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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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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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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龙记

短篇小说

寻龙记

                        秋人

木头是被一阵乱棒打醒的。

他在梦里被一群凶恶的人用乱棒追打,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头还隐隐地疼。当然头疼不是真被乱棒打的,而是他从小就经常做这样的噩梦,影响了睡眠,时间一长,头不疼也会疼了。他的名字原来并不叫木头,是因为他从小就像块没有嘴巴的木头很少说话,别人以为他胆小怕事脑袋不灵光,就经常欺侮他,他也习惯了逆来顺受。久而久之,“木头”就成了他的外号,真名反而像一块遗落荒野生锈的铁,被人忘记了。

木头揉揉眼睛,看到窗外灰蒙蒙的,天还没有亮透,也许是睡眼蒙眬吧。他咕哝了一声,打个翻身想再迷糊一会儿,可是狗又汪汪叫了起来,而且就在屋外,还用爪子唰唰地抠抓着门板。

木头睡意全无。他打了个哈欠,翻身爬起来边穿衣服边愤愤地骂:“叫死啊!”木头不敢骂人,但是他敢骂狗。木头从小被人欺侮不敢发气,就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扔石头,去蹦去跳去喊,借以发泄心中的怨气。后来,他养了一条叫大黄的狗,受人欺侮之后就骂大黄。大黄很善解人意,知道木头不是故意骂它,因为木头平时对大黄像亲兄弟一样好,所以大黄从不跟木头计较,它对木头也像亲兄弟一样忠心耿耿。

木头骂过大黄之后马上就后悔了,因为这是大清早啊,不能口无遮拦。而且,他今天还要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完成一个飞蛾扑火一样的使命。大黄是在催他起床,提醒他不要耽误时间。他赶快狠狠地呸了一口,责骂自己乌鸦嘴。老人们教过他,讲错了话要马上呸一口,遇到不吉利的事情要撒一泡尿,这样就能消除晦气。记得以前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鬼打墙,他赶快照着老人们教的办法撒了一泡热尿,果然就找到方向走出了密林。

昨天,村子里召开村民会议,要派人去山里寻找水源。这个地方叫千家洞,瑶汉杂居,村落零零散散像土豆一样乱撒在都庞岭绵延不绝的大山谷中。这年秋天,都庞山区大旱,千家洞方圆百里的江河沟谷都断了流,刚刚灌浆的秋庄稼都卷叶枯成了老鼠尾巴,就连山岭上那些常年郁郁葱葱的松树也都像得了炭疽病一样要死不活,罡风一吹松针像黄色的乱发一样纷纷飘落,只剩下枯枝乱杈如万千双枯干的手臂颤巍巍地伸向天空,似乎在乞求什么。

开始,村民在寨佬的组织下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老风俗杀猪宰羊抬了草龙到山神庙去求雨,可是于事无补。后来,乡里来了抗旱救灾工作组,虽然陆续运来了人畜饮水,但是解不了近渴。于是,工作组又组织村民自救,到处掘井和进山寻找水源。

千家洞有四十八条溪流,也就有四十八处甚至更多的水源。据说,这些水源都是从不知多少个洞穴里面流出来,滋养着千百个瑶汉村寨,所以这个地方也就叫千家洞。过去,千家洞的山民经常为争水源发生械斗。这个地方民风剽悍,有时为一根稻草也会流血。在这哈一口气都会燃火的季节,械斗更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政府非常重视抗旱救灾,目的是确保大旱之年的社会稳定。

千家洞的居民信仰道教,凡事都以七七为吉,所以需要四十九个寻找水源的人选。其他四十八个人选都落实下来了,唯有一个地方没人愿去,这个地方叫腾龙洞。

为什么腾龙洞没人愿去?因为腾龙洞是一个没人敢想没人敢说没人敢去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山里人对腾龙洞这个地方就像对洪水猛兽一样讳莫如深。老辈人传说,腾龙洞里面住着一条大恶龙,洞里面常年有轰轰隆隆如雷鸣般的水响声传出来。早年间,山里人每年都要把活牛活羊送到离洞口十里以外的龙王庙去“祭龙”,否则山下的人畜就不会安宁。后来,解放军进驻千家洞剿匪,曾组织部队围攻腾龙洞,竟然打死了一条几百斤重的大蟒蛇,据说当时发现洞里面都是堆积如山的白骨。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千家洞地方才安宁下来。但是,山里人仍然对腾龙洞如避鬼一般不敢提及,一律“谈蛇色变”,因为洞里面仍然有如雷鸣一般的响声传出来,仍然能在冬天看到从洞口喷出来的如巨浪一般翻滚的白雾。山里人说,龙身虽然灭了,但是龙魂仍在,哪个要是敢去冒犯它,哪个就是被它报复的对象。

