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过的那架百年木板大瓦房倒是还在,只是也已无人居住,我们一行进得那房,空房里堆了一些新扎制的花圈。陪同我们在队上各处转转已是八十来岁的老支书说:“这房早已卖给队上的宏生,他也搬到公路边修了房,这房空着,他家就用来扎制花圈卖,做生意了。”
老支书就是原来我们生产队的王会计,那时队里个个知青都认了家门,而我这个姓少而又少,因我母亲姓王,也就认了王会计家为家门。后来王会计又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自然与我帮助多多。他常常给我的教导是:“气力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在。”在农村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主要就是劳动表现,所以他总是教我好好劳动,别偷懒。
十年前我和老公来了一次,那时这里虽已通公路,但还是很贫穷。农民们当时还仅仅只是解决了吃饭问题,衣衫还是单薄,补疤叠补疤。回去我便钉了一个近二米的大木箱,将家里所有闲置的军用棉大衣,毛衣,劳保皮鞋,衣物装满一箱准备走货运托运过去,叫老支书分与生产队的人。因东西又大又沉,虽货物本身不值钱但运费应该很贵,可办托运的老板也来自农村,验货时听我及老公说是给下乡时的农民托运的衣物,他觉得我们都出来几十年了还回农村去看他们,给他们寄东西,也就象征性的收了我们一点点邮费。虽然他是一个生意人,但并不是每个生意人都是唯利是图的,人的良善之心也是能互通,互渗,互融的,无论他是做什么的。
而这次来,听近期回过古蔺的知青们说,这里已不缺吃穿,所以这次就只给他们带了点糖果点心来。不想已近八十岁的老支书得了直肠癌,这么大岁数了,他也不想再做手术,化疗什么的,花钱还遭罪。他家就他和老伴在家守着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挣钱回来修的一幢砖房,孙子已上大学,也成了独生子女。还好,作为几十年的老支书,他如今也领着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金,他们老两口也种不动地了,食物都是买来吃了。王支书老伴留我们吃饭,我们怎忍心让一个病人再为我们做饭,我们婉拒了他们的好意,临走我给了支书五百元钱,算是我的一点微薄心意吧。
走在小路沟的地盘上,看着我们那幢还立在山脚下的那架知青房,往事如烟,漫过心尖。
钟健近来迷上了国画,儿时她就最喜欢图画课,绘画是她的特长。在农闲的百无聊懒中,她又拿起了画笔。她让父母给她寄来了不少有关绘画的书,没想一画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是天天想画,即便收工回来再晚,饭煮在锅里,她也要涂上几笔,跟抽烟,喝酒那些人一样,上“瘾”了。
当然,对什么都有一套“理论”的她,对自己的绘画也有一套理论作指导,她认为:"一个人的特长不利用就会被磨灭,它会逐渐衰退,特别是一旦它与惰性为伍,再有特长的人,也会无所作为。"在她这套理论指导下,她的画也真一天好似一天,都有些招队上知青的嫉妒了。
钟健迷上绘画,对我来说是件大好事。一来有人陪我读书,二来对我读书的攻击也得到了一些转移。
这天歇雨工,吃过早饭,我的书,钟健的画占据了知青房内唯一的那张方桌,袁渊她们几个照例倒在床上养神。
“袁渊!"一个陌生的男声使屋里所有的女孩都吃了一惊,躺在床上养神的,蓦地一下都坐了起来,我和钟健也停住了手中的笔。
是邻队的男知青方仪来了。方仪也是我们工学院的,他在学校是一连的,比袁渊大一岁。虽然大家都认识,但从没来往过,所以他的到来,特別直呼袁渊名,袁渊还是感到有些诧异:“找我有啥子事?”
“今天下雨,队上不出工,来你们队耍耍,摆会儿‘’龙门阵‘’。方仪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大家,从嘴角勾起淡淡的的一笑,随随便便地绕着二十来个平米房间的三张床走了一圈,看准床头大木箱上放着夹有袁渊照片镜子的那张床,一屁股坐了下来。
“摆啥子?”袁渊有些奇怪地问道。她实在摸不透与自己一点不熟的方仪找她干啥?
