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景象在我的童年是再寻常不过的了。那时候每到夏天的夜晚,暑气蒸腾,气喘憋闷。我们总要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享受凉爽的穿堂风。抬头仰望天空的黑幕上缀满密密麻麻的白宝石,一闪一闪亮晶晶;侧耳倾听田野里的蛙鸣,一片一片呱呱声。蛙鸣烘托出一片宁静而和平的夜。
当青稻苗长到齐膝高的时候,就该薅稻子了。(农村称拔稻田地里的杂草为薅稻子)清晨趟着露水,走在长满水稗草的田埂上,只听得噗通噗通的跳水声。原来是蛙儿们受了惊扰,四处逃窜,有的蒙头转向,竟还跳到脚背上。蹲在脚背上的青蛙,重心落在两条后腿上,肚皮贴在脚背上,凉凉的、滑滑的,仰着头,用圆鼓鼓的黑眼珠瞪人,白白的下颚和肚皮忽嗒忽嗒,后背是草绿的保护色。这是田蛙,萌萌的好可爱。若是蟾蜍,体型硕大,肤色灰黑,浑身遍布凸起,它要落在脚背上,立马浑身起鸡皮疙瘩。一看到它就想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古人却有喜欢癞蛤蟆的,传说广寒宫里陪在嫦娥身边的除了一棵桂树,一只玉兔,还有一只玉蟾蜍。所以恭祝考生常常说"蟾宫折桂"。
早在初春时节,父亲就开始捋稻池埂子了,然后在田埂上留一个豁口,引来水渠里的水,再把豁口堵上。一旦涨水,再把豁口扒开放水。水温适宜的时候才开始撒种子,或者插秧苗。母青蛙把卵产在这样的温水里,不久长成了一群小蝌蚪,在秧苗间游来游去,不知什么时候蝌蚪的尾巴褪去,变成了四只腿的青蛙。农村人习惯管青蛙叫蛤蟆。青蛙一夏天驻扎在稻田里捕食害虫,是害虫的天敌。青蛙越多,水稻产量越高。所以辛弃疾才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子成熟了,青蛙也完成了使命,开始准备冬眠了。"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不杀猪,气的蛤蟆直嘟嘟。"这段我们耳熟能详的童谣,大概也是在说,八月十五庄稼丰收,若农民不杀猪庆祝,蛤蟆就会生气吧。
可是后来却再也听不到蛙声一片了,青蛙几乎到了亡群灭种的地步。自从有了"禾大壮""百草枯"等农药,草被除了,虫被灭了,蛙也失业了,甚至失去了家园。我们不仅听不到蛙鸣,也吃不到最绿色的大米了。
我喜欢听蛙鸣,那如洪钟般悦耳的呱呱声,时常在耳蜗里回旋。四十多年来,这种声音在我的记忆里已渐渐模糊,偶尔听到几声,也只是来自塑料袋里,被买来准备大快朵颐的林蛙。
感谢上天对我的厚爱,赐我以魂牵梦萦的天籁之音。如此规模盛大的蛙鸣音乐会,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运与满足。在这个噪声芜杂的时代,能听到久违的且清晰的蛙鸣,简直就是个奇迹。不禁慨叹:乡村无蛙鸣,城市有蛙声。
那是雨后的清晨,踏着晨光雨露,我遛弯来到了京密运河的一处芦苇荡。浓密的芦苇像绿色的浪潮涌向天边,苇尖上缭绕着雾气。那"蒹葭萋萋,白露未晞"的画面俨然矗立在面前,那"所谓伊人"就在苇塘里。只听得苇塘深处,呱、呱、呱,呱———好似鸭子在嘎嘎,又似山羊在咩咩,憨憨的声音如雷贯耳,却难觅青蛙的一丝踪影。沿着苇塘一路向北,绵延两三公里,下有蛙儿呱呱,中有蝉儿哇哇,上有鹊儿喳喳。又一场露天音乐会在合奏、在共鸣。此时的领衔主演当然是青蛙。
除了雨后,平时的白天蛙鸣稀稀拉拉。暮色四合时,又不约而同地出场表演了。为了饱耳福,我几乎场场不落。
从前总觉得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有些虚伪做作,是刻意把明月、喜鹊、清风、鸣蝉、稻花、蛙声几种意象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画面感。今天亲历了这几种声音在夜间共生共存之后,才笃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源于生活的才是真正的文学。
夏蛙声声,携我入梦,余音袅袅,千转不穷。此生重逢,实乃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