既然没有人愿去腾龙洞,只有采取古老的办法“抓阄”。抓阄就是事先在许多纸条上写下“去”或者“不去”的字样,然后将这些纸条折起来,放在一堆打乱,由参加抓阄的人一个一个地抓。据说这种方法源自唐朝,在《说唐》里面就曾经记载过,张士贵要害薛仁贵,设计让他去攻打摩天岭,就在纸条里面全部写上“摩天岭”,然后让他第一个抓阄,薛仁贵当然就成为攻打摩天岭的不二人选。现在,为了寻找水源,山里人也沿袭了这种古老的办法。这一抓,想不到竟然抓到了木头。事后,人们对木头抓中“阄”被派去腾龙洞一事众说纷纭,有人说木头生来就是一个背时鬼,背时鬼当然会遇上倒霉的事情,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推倒墙;也有人说是“阄”的人欺负木头,他在每一个“阄”里都写上“去”字,然后让木头先抓,打开阄一看铁板钉钉是木头去腾龙洞了,其他人当然就不用再抓了,这是在同情木头替木头抱不平。大家想,这下木头肯定会吓得浑身筛糠尿湿裤子了。工作组的领导也认为这样抓阄不公平,虽然腾龙洞不一定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危险,但毕竟寻找水源不是去看电影喝喜酒唱山歌,而是要翻山越岭把脑壳吊在裤头上去冒险,于是就提议至少要增加两个人同去提高安全系数。

村里人对工作组的提议,有人赞成有人不赞成。心肠软一些的人认为工作组考虑得比较周到。打虎还要亲兄弟呢,何况这样危险的事情,一个人哪能吃得消?有必要进行第二轮抓阄,再抓出两个人和木头结伴去腾龙洞。另一些人听到这种提议却坚决反对,因为当初商议由一个人去腾龙洞寻找水源是经过大家同意的,何况抓阄又是一种比较公平的方法,不存在谁欺负谁的问题。一个叫鼓钉脑壳的人气鼓鼓地说:“不就是怕去腾龙洞吗?孙子,不是男人就别来参加抓阄。”

木头蹲在地上,脸色发青,好像能够拧得出水来。

另一个叫石头古的人把话讲得更加难听:“整天缩在裤裆里的东西,哪敢出来晒太阳?”

鼓钉脑壳和石头古其实都是害怕去腾龙洞的人。为了躲过这一劫,他们事先都在家里烧香祷告,求菩萨保佑他们不要抓中去腾龙洞的阄。现在,危险刚刚擦身而过,如果同意继续抓阄,危险说不定就像到处寻找食物的恶鹰返回来落到他们头上,他们怎么能不极力反对?

听了石头古的话,木头发青的脸突然转黑,呼吸也急促起来,手攥成了拳头,身体微微发抖。

鼓钉脑壳继续说:“木头,你要是害怕一个人去腾龙洞,只要你讲一句‘我不是男人’,我就同意继续抓阄。”他这是要将木头钉死在“耻辱柱”上,让他说不得也动不得。

可是,没想到一直蹲在地上像块土疙瘩似的木头忽然站起身来,说:“腾龙洞就是虎口,我也愿意去。”

原来木头也会说话,而且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把本来听取了工作组领导意见想增加人选的寨佬和村民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样看来,木头的脑壳还真是有问题。对这种给脸不要脸的人,那些本来出于同情心想帮他的人也就无话可讲了。

就在木头满口答应去腾龙洞找水的时候,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鬼追似的大呼小叫往这里跑来。跑在前面的是一个女子,名叫夭夭,是千家洞有名的一朵金花;跑在后面的叫阿毛,是千家洞有名的一棵歪树。

说阿毛是一棵歪树,并不是他长得歪瓜裂枣。相反,阿毛是千家洞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本来已经被学校选定为进名牌大学的“保送生”,但是不知为啥被夭夭迷住了,鬼摸脑壳竟然弃学回家。于是村民骂他是一棵长不直的歪树,是和木头一样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夭夭跑到正在议论纷纷的人群里,竖起兔子耳朵听明白了是木头要单枪匹马去闯腾龙洞寻找水源,不禁惊呼我的个娘吔倒吸一口冷气。这时,阿毛喊着“夭夭——夭夭——”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追过来。夭夭调转身,用尖尖手指点着阿毛的额头说:“你个野仔再追,我就和你翻脸。”

阿毛全然无视夭夭的盛怒和村民的哄笑,说:“只要你开金口启玉齿答应我,我就不再追你。”他想我脸皮比城墙厚,你翻不了也推不动。

夭夭柳眉一扬,想到了一个让阿毛望而却步的主意。她说:“要我答应你也行,但是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阿毛一喜,心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夭夭终于被我感动了,于是想也没想就说:“好,不管你提上刀山下火海哪种条件我都答应你。”

夭夭说:“锣是你自己敲的,话是你自己讲的,你可别后悔哟。”

阿毛说:“高山滚石,落地有音,我后悔个啥?”

夭夭说:“好,请各位叔伯兄妹作证,我的条件是只要阿毛愿意和木头去腾龙洞寻找水源,我夭夭就答应和他好。”

哎哟,这真是比看电影还要有味道的一场好戏,早把村民们的注意力从木头那边吸引过去,众人又拍巴掌又扯嗓门齐起哄:“好,我们愿意作证。”

阿毛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这些人聚在这里是在推举人选去腾龙洞寻找水源,而且不二人选是平时连他也看不起的木头。他定定地盯着木头问:“你愿意去腾龙洞?”