“随便摆,这几天老下雨,呆在队上无聊,出来耍耍。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嘛。"方仪笑笑说。
看着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方仪,袁渊在心里打鼓:他才搞笑哟,我们熟都不熟,他倒做起老熟人的样子,脸皮真厚。于是说:"我今天没时间陪你耍,我们还要去公社小学弹风琴,唱歌。"
"我就是那回在公社学校听到朱老师弹风琴,你在那里唱歌,唱得好好听哟,所以才想来找你耍,我们一起唱歌要不要得,我也喜欢唱歌。"方仪说。
"你喜欢唱歌,你各人回去唱,走走走,我们要走了,跟朱老师说好了的,好不容易星期天下雨队里不出工,学生不上学。"袁渊边拿上歌本,边对方仪说。
公社小学这学期来了一个叙永师范毕业分来的音乐男老师,学校也有了架旧风琴,开了音乐课。优扬的琴声吸引了去公社办事的我们,自从得知公社小学来了这个会弹风琴的音乐老师,爱唱歌的袁渊及小路沟的知青们,周末只要队上歇雨工,便着魔似的想往公社街上跑,去公社小学听朱老师弹琴,围在琴旁唱歌。
"郝榕,你锁门哈!"袁渊说着率先跨出房门,方仪见大家果然都要走,也只好随大家出了房门。
打那以后,方仪就老是有事没亊来小路沟找袁渊‘’摆龙阵‘’,其实他那点小心眼,哪个不明白,就是想跟袁渊耍朋友。招工,招生可都是不招已婚知青的,哪家父母不是都千叮咛万嘱咐在乡下千万别耍朋友。袁渊想:"你方仪觉得在乡下寂寞,无聊,想找我耍朋友,寻开心,去你的吧!"所以每次方仪来小路沟,袁渊都毫不留情地赶他走。但方仪并不死心,心想,只要自己心诚,机会总是会有的。
方仪抱着这样欲念,一次次跨进,又一次次被赶出小路沟知青房。可是有一天,我们刚准备锁门出工,方仪又来了。他对袁渊说:“你等一下,我有一句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走,以后再不来了。”袁渊叫大家先走一步,她留了下来。
屋里只剩下方仪与袁渊面对面地站着,僵了一会儿,突然方仪单腿跪在渊渊面前,泪流满面地对她说:“我爱你,你不要赶我走,我们交个朋友吧,”面对方仪突如其来的这一“壮举”,袁渊惊呆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满面是泪的方仪,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流出泪来。方仪见袁渊已软下来,趁势站起身来一把抱住袁渊,双唇紧紧压在她那充满青春气息,滋润诱人的嘴唇上。
袁渊开始还竭力反抗,但渐渐地一股奇妙的暖流顺着这紧闭的嘴唇流入心扉,她心屝屏蔽的闺门被冲开了,她象一个醉汉,全身瘫软,不由自主地倒在异性那富于磁力的怀抱里。方仪就势将袁渊抱起,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她心里的防线崩溃了。十八岁已发育成熟的她,在荷尔蒙的驱使下,她第一次领略到那异性亲吻的甜蜜。她不知这算不算爱情,但她确确实实感到了全身心的快活,她陶醉在这充满磁力的快乐里。
她是一朵鲜花,且正值含苞欲放的年龄,花儿需要雨露滋润,虽她还分不清方仪给他的是甘露还是苦酒?但此时此刻这快乐已使她享用不尽。她脑海一片空白,啥也顾不上了。当方仪与她的肉体完全融合,她那少女视为生命贞洁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不久,袁渊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自己停经已两月,每天早晨起来都恶心想吐。她和方仪翻着卫生保健手册看了又看,这都是怀孕的反应。他俩都不想要这个罪孽的孩子,但他们又毫无办法处理掉肚里的小生命。袁渊想吃些打药,但看那保健手册中讲千万不要私自坠胎,这样会引起大出血;到哪个医院去做手术吧,没有结婚证明,哪个医院又会给她做手术呢?再说此事要是泄露出去,自己的前途不就给毁了吗?袁渊不停地哭泣,此时无论方仪怎样陪罪也已是无济于事。
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他俩成天关在屋里想对策,工也不出了,队长上门叫了几次,见袁渊都没有出来,想想这阵不是农忙,队上活路也不多,也就罢了。
思来想去,袁渊忽然想起自己的家门的大女儿嫁到二道河,离此一百多里路,她在队上时叫大姐,关系颇好。自打她嫁出去,每次回娘家都要邀袁渊去她那儿玩,何不上她那里去躲着生下这个孩子呢?反正她结婚已两年多,也没生孩子,男人又在部队上。
袁渊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不得不跟当地农妇一样用一块大围腰遮住前身。但尽管如此,前面到是遮住了,后面臀部却一天天肥大起来。走路一扭一扭的,队上的妇女们都指着她的屁股开始交头接耳了,队上的知青也都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袁渊怀孕的说法传遍了小路沟沟,甚至传到外队知青的耳中,唯独袁渊本人,还在用一块大围腰自己骗自己,以为自己将神不知鬼不觉地生下这孩子。
袁大姐收到袁渊的信后,果然到小路沟接走了袁渊,袁渊只给队上请假说她一直想去袁大姐家玩玩,这阵子农闲,去耍个把月就回来。事到如今,队长当然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家丑不可外扬“,娃儿要是生在队里,自己这个当队长的脸上也不光彩。小路沟知青点一直是公社的先进集体,去年队长还从公社领回一张“模范再教育工作者”的大红奖状呢。
在古蔺这个贫穷落后的山区农村,一个公社方圆数十里,人口好几千,但全公社却只有一个连听诊器都不用,或者说是根本不会用听诊器的乡村医生。妇女生小孩从怀孕到生产,从没任何人进过医院检查,接生,都是自己在家里用一个木头洗衣盆,盆中放一个小木凳,自己坐在凳上,拿一把家中做针线的剪刀,自已完成全部生产过程。
在袁大姐及她家人的帮助下,在袁渊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在鬼门关奋力挣扎不甘就此了结一生的袁渊,总算坐在木盆小板凳上,顺利产下一个男孩。
第一次做母亲,袁渊感到即兴奋又害怕。还没满月,她就返回了生产队。孩子给了人,她似乎得到了解脱,但她又时常感到若有所失。她时时想到自己那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又过了两月,袁渊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去二道河看了回儿子。那孩子与她有着天生的缘分,看见她就咯咯笑着直往她怀里钻。从孩子白胖胖的脸蛋可看出袁大姐一家很爱这个孩子,然而袁渊一看到那孩子那对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那笑时跟自己一样露出的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她在心里就想哭。多么招人喜爱的孩子,但他却给了人,给了一户农民。他将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区,在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度过他的一生。不,不!袁渊时时想着与方仪立下的山盟海誓,等他们回城,马上就结婚,然后用一笔钱,无论如何也要赎回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