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母亲用的最后一把剃头刀子彻底坏了,母亲给人剃头的使命也因此终结。
如今,母亲已步入耄耋之年,我们会送她去镇上一家理发店理发。理发店用的是电动剃头刀子,但母亲说还是自己的老式剃头刀子剃头好。有一次经过村子,母亲指着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四五个老年人说:“我给他们全剃过头。”
因为用剃头刀子剃头发,所以母亲也把理发叫剃头。老式剃头刀子跟电动剃头刀子不一样,不需要交流电,可以直接拿起来就用。老式剃头刀子曾经在陇东广范使用,一直到二十世纪末期,才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父亲年轻时在供销社当过售货员,他告诉我,剃头刀子在工厂能制造出之前,一般是铁匠铺砸出来的,后来能作为商品流通的多数是苏州、郑州、西安制造,以苏州制造的钢性最好。
自古以来,头发天生就是人之皮毛,却因生于人头之上,又授之于父母,便从古就不能随便剃除,直到有后来“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诏书,头发不知不觉又承载了太多的世事纷争,剃头刀子便纠缠其中,并成为纷争之重器。母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也与剃头刀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我便熟知了剃头刀子。
剃头刀子从外形来说,由手柄和头两部分相连组成。手柄部分一般用硬度比较高的木头制成,长度约七公分,前粗后细。手柄用小螺丝固定着,两头包裹黄色小铜片,有的还会刷上彩漆,黑色和红色居多,看起来非常精美。手柄正对头部刀刃方向的位置上,有一道三公分深的刀槽,长度约六公分,正好适合收纳头部刀刃。头部分是用钢和铁制成近似梯形的刀,刀背向上,刀刃向下。刀背厚度约半分,长度约四公分。从刀背的前端向刀刃方向下垂直,为刀的一个边,长约三公分。从刀背后端略带弧度斜着向下与手柄相连处,就是刀的另一边,宽约三点六公分。刀刃长度约六公分,薄如纸,又因为轧了钢,所以又非常锋利。靠刀刃斜边处,通常还有一个带孔的两公分小铁柄,方便把手柄和头用螺丝钉连接起来。用时将头从刀槽取出打开,这时刀刃跟刀槽就在一条线上,用结束时再折回收起。这样的老式剃头刀子就是工厂制造出来的,打开就像一面小旗,一只成年男人的手完全可以把它握地露头不见尾或者露尾不见头。
在商品还不发达的年代,剃头刀子跟碗一样是生活中无物可替的必需品,又跟碗不一样非人人必独有。剃头刀子一般一家人有一把即可,甚至一整村子人用一把也是常有的事,用二十一世纪人的话来说就是共享,只是那时的共享是不计成本和不求回报的共用。会剃头的人一般每个村子至少也有一个,母亲就是我们村子为数不多会剃头的人之一。
会剃头的人家里通常有剃头刀子,没剃头刀子的人头发长了,会择一个好天气和好日子,抽空闲时间寻上门来。能给村子里人义务剃头,至今母亲都觉得是非常光荣和愉快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有人寻上门来,母亲不管再忙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然后小跑着抱柴禾用做饭锅把水烧上。除了剃头刀子,母亲还有专门给人剃头用的黑大襟棉袄衣襟改成的围布、帆布做的杠刀布、擦头的白羊肚手巾、洗头的红花搪瓷盆子和没油漆过的木连椅。只要天气好,剃头多数时间会在院子里,剃掉的头发整齐的散落一圈,也很好收集。老年人的头发是不能随便倒掉的,更不能倒在粪堆上,会被视为不尊,一般收集起来会自己带走。不论寻来剃头的人来时多么拖沓不振,母亲总能打扮地精神抖擞满意而去。
母亲说自己ニ十岁学会了剃头,使的第一把剃头刀子是父亲从铁匠部用烂铁换回来头,之后磨制加工成的。