木头没有说话,倒是大黄汪汪地狂叫几声替他作了回答。

阿毛又问:“你不怕?”这一问说明阿毛对腾龙洞的传说起码是基本了解的。

大黄像打了鸡血似的围着木头又蹦又跳,木头伸手摸了一把它的脑壳表示同感。

“好样的。”阿毛猛地一拍木头的肩膀,说:“算我一个。”

大黄高兴地连蹦了三蹦,汪汪地叫得更加起劲。

这一来,村民们才真的开始炸开了锅。这可不是小把爷玩过家家,这个“绣花枕头”看来真是被鬼摸了脑壳要往刺窝里面钻。一个大寨佬板着脸说:“小把爷,玩笑开过就莫再闹了,哪里好耍到哪里耍去。”

阿毛说:“腾龙洞好耍,所以我要去耍一耍。”

完了完了,阿毛这个豆子鬼真的是被鬼摸脑壳了。掐指一算,恶龙消失也快有六十年了。俗话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莫不是恶龙又死灰复燃了?要不然为啥千家洞遭了六十年一遇的旱灾?是那恶龙又在要祭品了,而且这一次不是要牲畜,而是要吃人,活该木头和阿毛这两个短命鬼倒霉。

夭夭这时也想到自己把阿毛激过头了,试想人到了连死也不怕的地步,还有啥更能够表现他的真情和勇气的呢?于是,她一把扯住阿毛说:“算我怕了你了,那个腾龙洞你不要去了行不行?”

阿毛把冬瓜脑壳一拧,鼓起眼睛看着夭夭说:“我以为你要我去找恐龙蛋摘人参果呢。就这个条件也难得倒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是为你夭夭去闯腾龙洞了。”

夭夭问:“为啥?”

阿毛说:“为啥?因为腾龙洞比你更加吸引我。”阿毛的父母恰好这几天去看他们生病的老外婆了,要不然不给他跪下叫他小老子也非得被他活活气死。

木头忽然蹦起来大吼一声:“腾龙洞也吸引我。”

众人都被他们吓了一跳,大黄汪汪狂吠着摇尾蹦跶,和他们一样兴奋。

狗叫声停止了。木头拉开门,大黄迎上来,后爪撑地,人立起来,用前爪来抓他的衣服。木头挥手在狗脑壳上拍了一下,带着疼爱骂道:“狗东西!”

大黄知趣地退下,跟在木头身后兴奋地摇尾蹦跶。狗是山里人忠实的伙伴,山里人对狗有一种特殊和深厚的感情,这不单是指狗为人看家护院跑腿围猎,更有一种讲法是在远古的洪荒年代,住在大山里的山民被洪水包围,是狗用沾在背毛上的谷粒保存了粮种,拯救了众生,所以山里人在每年农历六月六日开镰割早禾举行尝新节的时候,要把用新米煮成的第一碗饭倒给狗吃,而且山里很多古建筑上都有龙犬造型的图腾,就是为了表示对狗的感恩和纪念。

天渐渐亮了起来。木头站在门口,抬头看向西边的山峰,那是腾龙洞的方向。这时正是仲秋季节,群山隐现在一片迷茫的雾霭之中,神秘朦胧。白雾如巨浪翻滚浮沉,山廓若隐若现,犹如神话中的苍龙在吞吐腾挪。

每次仰望腾龙洞方向,木头心里总会像打鼓似的怦怦乱跳,并不是他也像别人那样害怕腾龙洞,相反那个神秘的传说和山上奇异的景观时时在勾引着他的魂魄。孤僻的人都有与别人不一样的想法,他想恶龙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太孤独,所以才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在这莽荒大山里,十来里路见不到一个村寨,一个村寨也就是那么十来户人家,白天砍柴割草种地锄禾日子还好过一些,到了晚上翻来覆去只有和鬼坦白。有时候憋得实在难受了,木头就会爬到高高的山顶上去喊几嗓子,然后就在晚上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山上的一棵树,在风中癫狂摇摆山呼海叫;或者变成了一块巨石,从山上轰轰隆隆滚下来,吓得村里的人奔走逃命。这是木头最开心和惬意的时刻。为此,他几次想在梦里让自己变成一条恶龙或者一只猛虎,但可惜不能如愿。他不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太弱小,因此他成不了恶龙也成不了猛虎。越是这样,他越喜欢恶龙,越渴望冒险,似乎只有冒险才能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才能改变他孤独的处境。所以,他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去腾龙洞寻找水源的任务。

木头是在吃过早饭后才出发的,他对老娘讲今天要到山上去砍柴。秋冬是农闲季节,也是山里人砍柴割草的日子,山里有一句俗语:“落雪下雨,烧柴吃米。”山里海拔高,气候寒冷,一年中往往会在冬天出现大雪封山的现象。这会对人畜造成严重的威胁,所以在寒冬来临之前准备粮草是山里人必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带着镰刀、柴担和干粮从家里出来,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小道像蚂蚁一样络绎进山了。

