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上老花镜,坐在窗前写字台前,翻看着一本已经褪色,桔红锻面老影集。影集里我和哥哥童年那张两吋合影,虽已泛黄,但还淸晰:我们并排坐着,哥哥一只手臂搂在我肩上,咱俩都咧嘴笑着,睁着两对圆圆的大眼睛,天真而可爱。黑白照片上灰黑底板上印看白色的毛笔题字"一九六一年六一儿童节留影"。一九六一年,那正是我们国家,遭受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馑年。
一个周末,在托儿所全托关了一星期的我,从早上起床就盼望着,吃过晚饭,爸爸妈妈还有比我大两岁已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就要来接我,然后全家一同去逛街。
街上多么好玩儿啊!有大汽车,百货公司,还有糖果店。虽然,也许我们只是去逛逛,啥也不买,但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在一起,看看那些花花绿绿凭票供应的糖果也是挺开心的呀!
周末托儿所晚饭是难得的白菜包子和青菜粥。包子每人一个,粥可以随便喝。
全班小朋友都坐在各自的坐位上,两人一桌,双手背在背后,伸着长长的脖子,眼睛巴巴地集中在教室前面簸箕中装着的包子上,静静地等待开饭。平时喧闹的教室,此时格外安静,谁也不敢出声,因为老师说了,谁吵闹就不发包子!
包子装在一个大大的簸箕里,白白的,圆圆的,鼓鼓的,还冒着热气呢!穿着双排扣列宁服,长长的辫梢扎着漂亮,像是扇着翅膀会飞的蝴蝶结的小王老师,端着簸箕从第一排挨个发给每个小朋友。
我个儿高,坐最后一排,眼巴巴的看着坐前面的小伙伴们已经吃上香喷喷的包子了。盼望着,盼望着,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眼见簸箕里的包子所剩无几,终于,老师发到我这一排来了。
小王老师从簸箕里拿出最后一个包子发给了我。接过笑盈盈的小王老师发给我的包子,双手捧着,热乎乎的,从包子肚脐眼儿里发出的阵阵香气,多诱人呐!看看邻座的小伙伴已经迫不及待的将包子咬开个月牙,油亮亮的白菜馅里还有粉条丝。她一边吃,一边咂着嘴,多香啊!
包子当然好吃啦,有油有盐,偶尔还能吃到一小块熬过油的油渣儿,好美味,一个星期也只有周末晚餐这顿才能吃上。我多想立即咬上一口啊,但我还是强忍着咽了咽口水,看看小王老师在教室前面正背对着我放空簸箕,我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把包子藏进掖在裤腰的棉背心里。“我不吃,我要把它留给哥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因为有包子,菜粥格外的稀,饭粒是饭粒,水是水,切得碎碎的牛皮菜叶像浮萍密密的飘浮在粥面上。粥里没盐,只有牛皮菜的土腥味,尽管如此,饥饿的我还是一口气喝了两碗。我还想再喝一碗,可是刚才盛第二碗粥的时候,老师见我吃得那么快,问我:“文文,你那么快就把包子吃完了吗?”我藏在腰间背心里的包子,像小兔子似的在我心里砰砰乱跳,我不敢看老师,低着头,使劲点了点。我不是个"小红花好孩子",我已经对老师说谎了,第三碗粥我再也不敢去盛了。
晚饭后,爸爸妈妈带着哥哥接我来了。像每个周末一样,父母走在前面,我和哥哥故意远远的落在父母后面。
我把藏在怀里的包子拿出来,滿心欢喜地双手捧到哥哥面前说:“哥哥,给。”饥饿的哥哥顿时两眼放光,蜡黄黄的脸上立时浮出红润润的笑容,比捡到金子还要兴奋激动。怕父母看见,哥哥接过包子,双手捧着,狼吞虎咽般几口就将包子塞进嘴中,胡乱嚼几下,匆匆咽下肚里。我也不由自主地随哥哥喉咙的上下蠕动,咽着口水,目不转晴地眼见那包子在哥哥嘴里消失得无踪无影••••••
吃完包子,哥哥用袖口擦擦嘴,欢天喜地的牵着我的手,双脚在泥泞的道路上跳起“啪踏”舞来。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傍晚,连日的雪雨已将这条通往大街的泥土路搅成泥浆。昏暗的路灯下,哥哥冻得紫红乱青的双脚糊满了泥浆,他没有鞋,赤裸着双脚。
虽然当时父母教书工资加起来有一百多,那时也足以买上几十双鞋。可那是灾荒年,物资奇缺,啥都要票,小至一根针,一盒火柴......都要凭票购买。而爸妈任教的学校这个冬天分到的几张鞋票,他们也是在几百教职员工中幸运的抽到一张,就是我脚上穿的这双帆布胶鞋。
重庆的冬天虽难得下雪,但冬眠的荷塘里仍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充满诱惑地吸引着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们时常去那里抠冰块吃。看着哥哥长满冻疮,且已裂开血口的双脚,我问:“哥哥你脚冷吗?要不把我的鞋脱给你穿穿?”
哥哥双脚依然在泥浆里“啪踏”跳着,他扑闪着一对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笑嘻嘻地对我说:“不用,妹妹,咱俩使劲跳吧,跳着可暖和了••••••”
一滴泪,落在这张我和哥哥儿时留下的唯一合影上,我敢紧用纸巾吸去泪水。哥哥走了,风湿性心脏病。他十二岁发病,风湿性关节炎至瘫。在"文革"重庆大规模武斗中因惊吓,心脏破裂而死,年仅十五岁。
我轻轻地合上影集,抬头看, 窗外,才露尖尖角的荷塘,两只蜻蜓飞来飞去追逐着玩耍,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