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梅
奶奶十五岁就进了我们家门。当时我们家是三ロ人组成的三代之家一一祖父、爷爷和我的父亲。
奶奶在我们家苦了六十一年后因肺心病治疗无效驾鹤西去。至今已经离开我们十ー个年头。
奶奶是我们家的功臣,用母亲的话说是奶把我们家烟火攒起来的。
奶奶姓乔,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娘家在跟我们接邻的水联村要岘社。我小时正月里经常跟着家里人去奶奶娘家拜年,长大后就成了我去华亭时来回路上的“歇马店”,再后来几乎没有去过了。奶奶娘家人在奶奶去世后也很少来我们家,但是我们家人坚持每年去拜年,直到二零二零年新冠肺炎病毒疫情爆发。新冠肺炎病毒疫情已经持续了三年多时间,我们家人也很少再去奶奶娘家,这让我一直觉得非常亏欠和对不起奶奶,对他们养育奶奶的恩情我们家不能忘也不该忘不敢忘。如果没有奶奶,我们家今天还不知道败落到什么程度,即使不败落也过不成现在这么个样子,这是闭眼能想得到的事情。
当年奶奶来时我的父亲只有七岁,奶奶一进门身份无形之中就成了“后娘”。从我记事至今,不管家里发生多麻烦的家务事,父亲从来没说过奶奶一个字的不是,母亲说自己一辈子也没听到过。奶奶去世后每当说起奶奶,耄耋之年的父亲除了一句“苦啊,你奶奶苦了一辈子!”然后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和怀念,使我不敢再去触碰父亲心底作为一个长子两次失去母亲的悲痛,甚至不敢看父亲似“天眼”般看穿苍穹的眼神。奶奶去世前后父亲每天早晚都照看着,直到永远的闭上双眼。父亲说奶奶来了他们才有了热饭吃,他才背起书包去了近十里路之遥的安山社读完校(就是后来的初小),直至供着读完高中,并送他去了平凉地区公路段大湾岭道班工作,后来还进入了平凉地区公路总段机关。毫无疑问,奶奶对父亲从小的支持和照顾,才使得我们姊妹六人有了一位优秀且与与众不同的农民父亲,才使得我们有了今天安稳的日子和父亲的四世同堂。
奶奶有一手好针线活,做地鞋垫和荷包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每年端午节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时光。奶奶剪的窗花也是最精美和生动的,不光会剪各种花花草草,还会剪各种动物和手拉手玩耍的娃娃,纸张有多长多大,奶奶就能剪多长多大,最多一次剪了十八个连娃,明明是十八个娃娃奶奶坚持说十和八就是一百零八,直到后来长大读了《水浒传》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奶奶还做得一手好茶饭,尤其喜欢吃奶奶腌制的咸菜,是吃嫩饭最好的就饭搭档。我上初中时每周末奶奶总会给我装满满两罐头瓶子咸菜,有油泼辣子时也会拌上一些,成了我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最温暖和最美味的拌饭菜。奶奶曾夸奖我的母亲上炕是裁缝下炕是厨子,我的母亲说全是我奶奶指教的功劳,这点我完全相信,奶奶有这个实力。何况我的母亲只小奶奶八岁,是奶奶长媳,也是三个儿媳中跟奶奶一起生活时间最长和感情最好的一个,岂有不受奶奶指教的道理。
也许是人到一定年龄个头会逐渐缩小的缘故,在我从小的记忆中奶奶身材始终是瘦小的。奶奶操劳了一辈子,而且还生过八个孩子,再加上后来的肺心病严酷摧残着奶奶的心身,怎能不过早弓腰驼背呢?生孩子让奶奶落下了严重的头疼病,长年累月把头用深咖色方巾包着,冬天时又会叠上厚厚的黑色金丝绒帽。奶奶告诉我自己年轻时头发又黑又粗又长,而我见时奶奶的头发只剩下又细又干枯而且超不过二尺的花麻辫子了。虽然我们家不是回族,但是我也从来没见过奶奶把头发露在外面,每次梳理整齐后又盘住藏在方巾下面。
