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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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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18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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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发小)第十六章天下父母,人间儿女连载

秋去冬来,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总算来临了。点完小春,队里就给知青放了假,让我们跟厂里派来接我们回家过年的车回重庆去。

下乡一年了,大家都感到这一年仿佛是十年,我们经历了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我们多想立刻回到家去向亲人诉说呵!

 因是下乡第一年,国家保我们知青一年每月八元钱的生活费和三十二斤粮票,因此我们全年出工的工分没分过队上的粮食,都算成了钱。

年底结算,每人都进了钱。郝榕挣了二千五百多工分,进的钱最多,三十五块钱;袁渊最少,二千零几分,只有二十几块钱。

我们去赶场,买了些核桃,板栗,红枣,葵瓜子等山货,每人都装了满满一背篓。

还在春上,农民们就帮我们孵了一窝小鸡养着。知青喂的鸡也跟知青一样,在队里享受着特殊待遇,我们的鸡简直跟野鸡差不了多少。每天一早放出去,在队里的田间地头明目张胆地吃着队上的粮食,直到天黑尽,一只只吃得嗉子鼓鼓的鸡,才趾高气扬地归窝,也就是我们门外大堂那个大柴灶下的灶孔。经知青们如此“精心”饲养一年的鸡,只只都长得肥肥大大,走路都听得到实跎跎的响声。

 一窝鸡正好十四只,这回我们准备分了,各自带回家去,让父母尝尝我们的“劳动果实”。可咋分呢?称斤吧,活鸡不好分,少斤短两的,谁愿吃明亏。还是钟健出的主意得到大家一致认可。各人抓,抓到哪只要哪只。不过分二轮,一轮一人只能抓一只。

于是我们将十四只鸡统统赶进卧室,把大门关上,抓得满屋鸡飞狗跳,很折腾了好一阵子。每人都抓得二只鸡,管它大小好孬,反正是各人抓的,谁也无怨言。大家议一阵谁抓的鸡好,笑一阵抓鸡时各出的洋像,就分头装各自的鸡去了。

我们跟公社所有仪表厂的知青一道,乘厂车踏上了返回故乡的旅程。大家一路说笑,兴奋无比。

公社“知青办公室”方主任这次也随知青一道去渝,他本是公社管多种经营的干部,知青下乡,又兼管知青,公社派他护送知青返渝。

他是一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今生还从未出古蔺山。这一路他真算大开了眼界,看到了轮船,也看到了火车。说来也真有意思,当车开到九龙坡火车站时,坐在驾驶室的他,居然叫司机停车,他要下车去看火车。

眼看都到家门口的知青们,见车停在这里,都心急如焚叫司机快开车,送我们回家。但当我们得知这是自己公社的方主任要看火车时,一个个真是哭笑不得。有啥办法呢?只好耐心等待,让他看个够啦,他可是这一车回城探亲知青家中的上宾,贵客。

我们回到家与亲人团聚,自然各家都有一番辛酸与欢乐交织着的缠绵之情。经过几天几夜的哭诉与畅谈,大家猛然醒悟,还有一个专管我们的顶头上司方主任,被遗忘在厂招待所里。于是一时间,知青家长蜂拥而至,踏破招待所方主任的客房,请方主任吃饭成为一股十二级旋风,迅猛地席卷了整个仪表厂。厂里不管车间还是科室,也无论家里有无知青,方主任的重庆之行已成为人们“热门”话题。

眼见好些人家已请方主任吃过饭,我父母心里也开始着急。我母亲心脏病,累不得,且怕吵闹,激动;而若是请客,这两者都必不可免。再说我也不同意他们请客,一来我考虑母亲有病不能累着;再则我认为请客送礼之类终归是邪门歪道,我在心里感到害怕。可父母总得要为我着想啊,女儿的命运掌握在人家手里,若是全厂知青家都请方主任吃过饭,唯独自己一家没请,方主任今后将怎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于是父母商定,明天是星期天,无论如何也得请方主任到家来吃顿饭。

我见父母已这样定了,也不好再说啥,总之父母是为了我好。第二天早上五点,父亲就去肉店排了三小时长队,用全家全月的二斤肉票买到二斤冰冻猪肉,又到自由市场买了一只母鸡,几个鸡蛋,一尾斤把重的鲤鱼,及一些时鲜小菜,去商店买了瓶五粮液,摸摸自己身上带的半月工资四十元钱也花差不多了,看看腕上的表已九点半了,早餐也顾不上吃,就匆匆赶回家。