木头娘很老了,耳聋眼瞎,很少迈出家门,所以不知道木头要去腾龙洞寻找水源的事情,要是知道她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听木头讲要进山砍柴,老娘就为他准备了两份干粮,一份是用桐子树叶包裹的糯米饭,一份是蒸熟的红薯干,这其中或许有小部分是大黄的口粮,因为木头娘知道大黄和木头形影不离,是一定会跟着木头进山的。木头临行时老娘还跪在佛龛前烧香祷告,求神灵保佑儿子一路平安。木头为老娘的行为感到好笑,因为他又不是去拜佛,而是去探险寻找水源,但老娘常年吃斋念佛,他早已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

木头穿了新买的登山鞋。过去,人们上山砍柴都是穿草鞋的,而且为了珍惜衣服,很多人都是光着背壳子上山,宁愿让荆棘划破皮肉也不让划破衣服。木头还把袖口和裤脚都用布条扎好,腰上捆了一根皮带,皮带上套了刀壳,柴刀插在刀壳内,背在身后。他还背了一个土布挎包,里面装着老娘为他准备的干粮,还有电筒和火石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挎包里还有一种祖传的秘制草药,这种草药有防毒的作用,过去山里人为了捕捉野兽,常常在丛林中挖下一个陷阱,在陷阱周围撒一些迷药,野兽闻到药味,就会产生幻觉晕头转向,由此误入陷阱。在这莽荒的大山里,除了道教以外,还有人精通放蛊和巫术,目的是为了仇杀和防身,既对付野兽也对付人。早年间,还有人专门跳傩和赶尸,这些都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古老板路,被视为旁门左道。既是迷药,人当然也会被困,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如果闯了鬼打墙,淋一瓢冷水在头上就会清醒。至于为什么撒尿也能破鬼打墙,这个板路就不得而知了。除了挎包,木头还背了一圈麻绳,这是用来攀岩和下崖的工具,这身装扮使他一改往日萎靡不振的形象,像一个全副武装的侠客威风凛凛。

木头带着大黄来到山下,阿毛已经在那里等他了。阿毛和木头是从小一起耍大的伙伴。阿毛从穿开裆裤时起就爱下河捕鱼、上树掏鸟,是山里出名的捣蛋鬼。但是阿毛从不欺侮木头,尽管他有时也看不起木头,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后来,阿毛出山读书去了,木头就像折了一只翅膀的鸟落了单。想不到这次进山寻找水源,他们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起,用阿毛的话讲就是天不窄路窄,山不转水转。

阿毛也是一身和木头差不多的装扮,见到木头领着大黄赶来,阿毛有些神态异常:“木头,我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头呢。”

木头看了阿毛一眼,没有说话,但是阿毛知道木头在问他哪里不对头。

阿毛说:“刚才我来的时候,一只死叽叽飞到我头上起劲地叫,现在我的右眼皮还直跳呢。”死叽叽是山里人对老鸦的蔑称,因为它经常发出“死叽叽”的不吉利叫声,令人讨厌,所以人们这样骂它。

“呸!”木头狠狠地唾了一口,抽刀砍断一根挡路的葛麻藤,瞪了阿毛一眼。阿毛知道木头是在说:“你是不是想打退堂鼓啦?难怪夭夭看不上你呢。”木头知道阿毛虽然从小就顽皮搞事,但却比他胆小,而且特别迷信。

“哪个想打退堂鼓啰?”阿毛心虚嘴硬,他害怕被木头看穿了心事瞧不起他,就硬着头皮说,“去就去嘛。”

其实,阿毛和木头一样也是很早就向往腾龙洞这个神秘的地方了。现在,他为了追求夭夭,更是非去腾龙洞不可了,因为夭夭从小就崇拜英雄,只有成为英雄才能赢得夭夭的爱情。

阿毛掏出手机,拨通夭夭的电话,说:“夭夭,我要到腾龙洞去了。”阿毛的手机是他家里为了鼓励他读书而特意为他买的,功能好,信号强,没想到却歪打正着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夭夭在电话里问:“你真去啊?”

阿毛说:“男子汉讲话一言九鼎,不信我发个照片给你看看。”他叫木头给他照了一张全身照,用微信发给夭夭。

夭夭在电话那头看了照片,咯咯笑了起来:“还行,我有点喜欢你了。”

阿毛高兴得一跳一尺多高,对着手机狠狠地亲了一口。

木头看着阿毛的熊样,酸不拉叽地说:“猴桃长在半山腰,你跳哪样?”

两人正讲着话,就听山下有人高声大嗓地唱:

道童下山来,

黄花满地开。

三声渔鼓响,

引得众仙来。

顺着声音往山下一看,只见一个披发跣足的老人用拐棍挑了一个酒葫芦,一步三晃地向山上走来。木头和阿毛都认得,这是山里的一个怪人,人们都叫他老癫子。也不晓得他到底有多大年纪了,反正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看见他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几十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听说他年轻的时候跟一个跛脚道人进山修道,一去就没有了音信,人们以为他早就死了,没想到几十年后他又回到了村里,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他已经癫了,人人都把他当成一个有金刚不坏之身的老妖。他经常疯言疯语,时笑时唱,讲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谶语,搞一些朱砂雄黄铅汞之类的东西在岩洞里炼丹,自得其乐。

大黄跳上一块岩石,对着老癫子汪汪狂叫。

木头急忙喝住大黄,拉着阿毛钻进了一条隐蔽的山道。

深秋的山野,山高林密,路窄岭陡。木头和阿毛走进一片松林。这片松林中的松树高大粗壮,但却被割松脂的人割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阿毛忽然问木头:“你听讲过以前有一种杀人的刑法吗?”

