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荆洪
每当那卖米酒的叫卖声在街上飘荡,每当我端着自家的米酒碗品尝,我就忘不了昨天那香甜醉人的米酒。有时在睡梦中醒来,我习惯地伸出舌头舔嘴唇,似乎口中还有余甘,催人回味昨天难忘的米酒滋味,我又会想起慈祥勤快的陈老太婆。
陈老太婆圆方型的脸庞,一双眼睛透出慈祥的笑意,脸上白白净净的,黑白交杂的头发,梳得齐崭崭的。陈太婆上身穿一件蓝布衣,下穿一条黑布裤,脚上穿一双橡胶底的黑布鞋,给人整洁干净利索的感觉。她家与我家是近邻,也许她与我母亲都是孝感人有乡亲情结,也许她没有儿女看见我家的儿女多蛮热闹。陈太婆几乎每天都要来站一站,坐一坐。说站或坐,其实都不确切,这老太婆70多岁,却和她年轻时一样勤快,称得上是心灵手巧。她常到我家厨房里拿菜刀切菜,拿锅铲炒菜,动作麻利,厨房响起锅碗瓢盆构成的交响乐。她做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一端上桌,我的几个弟弟妹妹忍不住吞口水。我父母边吃,边夸陈太婆的武昌鱼烧得鲜美;我弟妹边吃,则赞扬陈太婆做的鱼香肉丝、香葱豆腐、韭菜煎蛋格外可口。
我呢,感到格外好奇,这陈太婆莫不是厨师出身?一天,我忍不住小声问:“陈太婆,您以前是不是开过餐馆。”她摇摇头慢腾腾地说:“我给大户人家当保姆,负责做饭,还自己做米酒卖。”再多一句,她就不肯再往下说了。说陈太婆会烧菜,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起来,陈太婆的拿手好戏是做米酒。她到我家来,先叫我的二妹,问有没有糯米?我二妹将一盆糯米端在她的面前,她伸出手,五指张开往下抓一把,然后一捏一捏,再摊开掌心,低下头去闻一闻,最后,眯上眼睛看上几秒钟,先吩咐我大妹准备一个带盖的坛子,再安排我二妹淘米,米淘好了,陈太婆拿起水杯,一点一点地添水,放在炉子上蒸,等到饭锅上了汽,陈太婆叫:“你们别动饭锅。”不知等了多久,闻到饭香,陈太婆从煤气灶上端下饭锅,揭开锅盖。我好奇地伸头过去看,只见那蒸的米似乎是夹生的,我不放心地问:“行吗,还要不要蒸。”陈太婆没有回答,将糯米饭全部倒进大妹端来的坛子里,用筷子把饭粒打均匀,放上酒曲之类的东西,然后,盖上盖子,在盖子四周用湿毛巾围上。陈太婆坐了一会,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迈动一双小脚,跨出我家的房门回家去了。
第二天,干净利索的陈太婆又来到了我家,她一进门就说:“你们别动那米酒坛子。”又过了几天,陈太婆来了,笑容可掬地说声:“你们把米坛端来,米酒好了。”我二妹把坛子端出来,陈太婆伸手掀开毛巾,揭开盖子,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又咽下口水。一会儿,满屋都弥漫着米酒的醇香。关心我的陈太婆,亲自盛了一小碗递给我。我吃上一口,眼睛眯上,感受那软软的、甜甜的味道,吃完后,觉得回味无穷。我家有几年时间里,几乎隔几天就有米酒吃,但总吃不厌。岂止是吃不厌,几天不吃就觉得少了点什么,轮到陈太婆搬了家,我才发现,那醉人的米酒,来得稀罕宝贵,那还是陈太婆偶尔个把月来我家来帮忙做的。
我结婚时手头钱紧,陈太婆给我一个红包,送这是她卖米酒攒下的钱,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我为了照顾卧床的岳母,从父母弟妹组成的大家庭里搬到岳母家去了。回家也是有回数,匆匆来匆匆去,尽管如此,我常向母亲要米酒吃,总难如愿。一回,母亲对我说:“陈太婆去世了,没有叫你帮忙送葬,你当记者去外地采访去了。”母亲还说:“这陈太婆一辈子风风雨雨,娘家亲人都不在了,一个表哥,当年参加革命远离故土,现在北京工作。陈太婆一生没儿没女,原来的丈夫早已病故。她后来的丈夫,是长江上的船员,已经退休,孤家寡人,是你的几个弟弟帮忙给她送的葬。”我父亲说:“陈太婆临终前,知道我经常去北京去差,在北京朋友多,委托我去北京看望她的表哥。我认识陈太婆的表哥,这是一位从孝感走出去的开国少将,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战士。”父亲还告诉我说,老将军知道他表妹去世的消息后,眼眶含着晶莹泪花,感叹说:“国政,我们都是老乡啊,乡愁难忘啊。我在解放后,回过湖北,我喜欢吃孝感米酒,尤其是我表妹做的米酒。”
当我得知陈太婆去世的消息后,因为难过,夜不能寐,我是遗憾没有给老人送葬,还遗憾今后再没有好米酒吃,说不明白。以后,我与弟弟妹妹对母亲说:“我们真想吃陈太婆做的米酒。”我的母亲就会叹一口气,然后拿出自己家做的米酒。这米酒不是做老了——苦,就是做生了——淡。
我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会忘掉陈老太婆,忘掉那醉人的米酒,谁知,我愈来愈喜欢追忆昨天,以至于梦中还在回味到昨天米酒的余甘。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有点纳闷。一日,我到湖北一家酒厂去参观,一位工程师对我说:“做酒要用心去做,酒酿到火候,存放的时间越长,醇香愈浓烈。”
啊,难怪我不会忘记这米酒,感恩的回忆,米酒的飘香,是不会被岁月的风雨淡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