铁匠铺砸出来的头,尺寸和式样跟供销社买的大致一样。头买回来需要花精力在粗石头和磨镰石上磨出刀刃,磨到进去的钢看起来森白光亮,锋利无比,才能叫刀。磨时不能使蛮力,刀刃两面不断倒换着磨,磨地过程还要不断淋水,磨下来铁锈铁粉和着水顺着磨镰石黑乎乎的渗一大滩。检验刀刃是否磨好,只需要把任一手指头肚放在刀刃上,轻重适宜的划一下,如果能感觉到锋利又不至于破指,算是磨好了,如果有明显钝感,需要继续磨,直至钝感消失。
刀刃磨好了就得箍手柄。手柄一般选用松木和柏木,在沿六盘山一带也有用青钢木做的。尺寸大小要跟买来的一样,上面也得掏一个方便收纳刀刃的刀槽。在手柄连接头的一端要横向打个孔,孔的大小要跟头上小铁柄上孔一致。孔打好后,再把孔中间纵向掏空,厚度和深度以头上小铁柄为准,适合手柄镶入就好。最后用螺丝把手柄和头拧紧连起来,才算做成一把完整的剃头刀子,使用起来跟买来的一样安全自如,只是精美程度有所欠缺。
不论是铁匠铺砸出来的还是买来的剃头刀子,总归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平日里大人们会把它藏地无踪无影,拿起来为人剃头的活计也不是人人都能轻而易举掌握,因此有了以剃头为生的手艺人﹣-﹣剃头匠。马忠良先生在《剃头》一文中是这样介绍剃头匠的:“在古时候剃头的人叫待诏、镊工,华亭人又把剃头匠叫‘带张’,实为待诏的讹音。”可见,跟现在的电动剃头刀子相比,老式剃头刀子这一农耕文化特有的产物就有着久远的发展演变历史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剃头时头皮太干会很疼,是钻心的那种疼,因此剃头之前要先把头在温水里侵湿,再把头发擦个半干才能开始。如果头发短,头皮就很容易晾干,每剃一小块地方,还得用布块或者羊肚手巾沾上温水再擦一次,剃完一块后再擦,直到剃完需要剃掉的部分。
剃头时一只手得向着同一相反方向按着头发和头皮,尽量让发根漏出来,另一只手拿着剃头刀子,从发根一点一点剃。拿剃头刀子的这只手力度轻重要适中,太重,会伤着头皮,太轻,又剃不彻底和匀称,所以力度就成了能不能使好它的关键。要把握好这一关键,重点还是在于拿剃头刀子的这只手灵巧程度和个人习惯,类似握兵兵球拍的手法没有固定模式,全凭个人自由发挥。有的人习惯用十指以外的四根指头,把手柄紧紧地握住掌中,十指伸直按在刀背上,稳稳当当如同驾驭着一匹飞马,轻重尽在自己掌控中,剃地轻轻松松,干净又利落。也有的喜欢五根手指头全部捏在刀上,看似如履薄冰,实则游刃有余。当然也有人因为头皮长出小疙瘩或者疹子、寝子的,一不小心被剃破献血直流,这个时抓一小撮炕上的黄土面撒在上面,血居然很快止住,也没见过有人被感染。
剃头刀子用起来很容易变老,于是就有了杠刀布。剃头时旁边会挂一根杠刀布,用一只手从下面拉直,另一只手把刀刃快速在上面上下来回翻滚着,刀子很快又能继续使用。用久了的杠刀布会沾上头皮上的油脂,日积月累变得油黑光亮。做杠刀布的材料有鹿皮、布口袋片和帆布等,以鹿皮做的最佳,所以那些剃头匠用的就是鹿皮杠刀布。
头发不分男女老幼和贫富贵贱,更不会分朝代更迭,但凡只要长在活的头皮上,总会不分昼夜分秒不停地生长。又因生于人头之上,什么时候理,理成什么样子,或多或少会与每个人的年龄、性别、相貌特征和当地习俗,甚至与宗教信仰和社会时局扯上关系。这一切要化理想为现实,剃头刀子就派上了用场。有的人月月剃头理发,有的人数月理一次,甚至有的人终生也没剃过一次。有的人会剃掉全部,有的人又会保留一部分,甚至有的人保留全部一辈子。在中华大地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里,不论剃头刀子的式样怎样变化,它始终行走于人头之上久经百战而不息。
不得不说剃头刀子是个好东西。它从一个人的头得手,让头发因需而动,从各个角度既弥补了人相的缺陷,又化解了时局纷争,顺应了社会变迁。在西北一望无垠的黄土高原上,曾经有过千千万万把剃头刀子,母亲的剃头刀子只是其中一把。如今,诸如母亲的剃头刀子这样的老物件及其有关的故事,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叫做老家的地方。
【注】此文于2022.3.10.在《神州文艺》微信公众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