父亲一到家,我接过菜篮就帮着父母忙乎起来。待鸡下锅,鱼剖开肚,肉、菜,全部剁好,切完,墙上的挂钟已敲过十一下,母亲急着叫父亲去请方主任。

母亲凭着自己在锅台转了几十年的资历,尽管有病,到底还是把脆皮鱼,白砍鸡,狮子头,滑肉片……十来个菜一齐弄好,摆了满满一桌。

看看时间已是十二点,母亲对我说:"要是方主任恰好这时能来,那简直是给你赐福来了。可方主任咋还没来呢?你爸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了,巴掌大的小村子,围着它转几圈也该回来了。"

"唉!"母亲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在床沿边,这时她真感到累了。不知是等人心急,还是心脏不好的老毛病又在作祟,总之她感到心象是要跳出喉咙,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真想躺下好好歇息,可又怕这时恰好客到。她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巴望从楼梯那儿传来她所熟悉的脚步声。她的眼睛盯着桌上用一只只碗扣着的菜盘发呆,仿佛那里面扣着一个迷,扣着她的全部心血和希望……

终于,她所盼望的,自己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了,不过这脚步声比往常更匆忙。“哦,是你爸!客人来了,他大概先一步报信来了。

母亲说着,赶紧用手拢拢头发起身拉了两下坐皱的衣服,不容多想,父亲已出现在门前。

  “他被李科长家拉去了。”父亲满头是汗,气喘嘘嘘的说。

母亲提在嗓子眼的心顿时掉了下去,仿佛掉下无底深渊。“那你咋去了那么久?”

 “我去时,招待所的李孃孃说,昨晚方主任在唐采购家住的。我去他家,他们正在吃早饭,我就只好等着。这时李科长的老婆来了,硬拉方主任去他家,我说我已先请了方主任,可唐采购却讨好李科长老婆说,她头晚就来请过方主任了。有啥办法呢,人家是官!”

“那……”母亲失望地说。

 “我已经给方主任讲好了,下午他答应来我们家,中午我们就自己吃吧。”

 “你们先吃吧,我想睡会儿。”母亲脸色灰白地瘫在床上。

下午三点一过,父亲又去了李科长家。一进门科长夫人告诉父亲,"方主任到厂办林主任家去了。"父亲顿时气得眼冒金星,他这一辈子,以教书为业,在重庆举目无亲,平时也没请过客。他哪儿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是请人来白吃,也是等级森严,如此之艰难!他真想回家去算了,想把那一桌酒菜全部掀翻,把那些盘盘碗碗都砸个粉碎。但与此同时,他仿佛又看见了女儿无辜的愁容,老伴带病的泪眼。他强咽下苦涩的泪水,拖着沉重的脚步,只好再去寻觅方主任的身影。自下午三点,父亲从李科长,林主任家,最后直到晚上九点,才总算把那位喝得走路都东倒西歪的方主任,从林主任家“请”到自己家里。

刚才林主任家那一席还占据着他的整个大脑:茅台,以及满满一大桌鸡鸭鱼肉,满座的官场陪客,朗笑声,劝酒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以至当他跨进家门,看到迎候在门口的母亲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连他自己都感到,这哪是请客!但老伴的唤声,很快使他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方主任,快请坐。你是我们家的贵客。”

 “哪里,哪里,你们实在太客气了。”许是酒醉的缘故,脸红得连眼睛都布满血丝的方主任,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来,别客气。”母亲拉着方主任的衣袖边走边说,径直走到桌边,指着对门的上方坐位让方主任坐了。父亲和我也跟着入了坐,在母亲揭开扣在盘上那些碗之际,父亲也把那瓶五粮液打开,满满地倒了两杯。

“来方主任,喝点酒,吃点菜。你那么老远来,我们也没啥好吃的招待你,实在对不起。”父亲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酒杯,送到方主任面前。

已喝得醉熏熏的方主任,连连摆着手说:“我不行了,你们的情我领了就是了。”

 “那哪儿行呢?我们女儿在乡下全靠你的关照。她下乡一晃已是一年了,这一年来,全靠你的帮助,教育。你不吃,我们怎么过得去呢?来喝一杯,就这一杯。”母亲边说边将酒杯塞到方主任手里。

