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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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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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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爱哭唱


奶奶哭唱大多在黄昏时分。太早干不完家务活太晚会让人瘆得慌。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拿一块干净的蓝布花纹手绢,一声低、一声高,抑扬顿挫地哭唱,唱词永远是那两句:“我的命哎,比黄连还苦啊。唉吆我的命哎,比那黄连都苦哇……”声调不高,旋律悠长。她缓慢地哼唱,生怕别人听见了会笑话似的。那眼泪却实实在在地顺着眼角淌下来,她用手绢擦干,然后继续低声吟唱。一般会持续一个时辰左右才能结束。

这种时候,总是我坐在床沿陪着奶奶。全家老少听了都心烦意乱,唯独我安静地听进去,并慢慢领悟其中的意思。所以不管是推磨、压碾,还是打场、收秋,家务农活再忙,都会派我来守护奶奶,听她哭唱。以至于奶奶九十三岁,跌了一跤无疾而终之时,也是我独自默默地守在她身边,就像过去常听她哭唱一样。只是此时奶奶已舒展眉头,无忧无虑地升往西方净土,不再发声了。从记事开始,一直到结婚成家,一直都担负着这一光荣使命。陪伴了奶奶从五十多岁到七十多岁这段爱哭唱的岁月。可打七十多岁开始,奶奶不再哭唱了,她以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满面微笑展示于人们面前。可奶奶爱哭唱的秘密却一直藏在我心里,我懂奶奶爱哭唱的规律及原因。

紧张的麦收过后,麦子晒干入瓮,麦秸垛起大垛,奶奶必然会哭唱一场。这个季节,令她想起小时候的贫穷,和刚进王家时的困苦与辛酸。奶奶十三岁,就从明堂河河边的树林里走出来,赤脚走进南上高村老王家的香油坊。奶奶从“侯府”晋升“王府”,待遇却没丝毫变化。奶奶出身贫寒,十几岁还没有一件囫囵衣服。她缠了一双三寸金莲,虽说封建王朝早已不在,可裹脚的封建余毒依然根深蒂固。从此,年仅十三岁的她,就在磨道里,挪动着这双小脚,不知走过了多少遍二万五千里长征。磨香油是她的工作,推磨、压碾、摊煎饼,洗衣、做饭是家务活,奶奶就像是一台机器,没日没夜地劳作。直到十九岁,奶奶才与比她小三岁的爷爷成了亲。

奶奶属猪,爷爷属虎,据说猪配虎是最佳的上上婚。这是老爷爷担着香油挑子,走街串巷吆卖时意外获得的惊喜。当年,老爷爷穿越明堂河边的树林,路过守林人老侯的家,看见两个姑娘衣不蔽体,他不胜唏嘘。我老老娘是从省城见过世面的人,心眼灵活,见状忙说:“能给她们做身衣服的话,任选一个领去,做你的儿媳妇吧。”老爷爷是能人,会做买卖,马上答应下来,麦收过后就成交了。老爷爷家过去在泰城元宝街,赚了钱才到南上高安家落户,成为王家这一脉的始祖,现在已经传承了六代。老爷爷生养了四个女儿,我爷爷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用一身衣服做代价,把我奶奶接来做童养媳,主要看中奶奶的身体好,又听话,是个好劳力。

奶奶光是劳累的话,歇一歇也就能好。可她还有四位大姑子姐,脾气都很火爆,伺候她们可不是易事。要不,也不会有《小姑贤》这样的戏。身为团圆子媳妇,奶奶本来没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口笨嘴拙,遇事只能撅着嘴巴,一切委屈都要咽进肚子里。后来奶奶陆续有了三个女儿和六个孙女,才给她撑起了腰。俗话不俗:盛世的侄女,败世的姑,姑奶奶躲在门后头哭。一到秋雨连绵时节,八月十五前后,奶奶总会择日哭唱一顿。那是思念她的丈夫,我的爷爷。爷爷身材高挑,儒雅文静,浓眉秀目,白皙俊朗。他是全家人共捧的掌上明珠,也是村里少有的美男子。我的父亲到处会跑了,爷爷还在读书求学,他只比我父亲大十七岁。陆续地又有了大姑、二姑、二叔、三叔、三姑,奶奶从当牛做马的伙计,摇身一变又成了生儿育女的机器。