木头鼓起灯笼眼睛看着阿毛,他不明白阿毛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奇怪的问题。

阿毛知道木头无法回答,便自问自答:“不晓得吧?告诉你,叫凌迟。”

木头愣了一下,闷声问:“啥叫凌迟?”

“就是把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阿毛抚摸着一棵松树上面的疤痕,像抚摸自己的伤口一样神色黯然地说,“就像人们在这棵松树上一刀刀地割。”

木头本想狠狠地呸一口打断阿毛讲这不吉利的话,但他突然想起曾经听老人们讲过,过去大山里的人互相仇杀,被捉住的人会被一刀刀割死,看来阿毛讲的是有些根据的。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痛,是被阿毛刺痛的。

“你晓得我为啥突然不想读书了吗?”阿毛又问木头。

“我哪晓得?”木头一边挥刀砍树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鬼晓得你为啥不想读书呢。”他想阿毛今天是中邪了还是撞瘴气了,为啥老是问这些古怪的问题。他甚至有了想扯开裤子撒一泡尿的冲动。

大黄汪汪地叫了几声,似乎也在为此向阿毛抗议。

“你当然不晓得啰。”阿毛仰头望着密不透风的丛林,声音沉闷地说,“人的一生,永远都被命运安排在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衰老这条时间隧道里行走,永远没有自由,就像松树一样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然后悲哀地死去,太可怕了。所以,我要放弃读书,走另外一条自由的道路,这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一种反抗,你不懂的。”

木头虽然听不懂阿毛这些鬼话,但他至少明白了阿毛去腾龙洞的目的是和他不一样的,这是除了共同寻找腾龙洞的水源之外两人另外各自在心里寻找的两条流向不同的暗河。木头想了一下,阿毛的话明显和他的行为有矛盾,于是问他:“你既然不想结婚,那你为啥还要追夭夭?”

“我不是追夭夭。”阿毛说,“我是追求爱情,也是追求一种自由。难道你要我等着娘老子为我找媒人介绍对象吹吹打打摆流水席拜天地洞房花烛?”

木头自知拙嘴笨舌讲不过阿毛,便闷声挥刀砍那些挡路的草树。

正走着,阿毛忽然啪地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木头问他搞哪样。阿毛把手掌摊开,亮出一团猩红的血迹,原来是一只蚊子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脸上顿时肿起一个乌包。木头觉得好笑,让你讲鬼话,所以自己扇自己耳光了嘛。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掏出药粉,让阿毛擦脸。

原来,他们为了躲避老癫子,已经误入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进入一片茂密而又幽深的树林中。陈年落叶铺在地上,变成腐殖质,发出恶臭难闻的气味,脚踏上去扑哧作响,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样的环境,正是孕育蛇虫和蚊蚋的温床。木头和阿毛急忙各自点燃一根纸烟叼在嘴上用来防止蚊子的进攻。这时,一阵山风吹过,林涛呼啸,新叶纷纷落下,层层叠叠覆盖在老叶之上。

这片莽林遮天蔽日,瘴气弥漫,他们和狗就像三条弱小的鱼儿游弋在茫茫大海之中。木头和阿毛即使从小在山林中捕猎和砍柴,面对如此险恶的环境也是提心吊胆,时时小心,处处提防。木头指挥大黄在前面探路,他和阿毛在后面跟着,阿毛还不时用指南针调正方向,一直沿着西方前行。

尽管有大黄在前面探路,但林中的小路还是被粗壮茂密的芒草屏蔽了,每向前行进一步都很困难,木头和阿毛只得不停地挥刀开路。芒草颀长的茎干比人头还高,锯齿形的叶片利如刀刃,在他们两人的头脸和手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痛得他们龇牙咧嘴,两人一边骂娘一边挥刀乱砍。

林子里不光草硬,荆棘更多,一棵狼牙刺哧的一声把阿毛的裤子撕破了一个大豁口,露出半边黄色的屁股肉,木头看见捂嘴偷笑。阿毛问他笑哪样,从不开玩笑的木头说,现在不用发愁了,如果干粮吃完还有老南瓜呢。阿毛知道木头是在嘲笑他,急忙用手捂住屁股。看着木头被草齿划得血肉模糊的脸,阿毛反击说,不光有老南瓜,还有猪头肉呢。两人都哈哈大笑,倒觉得山路没有那么难走了。

他们正在相互打趣,忽听阿毛惊叫一声。木头问他怎么啦,阿毛用刀把一丛乱草挑开说你看,声音带着一种恐怖。木头睁眼一看,只见一具人的头骨白森森地摆在那里。阿毛挥刀就要把它拍碎,木头拦住他说,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便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那具头骨埋了。

砍开这片荆芒之后,一条林间小路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但是,一团像蛛网似的乱藤又杂乱无章地纠结在一起拦住了去路,其中一根碗口一样粗壮的山藤首当其冲地挡在面前。阿毛鼓足力气,一刀砍下,山藤断为两节,可是那藤竟像受伤的蛇一样抽搐扭曲,在地上噼啪甩打,而且从伤口往外喷出鲜红的血液。阿毛吓得浑身哆嗦,掉头就跑。木头却哈哈大笑,笑得阿毛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地问:“我都被吓死了,你还笑哪样?”

