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至近德跃区,透过车窗,我们仔佃辨认当年从公社经箭竹坪下到这公路上的地方。箭竹坪,一座令我们记忆犹深的要翻过三十里路的雪山。
就在我们获招工推荐那年县“路线教育工作队”,来我们公社搞运动,我们新华和永和两个大队都积极地配合工作队,成立了业余宣传队。宣传队主要是知青,我和颜明分别任各队队长。白天出工,晚上排练及到各大队演出。
我俩经常商量联合演出,特别是在公社开大会用的土台上的演出最为热闹。两盏煤油汽灯,在伸手不见五指大山里的夜里,足够雪亮,吸引着全公社许许多多年轻人收工后不辞辛劳走十几路山路,来公社看我们演出。那时主要学演样板戏,艾妮的京剧《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八年前......"的唱段,洪琳,晓歌,赵勇的《沙家浜》选段“智斗”,颜明的笛子独奏“万马奔腾”,我的独舞《白毛女》中的“北风吹”,所有节目知靑,农民都喜欢。
此次招工离去县里体检时间只有两天,因大雪封山,无车可行,我们决定翻过箭竹坪雪山,抄近路步行一百多里山路,赶去县里体检。
那是我今生所走最难行的路,大雪封山,根本无路。因艾妮要帮我去县里找那个县计委主任帮忙,所以随同颜明,古立我们四人一同前住古蔺县城。
雪不知有多厚,古立穿的是一双高筒胶靴,他在前面开路,我们三人都只有短筒胶靴,只能按古立踩出的雪窝一步一窝行走。尽管这样,我们四人还是一路跌跤,一路欢笑。他俩男的还是比我俩女的走得快,一旦他们先上到一个制高点,雪球就向我们扔下来,我俩也不甘示弱,打不赢也打,打得一路欢声笑语。
有些路段,大雪压弯大树,挡住了前行道路,我们只得从弯下的树洞中爬行。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爬行中我们得紧抓树干,紧紧靠左,否则将会掉下万丈深渊。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些路段别无选折,再难也得走。
三十几里山路,我们整整走了一天。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苍天有眼,那天我们在住户寥寥,无人,无路的大雪山里,没有迷路,没有遭遇暴风雪。但走出雪山,走上这条此时我们正开车行驶的盘山公路时,原本湛蓝的晴空,我们看去却是一片黢黑。
我们在德耀区粮食局小熊那里住了一夜。小熊很年轻,是个转业军人,他曾在工作队来我们公社一年。虽我们彼此身份不同,但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第二天余下的七十多里没有近路再可抄,只有老老实实沿盘山公路走了。大雪封山后的盘山公路,路两边是积雪,路中央是厚厚的冰,不但车不能行,人也不能行,我们只能踏雪前行。但这毕竟是公路,比昨日雪山好走百倍。我们天一亮吃过早饭就走,七十多里路,傍晚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明天就要体检,艾妮找到县计委主仼,他荅应帮忙。可我们大家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商定到时颜明和古立仍还要用烟给我做暗示。
第二天一早,我们随此次招工体检的三十名知青去县医院体检,尽管昨晚县计委主任已答应给我帮忙,可这忙咋帮?直到此时我还心中无底。轮到我查视力时,我连视力表头几排的那些符号都看不清。一张视力表,原本上下左右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又有何用?整张视力表贴在墙上,每个符号连成一片,连医生的指示棒指在哪一排上都看不确切。
所有参加体检的知青都替我着急,因为此时这些参加体检的知青之间已不存在竟争。我们是按1比1的比例参加体检的,除非谁过不了体检,打回公社,重新由公社再推荐一名知青来体检。所以大家都同命相怜,互相提携。大家不断地与我打手势,慌乱中,我竟顾不得看医生的指示棒,只一个劲儿的去瞟颜明,古立及旁边知青的那些手势。
“秘密”终于被监考人发现了。监考人把所有知青都赶出房门,眼科室里就只剩下医生,监考及我。
人被逼上梁山,反倒无所畏惧。这时我啥也顾不得了,只一个劲儿的胡乱指划。医生无声地笑了,不考我了,最后在我的体检表视力一栏填上0.8。我顿时心花怒放,大大满足了。我知道只要上了0.6,就符合招工要求了。我是怎样感激这位不知名的老医生啊,其实他也是受人之托,并且按他的年龄看,他家里应该也有子女是知青。
这个医生帮了我,当然我们素不相识,是艾妮的关系人那个计委主任帮了我。在中国,人情关系网,谁也逃不脱。
体检一完,招工组的师傅就叫知青们回队去等候通知,他们说只要体检没问题都会录取。让大家都放心回队去收拾行李,三天内通知就要下到各公社。
我回到队里,第一件令我大吃一惊的事,是胡云半身不遂已返城。据说就在我上县城的那天,胡云突然发病,一直喷射性呕吐,乡医催促她赶紧回城,回到重庆,住进重医便半身不遂。乡医说可能因风湿引起,我想想也是,我和胡云住的这屋太潮湿,房后那条水沟长年不断流着水,一条几尺长的大红蛇几年来就住在我们房间地板下的夹层中,看得见,却撵不走。几年前胡云就常叨叨她的肩半边发麻,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轻松点的活,在仓库当监收员,又经不起大家的挖苦,讽刺,仍回到作业组与大家“同甘共苦”。唉!一想到那回在仓库我们大家附和着袁渊挖苦胡云大笑那事,我就深感内疚,对不起胡云。
然而不管怎样,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对我来说,要紧的是等通知的到来。我暗暗地准备好了一切,只是一边等通知,一边仍不露声色跟大家一道出工。无论如何,在没接到通知以前,我还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三天过去了,通知并没来。直到第四天,仍杳无音信。况且此时我们已得知古立因家庭成份政审被刷,公社已重新推荐一名男生郑华去县体检。
我实在等不及了,这天一收工,饭也顾不上吃,立即跑到永和三队去问颜明。没想这次一向沉着老练的颜明,也有些心神不定了。他决定连夜走小路上县里去看看,他要我守在公社公用电话机旁,等候他的电话。
我在公社守了一天电话,并没得到颜明的任何消息。按说颜明昨晚七点从公社出发,一百多里山路,今天上午就该到县上了。可现在已是晚上七点了,颜明为啥还没来电话呢?我还是早上吃了饭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没敢离开一步,我根本就感受不出饱呵,饿的,心里只是充满了焦虑。我等呵,等呵,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我想自己该回队去了,这么晚,邮局也早该关门了,颜明还能上哪儿去给自己打电话呢?但我仍不死心,总盼着忽然电话响了,是颜明那熟悉的声音。
“喂,弦文,来。”天啦!是颜明。他竟站在公社大门口喊我。他回来了,我喜出望外地跑向颜明。
颜明带回来的消息可不太妙。他说:‘’招工方面想用一台发电机,指名換公社另一名知青,我们公社原先分得的三名额要压掉一个。‘’
难道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就这样付之东流?我望着疲惫不堪的颜明,眼泪夺眶而出。颜明也望着我,神情凝重地说:“这次就你先走吧,过两年我父亲就要退休,那时我还可以顶替。”
虽说最终公社没有同意发电机换人,我们两个都进了四川厂工作,但就是关键时刻这句话,让我真正认识了颜明,也奠定了我们一生的友情。莎士比亚说:“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才可以显出非常的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