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也想不到,身价过亿的大老板邢善,竟因为一百元钱,就被老婆用二指剑,指着鼻子,像训儿子一样,愣是数落痛骂了整整一个下午。
按眼下时髦的称呼,邢善,这个五十刚露头的男人,是这家私营企业的老总,应该称做“邢总”才对,然而他给人的感觉却“总不行”。倒不是因为他聪明绝顶,脑袋只剩半圈稀稀疏疏、萎靡不振的头发,实在是因为,他娶的这个黑脸夫人,心眼比满脸的雀屎还多,除了车间下力的活,诸如人事、行政、外交、财务、现金等重要事务,她都一手抓,全盘管。
邢善一身轻松,平时衣兜里,一分零花钱也没有,出门也从不带包。如果你认为他是草包软蛋,那就大错特错了。岂不知,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自从暴发有了钱,他就高瞻远瞩,颇有预见。私下嘱咐老婆,自己不能带一分钱,防备父母和兄弟姐妹,万一来要钱、借钱,也好推辞。两人心照不宣,配合默契,日子越过越富有。
这次事故的起因,是缘于他早上回家送钱。村里因耕地收回,政府补发征地款,俗称“粮食钱”,一年夏秋两季补发。加上六十岁以上老人,国家每月再给补贴,一般生活都不成问题。邢善对领钱这等事,总是很上心。他欢欣鼓舞,满怀热忱,积极去排队。就像是建功立业一般。想想也对,能为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亲手送去“粮食钱”,就好像市长慰问低保户,心中不免油然升起满满的成就感。
家有一老,胜似一宝,何况他父母双全。还真多亏了他那高寿的爹娘。仰仗他们的福报,他的生意才做得风生水起。因为他母亲的表弟,也就是他表叔,是外协单位大厂里的头头。所以,即使眼下治理整顿,严抓污染,许多同行,都停产萧条不景气,他靠贵人相助,自己运筹帷幄,加上夫人八面玲珑,事业反而愈加兴旺发达。
他倒不是守财奴葛朗台,有钱也会花。早在几年前,就在泰山脚下最贵的小区,买了别墅。装修完,搬进去,花了不止千万。豪华程度,震惊四邻,轰动八庄。他儿子也因此娶到了当地官员的宝贝千金,那身价更是陡然提升了一大截。平时看到村长,也是带搭不理的。
他家村里的祖屋还在,那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村东面是一律的旧宅,传统的砖瓦房四合院;村西面则是一色的洋楼,三层混凝土西式建筑。两个群落,泾渭分明,就像东西方的社会制度,不容混淆。老院的特色就是破败加土气,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每户堂屋的山墙外,连接搭建着低矮的小房,乍看过去,很像以前最时髦的嫁妆——“高低柜”。不知道的人,以为里面只存放农具、杂物。其实,这是许多村子的老传统:儿子长大了,娶妻又生子,自然晋升为主角儿,那老公婆俩人,就明智地学城里人,退居二线。可人家是退休,他们是退而不休,反倒多了照看孙辈的任务。搬到小屋里去住,与叉、耙、扫帚、锨为伍,它们虽已无用武之地,但能与老人相依为命,权作慰籍情感交流。
邢善在西面部落,也有自己的三层洋楼,正应了狡兔三窟之说。但自打搬去城里住,就迅速高价出租了,他要充分调动一切资产为自己赚钱赢利。邢善的老母亲就住在低矮的“高低柜”里。一向逆来顺受的她,虔诚地遵循光荣传统,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影响了孩子的名誉及前程。所以大公无私地把老伴也奉献给儿子,去厂里做了一名不要工资的门卫。事后也常后悔,就挖苦戏称老伴,是“逆子”大门口,一条忠实的老“看家狗”。
其实,老伴也不忍心、不舍得,老来还与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分庭而居。但是为了给儿子节省成本,实现利益最大化,况且儿媳妇那么看重他。古语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于是,老公公便无怨无悔地坚守传达室。虽然老胳膊老腿不灵便,总归是自己人看着,省心、放心啊。好在工人们都知道,他是邢总的老爹,对他格外尊重,另眼相看。他也乐于满足,不再那么思念老婆子。
邢善等夫人宣泄至尾声,才呲牙一笑,适时地问一句:“上午请您去给俺娘看病,辛苦您了!俺娘不要紧吧?”夫人早出了恶气,“哼”了一声,不予理睬,黑脸一红,扭转身去,“咚咚咚”地走了。