木头拍手道:“好东西!好东西!”

阿毛不解地问:“哪有好东西?”

木头介绍道:“这是鸡血藤,也叫过山龙,是养气补血的好药材呢。”说罢竟蹲下身子,把嘴对着那藤的断口喝那流出来的血浆。

阿毛将信将疑地问:“既然是条藤子,那它为什么会抖动呢?”看见木头喝那藤子流出来的生血,阿毛觉得很恶心。

木头告诉阿毛,那是因为血浆喷得太猛,藤子才会抽动的。阿毛认为木头的回答理由不充分,无法完全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他现在已经开始责怪自己没有认真重视早上老鸦在头顶叫和右眼跳等一些不吉利的预兆,还把老癫子痛骂了一顿,认为就是遇上这个老妖才走岔路的。

这时,阿毛的手机响了,是夭夭打来的。夭夭在电话里问:“你们到哪个地方了?”

阿毛说:“我也不晓得到了哪个地方,反正是在大山里。”于是把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发给夭夭看,就听到夭夭惊叫一声:“这样恐怖啊?阿毛,你要是感到为难就回来吧,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有这份勇气就行了。”

听到夭夭这样讲,阿毛感动得眼睛都湿了,他大声对夭夭讲:“不!我不会回去的,我一定要实现对你许下的诺言。”

木头不屑地说:“我看你就是个草头枪。”

阿毛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木头说:“我怎么发觉你一进山就不是原来的你了?”

木头也感觉出自己的变化,尽管行程越来越艰难,环境越来越险恶,但是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好,话语也越来越多,勇气也在不断地增加。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恐怖的莽林。

太阳出来了,山岚被热气渐渐地驱散,大山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重重叠叠驳杂出无数黑白红黄的色彩,好像谁在挥手之间把颜料泼洒在山野了,远远望去那黑漆漆的是嶙峋山石,硬而锐利,机锋毕露;漫山遍野的芒花白晃晃如古稀老人的霜发,萧瑟荒凉。却就在这荒凉之间,橙黄的山茶花开了。山茶花是一种很顽强的植物,它们会在秋天气候温暖的日子里花开二度。现在,它们一簇簇争相从凋敝的草树间扶摇而出,开成一张张灿烂的脸。阳光流水一样从枝叶的缝隙间洒下来,折射在灌木和杂草上,闪烁着诡异的光斑。

木头和阿毛跟着大黄来到一条山溪边。虽然溪谷干涸得像一条只剩下骨头的巨龙,露出了大片的石床,但仍有少量的溪水如血浆一样淤积在低凹处,继续被旱魔舔食。

有两只耐不了饥渴正在溪边饮水的山羊见到人踪,吓得失魂落魄,飞也似的逃进溪边的密林中。

大黄有了显示身手的机会,汪汪狂叫着撵了过去,但是山羊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头和阿毛在溪边停下来,洗了手和脸,拿出干粮,分了一些给大黄狗,一边休息一边慢慢地吃。

秋冬之交的阳光是苍白的,在两山夹峙荆莽丛生的溪涧之中就更消融了它羸弱的余热,举目皆是荒凉寂寥和阴森凄清,阵阵砭骨的寒意使人感觉到已跌入秋天的心脏。溪涧之中,遍布青褐或者灰白色的山石,或其大如屋,豹立虎卧,风起时有暴叱吼咤之声;或其细如卵,若玉似珠,溪流过有叮当落盘之声。溪如琴弦上的音符,曲曲折折从石缝间跌宕蜿蜒而出,石便如参差的音符跳跃在琴弦之上,弹奏出叮叮咚咚的秋涧清音。在这或嵯峨狰狞或光洁坦荡的石魂之中,一株株盘根错节的野松恍如竖琴拔地而起,爆裂的松皮诉说着风霜雨雪的粗粝和岁月的古远,苍青的松针如疯长的虬须在风中弹响钢骨之音。

这时,大黄忽然汪汪地狂叫起来,木头和阿毛看时,只见一只红色的小螃蟹从一块石头底下蹿出来,侧起身子,上面两只钳子像手一样飞舞着,下面两只钳子像脚一样竞走,两只绿豆眼滴溜溜地乱转,很是好玩。

“小东西,你跑不了啦。”阿毛嘿嘿笑着,伸手去捉那红螃蟹。

“啪!”一根木棍狠狠击中阿毛手腕,疼得他跳了起来。阿毛看时,原来是木头打了他。

“你为啥打我?”阿毛莫名其妙地问。他惊奇地发现,木头竟然敢打人了。

木头看看自己的手,他真不敢相信这一棍子是自己打的。“这是山螃蟹,比五步蛇还要毒。我再打慢一点,你的小命就没了。”他尽量把话讲得危言耸听一些,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原来是这样,阿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站起来,催促木头赶快离开这里。

他们带着大黄继续往西行进。

下午时分,他们又走进了一片阴暗潮湿的森林。阿毛这时又累又渴,低头看见地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水塘,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用手去捧水喝,木头拾起一块土团扔进水塘,水立刻被搅浑浊了。

阿毛失望地站起来,责问木头:“你为啥老是和我过不去呢?”他想讲你胖你还真的喘起来了,做人有这样得寸进尺的吗?