许是盛情难却,方主任接过酒杯,轻轻呡了一口,淡淡的,他已什么味也尝不出来了。见方主任喝酒了,母亲赶紧夹了一块白砍鸡装进方主任碗里。

这时父亲"咕嘟"一下喝了一大口酒,由于平时滴酒不沾,只有逢年过节才象征性地来那么一小杯,加之喝得太急,血一下子冲上脸来,一直红到耳根。他呆呆地盯着方主任端着酒杯甘的,冒着壮年男子特有的鼓胀着青筋的手,似乎那桌上盘盘油浸浸的菜肴都化成了血在那血管里奔腾。他盯着方主任那猪肝色的脸,那扁平鼻上那对布满血丝眼仿佛已窥到自己的心秘,他不敢再看一眼对面坐着的方主任,低下头又使劲喝了一大口酒。

 “唉,你就自己喝,话都不会说。方主任你别见怪,孩子父亲就这样一个人,两天难说三句话。”母亲瞪父亲一眼,对方主任陪着笑脸说。

“看你说到哪去了,老实人好。”

 “还好呢。他爸,快给方主任夹菜。”

  “嗯。方主任你请吃鱼。”父亲抖着手夹了一大块鱼放进方主任碗里,方主任推辞着接了鱼,连吞带吐地嚼了起来。

“方主任,我们女儿的事就拜托你了。弦文跟他父亲一样老实,不大爱讲话。你就行行好,推荐她出来,随便什么单位都行。”母亲终于下了大决心,一口气将全部心思倒了出来。

“这个问题嘛,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还有公社党委,区委,县……”

母亲不等方主任再演绎下去,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说:“可你来了趟重庆,也了解了各家的情况。象我们这样两个女儿都下了乡,我又有病,家中无人照顾,而且我女儿在乡下又是先进,积极分子什么的,万望你多与她说点好话,帮帮忙,你的恩德我们全家一辈子都忘不了。”

 “看你说到哪去了。”这时方主任管他真的罢,假的罢,总算有了一点笑脸。

 “砰——砰——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父亲打开房门,是请方主任赴宴的知青家长又涌来了一批。父亲去开门之际,母亲急急地将二十元钱塞进方主任衣服口袋,说"给你的孩子们买点东西带回去"。


春节一过完,厂里又派车将我们送回古蔺。头天车将我们送至营山,司机歇一晚,第二天就要返回重庆去。厂里的车明天就要返渝,我准备与家里捎点木柴回去。

重庆木柴奇缺,一户居民一年到头,只逢春节才供应一次在长江里泡涨了的木柴三十斤。为了省柴,父亲每晚都要守到半夜才能封好煤火去睡觉,因火封早了燃不过第二天早上。尽管如此,有时还是没封好,不是燃过了,就是封死了。于是父亲就只得用一点劈得细细的木柴,用一把蒲扇,不停地扇上一早晨。

我将自己的想法与小平儿父母讲了,木柴在山里原本有的是。王会计一口应下,给我准备了两捆干柴,并让自己十岁的女儿文霞儿,跟我一道将柴背上营山,让厂车带回重庆去。我双手提提那大的一捆柴,估计约七、八十斤;再拎拎那捆小的,起码也有三十来斤。

第二天,太阳还没露面,我带着文霞儿上了路。讨厌的“狗脑壳”一出门就立卧在我们面前,象只凶猛的拦路虎。

经过一年的劳动锻炼,七、八十斤柴背在我背上,本也不是太难的事。可偏偏这两天刚好行例假,昨天从云山回来,二十几里山路,那时粗糙的卫生纸已使我双腿间的皮擦破了。虽昨晚抹了点红药水,今天一上路,那破皮的地方又擦破了。

但我并不灰心,我脑海里浮现着这次春节返家,父亲与我说那事时的情景。父亲说:“我只会教书,虽教的是物理,有关电学与力学,但手笨得很,啥也不会干。学校改成厂,没书教了,做工又不会,厂里就分我去管库房。有一天夜班,下大雨,厂里正修路,我掉进路边一大坑。坑里积了很多水,我挣扎着爬了起来,心想差点没摔死,可转而我又想,摔死也好,这样你就可以顶替回来了。”父亲对我说这些话时眼里已有泪光点点,眼神充满了绝望。

背上的柴火此时虽压得我嚅不过气,可一想到,父母收到我从那遥远的高山送回家的木柴时欣喜的神情,心里就充满甜甜的感觉,我想,父母总算没白养自己,到底自己还是能为父母干点事了。