内侄趁机走了来,把嘴凑到他耳边,神秘地说:“姑父,俺表奶奶病得不轻啊。应该送城里去住院。可俺姑偏说,在村卫生室打一针就行。医生说要输液,我们就看着输上了。后来厂里有事,我们都回来了,下午猛地想起,才把表奶奶送回家”,说到这,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说:“那一百元钱的事,可不是我说的,是表奶奶先说的。她叫俺姑还给我那一百元钱。说不能因为她的事,让儿子借钱难做人。那钱我不要了,就当孝敬表奶奶啦。”
“唉”,邢善摇头长叹一声,肚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明镜一般,这小子就是担心自己还不上他那一百元钱,才故意让他姑知道。可怪就怪自己一时激动,数错了钱,惹来这一腚臊啊。
原来,邢善一大早就去村里排队,领来粮食钱,兴冲冲回老宅去送。他一共领了三千二百元,其中两千元是他自己一家五口的,立马数出来交给陪同前来的内侄。剩下一千二百元,爹四百,娘四百,老叔四百。老叔过去因为家庭成分高,身材先天矮,当了一辈子老光棍。由于他占有老宅一半的权益,所以邢善一直对他宾客相待,以图日后名正言顺继承房产。他抽出崭新的四张百元大钞,甩了甩,“嘎嘎”作响,居高临下递给老叔。看着老叔在反复数钱,他才心满意足。转身去屋山墙的“高低柜”里,把剩余的钱,大方地一股脑儿塞到老母亲手中。
老母亲察觉到了,她使劲睁开浑浊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瞧了瞧儿子,又用哆哆嗦嗦的手数了数钱。突然,她眉头一皱,猛地把钱扔在脚下的柴禾上,张大嘴,喘了几口粗气,用尽全力斥喝道:“好你个邢善,你真行!真行善!你从来不给我钱,我也从不向你要钱,可这粮食钱是我自己的,是国家给的,你为什么少给我一百元?”一口气说完,她“吭吭吭”地咳嗽成一团。
见母亲一反常态,邢善感到莫名其妙,赶紧拾起钱来数数,真是七百元。怎么无缘无故少了一百元呢?他立刻大汗淋漓,怔怔地苦思冥想。又让妻侄反复查验自己的两千元,正好无误。他闭目思索,蓦然想起老叔的表情有点反常。
其实,老叔对邢善的反常更疑惑不解: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吗?这个铁公鸡为什么多给了一百元呢?当真财大气粗,慷慨施舍一回?看来还算有点良心。然而,他若知道,是因为新钱贴在了一起,邢善数错了,才多给他这一百,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邢善终于捋明白了,是多给了老叔一百,然而却不能回去要。因为老叔也是奔八十的人了,惹恼了他不划算。但是,老母亲少了一百,又该怎么办呢?他回头看看内侄,小伙子下意识地捂紧挎包。“先借给我一百”邢善说着,伸出手去要。“可是,我回去没法交账啊。”他内侄很难为情。
“不管那些了,先清了这账再说”,邢善一狠心拿定主意。起心动念间,突然想起了以前,老母亲不止一次对他私下的帮助,鼻子有点发酸。他刚结婚、创业时,母亲把积攒了一辈子的钱,悄悄都给了他。俗话说:头生子稀罕,老生子娇。做父母的都这样,可娇生惯养,还真不出息好孩子。邢善想,那时候的一百元,能顶现在的好几千呐,还是自己沾光。于是他咬牙加上一百元,凑足了八百,手上立马感觉沉甸甸的。又数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扔给老母亲。
老母亲一张张捡起,低声嘟囔着:“这一百元,本来就是我的,你应该给我。唉,这八百元现在是我的,可早晚也是你的。你说,该是钱的事儿嘛。老天爷啊,现在的人都怎么啦?咋一个个变得认钱不认人了呢?”。
邢善完成使命,没有过去那种舒服的感觉,反而怅然若失。想想厂里活忙,就急匆匆地走了。回到厂里,才恍然记起老母亲好像身体不佳,便恳请夫人去为老母亲看病。可没想到,垫付一百元的事,这么快就让她知道了。所以才挨了这顿好训。
下班了,邢善没回家,他感到胸口堵得慌,心也一个劲地突突乱跳。于是,放着奔驰车不开,骑上电动车,一溜烟地往老宅飞奔。到了“高低柜”跟前,他匆忙打住车子,推门高喊:“娘!娘!”屋里光线昏暗,一片沉寂,模模糊糊地看到,老母亲坐在小椅子上,好像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过去,又喊了一声娘,还是没搭腔。邢善以为母亲还在生气,就蹲到母亲膝旁,去抚摸她的手,感觉冰凉冰凉。再探鼻息,竟呼吸全无。他猛然一惊,恐惧地立起身来。地上柴禾一绊,小椅子与老母亲轰然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