木头这时已经不再心虚了,他底气十足地告诉阿毛,这水不能喝。阿毛不相信,木头就示意他看水塘。阿毛往水塘仔细一看,只见水面上半浮半沉地漂浮着很多细若发丝的黑色虫子,那是山蚂蟥。再一看周围,土团、石块、树叶和草丛上到处都是蚂蟥,它们可能是嗅到了人的汗气,根根都竖立起来,兴奋地扭动着身子疯狂地舞蹈着。阿毛吓得“妈呀!”惊叫一声,扭头就跑。

“阿毛,快看你的衣袖。”木头在后面喊。

阿毛看了一下两手,发现右手的衣袖红了一片,湿漉漉地正往下滴血。他赶快卷起衣袖一看,发现手腕上趴着一根小指粗的蚂蟥。木头赶上来,帮助阿毛把蚂蟥摘掉,涂上药粉。原来,这种山蚂蟥最喜欢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它们细若发丝,沾在树叶上不容易为人发觉,但却会突然跳到人的身上,接触皮肤时也只是有一点冰凉,人会误以为是沾了露水而不会在意,等到它们把人血吸饱喝足,就是发现也已经晚了。

阿毛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经元气大伤,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木头一边给他鼓气,一边指挥大黄在前面开路。

这时,一根黑色的大藤缠在两棵树上,拦住了去路。

因有上次砍血藤的教训,木头怕再次吓着阿毛,就不打算用刀去砍,于是伸手去挑,想把藤子挪开,却不料那大藤忽然扭动起来。木头发觉不对,刚想叫阿毛快跑,那藤子已经收拢起来,迅猛异常地把木头拦腰缠住,原来是一条大蟒蛇。

木头还算反应快,在那蟒蛇的头甩过来的时候,他双手一握,死死地捏住了它的颈部。人和蛇都同时倒在地上,双方你缠我扯拼命扭打在一起。

大黄跑回来,汪汪吠叫着在蟒蛇身上乱咬。危急关头,阿毛忘记了害怕。他急中生智,瞄准蟒蛇的头部狠命一刀,竟把它的头颅斩了下来。大蟒蛇抽搐了一阵,终于气绝身亡,但蛇身还死死地缠着木头。阿毛在大黄的协助下,用尽力气把木头解脱出来。木头被蟒蛇缠得面红耳赤,直喘粗气。阿毛四处搜索,想找一些水给木头喝,但哪里有水的影子?他灵机一动,挥刀砍断一棵竹子,用竹节里的水喂了木头两口,木头才缓过气来。这时,两人都瘫在地上,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忽然,阿毛的手机响了。阿毛把手机打开,是夭夭打来的。“阿毛!阿毛!”夭夭在电话里问,“你们到哪里了?为啥不讲话?”

阿毛挣扎着爬起来,用手机把大蟒蛇拍下来,把照片发给夭夭看,说:“我们遇到危险了。夭夭,我……我实在走不动啦。”

夭夭大概是看了照片吓住了,在电话里哭了起来:“阿毛,是我害了你,你回来吧……”

木头缓过气来,狠狠踹了阿毛一脚,骂道:“你是个软蛋!包!夭夭怎么就看上你了?”木头骂过之后忽然愣住了。他想我怎么突然就敢骂人了呢?而且还踢了阿毛一脚?不会是在做梦吧?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敢和人骂仗打架。他忘了他早已经骂过打过阿毛了。他暗暗地掐了自己一把,火辣辣地痛,说明不是做梦而是事实。

阿毛爬起来,一边掸土一边咕哝:“我只是讲累了,又没讲不去。”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他们确实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向前了。

晚上,木头和阿毛选择了一处干爽避风的石崖露营,他们拾了一大堆枯枝,在崖壁下烧起一堆大火,两个人和一只狗,相互偎依着准备在山里度过秋天漫长的寒夜。

夜晚的森林乌漆麻黑,四周都是风吹树叶响起的涨潮似的哗哗声,树林里飘荡着或明或暗的磷火,间或能听到鬼鸮(猫头鹰)像婴儿啼哭似的呕呕声和一些不知名的动物时短时长的嚎叫。木头和阿毛虽说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但想起白天的经历,看到现在的环境,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突然,伏在木头身边的大黄一跃而起,缩颈夹尾对着漆黑的森林汪汪大叫。阿毛一把抓住木头的手臂,浑身颤抖不已。

木头握紧了手里的砍刀,壮着胆子为阿毛鼓气:“别怕,有我在呢。”说过这话之后,木头忽然感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他不仅敢骂人打人,而且还能够保护别人了。这种变化就像一条蛇或者一只蝉,在阵痛中一点点挣脱自己的壳,完成着从旧到新、从弱到强的蜕变。

阿毛说:“有动静。”

