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荆洪
我父亲的28型自行车资格很老。听我母亲说过,我小时候很淘气,额头上的伤疤是我两岁时留下的。那一天,我转动父亲的自行车脚踏板,车子倒下来砸破了我的额头。我父亲骑车送我去医院治疗,最后留下疤痕。以后,我上小学,进中学,当下乡知青,进工厂当工人,到报社当记者,我父亲一直在骑这辆自行车。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这辆旧自行车,旧到了极致:车把锈迹斑斑,没有一点亮光;三角形车架的油漆掉光了,只留下黑里发亮的印记;车上没有商标,不知道这车子是什么牌子;虽然车胎不知道换了多少条,车胎花纹依然磨平;钢圈已被铁锈侵蚀,留下一圈刹车的痕迹;前后车轮的雨板,换过后用了多年,像荷叶一样扭曲。这自行车骑起来,“吱吱嘎嘎”,真是“铃铛不响浑身响”。父亲穿一身褪色的蓝布中山装,头戴一顶蓝色旧布帽,他骑在车上,像一个老农民骑在一头老黄牛身上。
七八十年代,武汉的一般工厂都没有小车,家庭有自行车的也不多。我家住在汉口汉正街,父亲去武昌的工厂上班,他习惯骑自行车,他说,搭乘公共汽车,需要转乘两次,耽误时间。父亲每天上班,都要骑车经过江汉桥、长江大桥,到阅马场,再去花园山。一天得花两三个小时来回,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抱怨。我骑自行车去上班,从汉口到武昌首义路,也得花费两个小时的时间,但我骑的是新自行车,毕竟我也年轻。于是,我劝父亲换一辆新车。
父亲不肯用公用自行车,也不肯自己买新自行车,他说,省下一百多元钱,弟弟妹妹们可以买新衣、新鞋。直到有一次,父亲去修理自行车,修理自行车的老师傅认识我父亲,像医生熟悉老病号一样熟悉我父亲这辆旧自行车的毛病。他说,老刘呀,你这自行车没法修了。自行车前叉撞弯了,前叉已经断过焊接过,无法再纠正了。自行车的车把裂了,这是自行车的方向盘,影响车子行驶的安全,不能再用了。
三角形车架曾经受伤经过焊接,变了形难还原,影响平衡。两个车轮的钢圈老气横秋。生锈变薄了,没有支撑钢丝的力气,所以,一遇到坡坡坎坎,圆形变成了S型。父亲的旧自行车不能够修也不能够骑了,因为父亲是电缆附件厂副厂长,工厂将一辆七成新的公用自行车给父亲用,父亲可能是留念他的旧自行车,埋怨这辆车没有他原来的旧车高,不大习惯。
父亲的公用自行车与我的新自行车放在住室里,父亲的旧自行车没有地方放,放在宿舍区的过道,影响邻居的出行。终于,父亲决定将旧自行车卖给废品回收店。我看见已经卖给废物回收店的旧自行车,都比我父亲的自行车新,车牌还在,自行车钢圈还是亮的,自行车车架上还有黑色油漆。可我父亲望着旧自行车的眼光,像一个老农民看着自家的老黄牛一样,是那么地慈祥,是那样地不舍,眼眶里转动着泪珠。我望着父亲与他的旧自行车,幻化出一个场景,老农民与饱经风霜的老黄牛站在一起。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舍不得将这辆旧自行车卖给废物回收店。
父亲舍不得这辆旧自行车。父亲难忘,他曾经用这辆车送我奶奶去医院打针。父亲难忘,他曾经用这辆车送我去小学报到。父亲难忘,他曾经用这辆车送我去公园溜滑梯。父亲难忘,我弟弟坐在横杠上,妹妹坐在后椅子上,我站在自行车的右脚踏上,父亲推着我们弓腰上坡,下坡后仰。
我想起了自己与这辆旧自行车的情感碰撞。我为了学骑车,等我父亲睡着了后,偷偷将我父亲的自行车推出去,与我大弟弟去学车。没有料到,一段下坡路,车把手没有控制好方向,撞到了一棵大树,前车圈变形了。第二天,我父亲一大早去修自行车,修好了再去上班。
我父亲出差时,怕我骑车将车撞坏,上班修车耽误时间,放在屋子里还要上锁。我自己用铁片配制一把钥匙,将车锁打开。父亲出差回来后,发现自行车不灵活,知道我偷出去骑弄坏了,一边埋怨,一边将自行车推出去修理。
我父亲再出差时,将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卸下来,全部塞进床底。我呢,将自行车的车架与轮子从床底拖出来,用扳手将两个轮子安装好,继续去学骑车。我问母亲,父亲大概什么时候回家。等父亲快回家的时候,我将自行车两个轮子卸下,全部塞进床底。我上中学报道的第一天,父亲将他的旧自行车借给我骑到学校,同学袁建国骑车带着我,满校园兜风。
父亲骑上这辆旧自行车,在春天的和风细雨中行驶,在夏天的滚滚热浪中奔跑,碾碎秋天的满地落叶,碾碎寒冬的满地雪花。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经历了历史的岁月沧桑。一次次骑车笑迎晨曦,一回回骑车追逐月光。
大概是我用父亲的旧自行车学骑车,对父亲的旧自行车也有感情,所以,我理解父亲对他的旧自行车的怀念,我也怀念父亲的旧自行车。我认为,父亲的这辆旧自行车,好像一本厚厚的日记,虽然没有文字,车把侵染父亲辛勤奔波的晶莹汗水,车身留下父亲平凡人生的奋斗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