人都是这样耿直。却原来看似分得最好,地处公社中心的街上生产队的颜明,李平他们,即便过年也是那么冷淸,可怜。
看来人各不同,即便同处一地,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所以每个知青遭遇不同,感受也就不同,什么青春无悔,或是不堪回首,各抒己见,没啥可争的。我们对仼何人,仼何事都不应该主观地去下结论,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视觉,去知道,洞察别人的喜怒哀乐,真正体会到人家的酸甜苦辣。每个人心胸不同,处境不同,很难了解别人的感受。谁都只能是自已的主角,而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