爷爷和奶奶之间,没有浪漫的爱情,没有共同的语言,除了生活必须的交流,根本没有卿卿我我的沟通。爷爷是一介书生,文字写得好,算盘打得精,接受新事物快,很早就入党参加了革命。奶奶曾讲过爷爷最危险的一次经历:敌人得到情报,来村捉拿爷爷和父亲,爷爷是党员干部,父亲是儿童团长。幸亏奶奶急中生智,让爷俩躲到吴家老奶奶那里。吴老奶奶年轻时就孀寡,朝廷敕褒节孝碑。她让爷俩睡在里屋的炕上,对敌人说是她的儿子和孙子,都得了传染病,这才吓退了他们。我们全家老少一直铭记着吴老奶奶的恩情。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爷爷的笑脸,不管是照片还是真人,总是那么冷峻严肃。也许,他是不满意这庸俗的婚姻,但又心底善良,不忍心做勇敢的反叛。爷爷是知书达礼的人,对奶奶不苟言笑,但是心存感激,懂得体贴疼爱。只是养育儿女的重担还是全压在奶奶的肩上。我印象中,只记得爷爷的皮鞋。与小伙伴正玩泥巴比摔炮,不知谁说了一句:“你爷爷来了。”吓得我们都不敢做声,低下头去。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我从余光里,只瞅见了爷爷那锃光瓦亮的皮鞋。这皮鞋的影子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奶奶九十岁的时候,住在我和媳妇开的饭店里,那是过去村里的招待所,一个大院,十几间客房。奶奶爱热闹,也闲不住,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她捞虾米,把小鱼挑出来,因为炸熟后,虾是红的,鱼是黑的,卖相不好看。望着挑出来的小鱼,奶奶银发微颤,眼睛湿润,小声嘟囔道:“你爷爷最喜欢吃这种小鱼了。”我郑重地把小鱼炸了,与奶奶喝酒。从此我也爱上了小鱼。解放后,爷爷进城当了干部,十天半月不回家。父亲帮着奶奶在农村拉扯一大家子生活。后来父亲带队去了煤矿,当了采煤掘进区长;二叔当空军去了南疆,驾银鹰保卫祖国;三叔参军进京,守卫国家领导人。大姑结婚务农,二姑去武汉当纺织工,只有三姑在自然灾害那几年,不幸得病去世。此时的奶奶退居二线,担负起照看孙子孙女的重担。

爷爷在县里管商业,是高级合作社主任。在一切都凭票、物资贫乏的年代,爷爷手中的权利炙手可热。老乡坐月子买红糖、熟人祝寿买点心、亲戚结婚买布料等等,他都按章办事。实在需要帮助,就用自己的粮票和布票解决,没料到这些事,都成了后来被批斗的罪证。真难为了他自己,经常吃棒子骨做的“无粮点心”,落下了严重的胃病。爷爷公事上严于律己,在家里是传统古板。开始家人团聚照像,他仅安排姓王的照,把媳妇们当外人排斥在外。奶奶只能窝在肚子里生闷气。后来母亲看不下去,斗胆进言,她们才终于进入全家福的照片中。

为了照看第三代,奶奶去过广东、武汉、北京,坐过汽车、火车、飞机,比起村里没进过泰城的老太太,可是见过了大世面。村里人都羡慕地说她是老来受用,享后福。可没料到一九六七年中秋节发生的一场变故,让奶奶再次跌落痛苦的深渊,从而落下了爱哭唱的毛病。爷爷是单位一把手,被打成了走资派。他不能忍受误解和屈辱,没等大会批斗,就悬梁自尽了。天塌了。父亲已接到了升任矿长的文件,就要赴任了,被赶去重新下井;时任某部飞行大队长的二叔,被禁止飞行上天;转业到京城派出所任指导员的三叔,直接被遣返回了老家。奶奶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哑了嗓子,流干眼泪,更加认定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

奶奶爱哭唱,还有一个重要的时段,就是进了腊月,小年以后,春节以前。她先按照惯例洗脚。奶奶洗脚很费事,解开长长的黑布裹脚带,吃力地把那畸形的双脚泡进厚厚的大生铁盆,一直等水凉了才伸出来,开始修剪脚指甲。奶奶的脚成三角形,非常厚实,只能认出大母脚趾,其他四指压在下面,粘连成一体,已分辨不出谁是谁。那指甲仍在长,不定期修剪会扎得肉疼。等收拾干净利索了,奶奶才会去床上哭唱一番。

奶奶爱干净,常洗头,我只要遇到,马上会给她拽住身后的衣服,奶奶会很高兴。奶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咯愣咯愣”地吃各种土,奶奶用香油炒了土让我服用,这才戒掉。我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奶奶说是:头生子稀罕,老生子娇,难为当中的丫巴腰。因为奶奶也曾有过同样的处境。

奶奶愿意小辈经常围着她转,可我们兄弟姊妹十个,都成家立业,分散在各地,不可能常聚,所以她倍感伤怀。只有看到我那属虎的儿子,奶奶才会高兴,笑呵呵地说:“又是一头小老虎啊!”爷爷一九八一年平反,父亲也同年退休。我曾不解地问父亲:“爷爷太脆弱,看人家熬过来的有多好。”父亲解释说,那时候,爷爷的老胃病已经很严重,身心疲惫。过了几年,二叔转业到了区委工作,家自然住在区委大院,接奶奶去住。可她不喜欢城里的高楼林立,曾独自逛到东湖公园,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得全家一阵好找后来我感悟,奶奶的哭唱,是纾解内心的压力。促进心肺运动,缓解郁闷情绪。因为生活仍需继续,一切要勇敢面对,顽强地走下去。再加上她勤劳的作风,讲卫生的习惯,心存仁善,胸怀慈爱,尽管历尽困苦波折,奶奶仍能健康长寿,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我在老家生工作,奶奶常到我这里来。记得爆发SARS的那一年,有一天,奶奶颤巍巍地来到我的门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我认得是奶奶一直喜欢用的蓝布花纹手绢。她一把塞给我说:“这是我全部家当,都留给你了。”说完转身走了。我怔怔的,感到莫名其妙。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已退休回老家的三叔,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说奶奶吃饱了饭,不小心跌倒了,已经没了呼吸。三叔去找人来给奶奶换寿衣,我一个人静静地陪在奶奶身边,摸着她渐渐冷却的手臂,心想:奶奶也不是凡人,修行的境界果然高,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奶奶,您就无罣无碍地去吧,到那神圣的极乐世界,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永不受轮回之苦。从此人间再也不会有哭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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