八百石梯才上了一半,我和文霞儿都已大汗淋漓,气喘嘘嘘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文霞儿说:“我们歇会儿再走吧。”我找个土坎将自己的背兜放稳了,立即去帮文霞儿也放下背兜。

我俩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俯瞰群山:东边,两座山峰之间,太阳也象背着什么重负似的,慢慢儿地,一步一步地努力向上爬起来。翠绿的群山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红纱。一切都被阳光照耀着,薄薄的红纱中鸟雀飞鸣追逐,象在进行着大事业,万物都倔强地迎着阳光抬头挺胸,显示着它们强大的生命力。

 “你累不?”我转过脸问坐在身旁的文霞儿道。

 “不累,就是上梯坎时腿有些酸。”文霞儿露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笑盈盈地答道。

她的眼睛多好看呵,眼皮双成深深的二叠,眸子又黑又亮又大,衬得眼白那么的蓝。可惜她太瘦小了,十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要是在城里,正值花儿般年龄,但在乡下,特别是在这个一天有两顿包谷饭吃都算富裕人家的穷山区,她却只能在家带弟弟,打猪草,给队里放牛。

她只读过一年小学,当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她就只有辍学在家做杂活的份了。因为父母要挣工分养家,再说上哪去找那么多学费钱呀!而平儿是家里的“根”,家里发达、繁衍靠的是“根”,上学念书当然是“根”的事了。至于女儿嘛,只能算是水,终究是要泼出去的,当"根‘’与‘’水"王家必须作出保谁的选择时,当然只有舍‘’水‘’保‘’根了。

 “你还想不想上学?”我问文霞儿。

 “想。做梦都梦见老师和同学。”文霞儿的眼圈瞬时红了,太阳照着她那大眼睛里闪烁着的晶莹的泪光。

 “那你长大想干什么?”

 “只要那人家有饱饭吃就好了。就象你们知青,天天能吃大米饭,管吃够吃饱。”说到嫁人小小的文霞儿脸红了。

望着山下绿油油的稻田,听着种田人家孩子一生的梦想,我的眼睛湿润了。吃大米饱饭对城里人来说没好菜还吃不下,可对种田人来说,却是一生的祈盼、梦想。

 “弦哒哒,你看,山下又来了知青。”文霞儿指着山下喊道。果然,山下一大群男知青正往“狗腰杆”走来。

 “他们大概也是要去送厂车吧”我心里这么想。算了,等他们走过我们再走。他们甩着空手,而我们背着重负,本来这些男生就爱嘲笑我们女生走到那里都是婆婆妈妈一大堆,再说,自己正行例假,刚才上山大腿两边的皮都擦破了,疼死了,走路都不由得双腿叉得开些,那姿势肯定难看极了,我可不愿在这些异性面前丢这个丑。

眼见他们渐渐已近,我不由自主低下头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我希望他们赶快过去。

 “你背这一背柴要到哪里去?”

听到他们七嘴八舌的问话,我只得抬起头来回答:“让厂车带点柴回去。”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一齐大笑,“象你这样带法,豆腐都搬成了肉价钱!”“你才是个大孝子哦,仪表厂的头一号。”

还好,他们说说笑笑就过去了,我和文霞儿又重新背上背兜上了路。

这一歇,背上倒是轻了许多,但破皮的双腿与糙纸的摩擦,竟使我感到更加疼痛难忍,似乎都寸步难了。我咬咬牙,抬头看看头上还竖着四百来级台阶,拖着沉甸甸的脚,一梯梯向上移。

文霞儿已走到前面去了,山里的孩子,从小劳动惯了,她倒走得轻松。

 “来,我帮你背。”听到一声浑厚的男音,我着实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是永和三队的李平。

我惊诧地叫出声来:“你刚才不是跟他们一路走了吗?”

 “他们可能已上到‘狗脑壳’了,来,我帮你背。”说着他便走到我身后,抱住了背兜。

我感到很不自在,凭什么要让人家替自己受这份罪呢?但一想到自己正行例假,过分劳累也真怕自己累出毛病来,只好罢了。再说,李平已抱住了背兜。

我从肩上取下背带,李平抱着背兜靠在路边土坎上,自己背上,也不再说啥,自己头里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李平迈着轻松而又坚实的步伐,渐渐消失在灌木丛中。 我追上文霞儿,取下她的背篓,背在自己肩上。尽管文霞儿一再说她能背动,毕竟她才十岁,这一路上营山还有二十几里山路,让一个孩子背着,自己反而打空手,我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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