奶奶总是给自己设很多条条框框,除过辫子不能露出来,不能跟自己男人顶嘴,不能在场面上参言,还设定自己不穿彩色衣服,理由很简单:“当婆婆得有个婆婆的样子!”所以我从来没见过奶奶穿彩色衣服,哪怕是鸡蛋大的一坨也没见过。奶奶半辈子都穿黑色大襟布衫,黑色布裤子,裤脚用黑布带扎着,穿着小巧玲珑的偏带黑布鞋,虽然不完全是旧社会的小脚,但是总用破旧的布条把脚掌和脚趾头裏着。奶奶身上唯一不是黑色的衣物就是胸前钮母上长年累月挂地白色手帕,搭配一身黑衣服就成了奶奶留给我永远的黑白模样。
我没看到奶奶前半辈子有色彩的生活,但是从我父母一直念叨奶奶是我们家的功臣,以及我在跟奶奶一起生活的几十年所见和奶奶离开以后家人们时常的追念,我们家人对奶奶的贡献无不称之为功臣,如同逝后追授了最高家庭奖项一样。至今,我无法想象奶奶当年是怎样敢嫁到一个一贫如洗的三个“光棍汉”的家里来的!而且一来就成了“后娘”,一当就是一辈子,直至我的父亲也当了爷爷和我们姊妹六个全部成家立业。这样的妈妈、奶奶和太奶奶怎能不是功臣呢?
奶奶生于十九世纪初,前半辈子从小受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制度的“男尊女卑”思想教育,而且从小还被缠了脚,到后来民国时期战乱、躲土匪、抗日战争、妇女解放、新中国成立、六零年大灾荒、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再到土地承包和改革开放,奶奶前半辈子几乎始终处于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和万劫不复年代,从小封建思想影响下形成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不但成为奶奶唯一认定的“人生”,还伴随了时局动荡和社会变革,尤其在后半辈子里,奶奶对社会完全成了无所适从的“门外汉”,有点类似今天我父母对人工智能一窍不通,以至于到去世奶奶还在怀念过去那个有“哈书”的社会。
奶奶前半辈子经历了我眼里所有的苦痛和自己后来念念不忘的幸福,后半辈子又经历了我眼里的酸楚和让自己无所适从的时代变革;习惯了前半辈子的“呼风唤雨”和“父在前子不言”的尊贵,后半辈子根本无法接受儿媳可以跟自己顶嘴的事实,看不惯男女平等让女人“无法无天”,更接受不了自己的权威在爷爷去世后近二十年的岁月里逐渐失去。奶奶其实活地是很明白的人,明白自己身为女人对家庭的全力以赴和义不容辞,尤其把女人的德善之美演绎的淋漓尽致,能把三代三个人的小日子过到五世同堂近五十人的大日子足以称之为劳苦功高。遗憾的是奶奶直到去世也没学会变通和顺应,即使生命的最后对社会变革带来的不适始终无助地如同漂流在海上的鲁滨逊,孤独而惶恐。奶奶让我目睹了一个人“三观”完全被颠覆和“人生”坍塌后无法活成自己的绝望。
人的一生也许要面对太多的物是人非,但是总有一个人或者一些事会成为刻骨铭心的怀念和撕心裂肺的心痛。此生,奶奶及其苦命的一生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和事。
清明无客不思亲。
又到清明,我依然能清晰看见奶奶借助拐杖支撑着瘦小的身体似思似忆倚门而立,犹如风雨中一盏灯火。 异乡深夜,枯坐无眠,我多么希望奶奶在那个世界能跟爷爷相逢,依然过他们自己不觉得苦的幸福生活,希望哪里不再有疾病,不再有变革,一切是奶奶熟悉和喜欢的模样。(2022.4.4.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