木头侧耳细听,果然有一种像敲击竹板似的哐哐声从三个方向向他们包抄过来。

木头握着砍刀跳了起来,阿毛也跟着站起来,紧张地注视着周围。随着那恐怖声音的临近,树林中有无数团黄色的火球疾速地游移过来,然后在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夜空中停住,发出刺眼的光芒。

大黄这时已经不再狂叫了,而是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狺狺声,不停地用身体摩擦着木头的腿。它遇到了比它更加强大和厉害的怪物,它需要主人的保护。

木头和阿毛虽然烧了一堆火,但是火光能够照亮的空间范围有限,那些刺眼的光芒离他们很远,像一只只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珠,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木头急中生智,急忙从挎包里掏出强光电筒射过去,奇怪的是那些黄色的眼珠就像破灭的泡沫一样纷纷消失,出现在电光下的是一头头粗壮的水牛,这些水牛的颈下都挂着一个竹筒,一动就会发出哐哐的响声。原来这是山里人散养在山里的牛群,挂在牛颈下的竹筒是为了方便辨声找牛。大黄也发现了牛群,不待木头指挥就狂叫着朝牛群扑过去。牛群发觉有敌人向它们进攻,纷纷掉头撤退,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赶走了牛群,木头和阿毛坐在火堆旁,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木头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竟然有了惊人的发现。

他为了保护阿毛和大黄虽然一夜未眠,但毕竟抵抗不了困意,天亮的时候打起了瞌睡,是大黄的吠声把他叫醒的。醒来一看,火堆已经快要熄了,他急忙又加了一些树枝,让火重新燃烧起来。山上海拔高,早上更是寒冷,到处都是迷迷茫茫的白雾,伸手抓一把都是湿漉漉的。

木头尿急,站起来离开火堆,眯着眼睛哆哆嗦嗦撒了一泡尿,然后打了一个痛快的尿颤。尿过之后睁眼一看,吓了一跳。他看见头顶的石崖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像一张嘴,往外喷出蒸腾的气雾,像一个巨人在张口呼呼哈气,又像苍龙在吞云吐雾,这是洞内外温差形成的奇观。

“找到了!找到了!”木头兴奋地跳了起来,挥舞着双臂高叫。

“找到哪样了?”阿毛被木头喊醒了,太多离奇的遭遇使他成了惊弓之鸟,他怀疑木头是不是中邪了。

“我们找到洞口了。”木头指着石崖说,“我们找到腾龙洞了。”

“啊?”阿毛将信将疑地抬头一看,果然,他也看到了那惊世骇俗的奇观,“这……这就是腾龙洞?”阿毛激动地问。

大黄也看到了这奇观,和人一样兴奋地大叫起来。

“肯定是腾龙洞。”木头说,“除了它还有啥地方能比这更神奇的呢?”

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激动得哭了起来。激动过后,阿毛赶快把洞口的奇观照下来发给夭夭看:“夭夭,你快看,我们到了,到腾龙洞了。”

手机没有反应,一看原来没电自动关机了。

接着,木头和阿毛开始实施关键的也是最后的探险计划。休息了一夜,他们的体力已经得到了恢复。木头把绳索解开,把系在绳端的三角铁钩用力往洞口抛上去。洞口离地太高,铁钩只抛到离洞口还有一米左右的地方,钩住了一棵横生在石崖上的老松。木头拉了拉绳子,挂得很牢。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握紧绳子,两脚蹬着石壁,像只猿猴似的攀了上去。

上到有松树的位置,木头选了一块突出的石头站定,取下铁钩,再一次往洞口抛去。这一次,铁钩被直接抛进了洞口,牢牢地钩住了洞里的石缝。木头再一次奋力攀上去,稳稳地站在气浪奔腾的洞口,大声叫阿毛:“成功了,上来吧。”

阿毛照着木头的样子,抓住绳子奋力攀了上去。两人站在洞口往洞里一看,黑乎乎的深不可测。木头用电筒往洞里照射,也只看到一些潮湿的反光。他又拾了一块石头扔下去,听到噗的一下落地的声音,说明洞底离洞口不高。木头把绳子往洞底丢下去,叫:“下!”

阿毛见木头做出了下洞的决定,一时还有几分犹豫,但木头已经抓住绳子下去了,他也只得咬牙下洞,他最后听到的洞外声音是大黄在石崖下嗷嗷的狂叫声。

木头和阿毛下到洞底,发现这个山洞虽然潮湿,但是宽敞而又温暖,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石浆滴滴答答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用电筒照着前面,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前进。山洞的环境很复杂,大洞套着小洞,小洞连着大洞,而且岔道很多。每到一处有岔洞或者拐弯的地方,木头都要点燃一根蜡烛,放在石缝里,为出洞留下标记。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了轰轰隆隆的水声。他们不敢再走,站在原地侧耳细听。声音就在他们脚下不过十步的地方响起,是一条暗河,奔腾湍急,气势汹涌。木头用电筒照射,但是微弱的光线射过去马上就被暗河蒸腾上来的水汽吞噬了,什么也看不到。阿毛在地上拾了一块石子,发力掷过去。他因为用力过猛,就在一猫腰一扬臂的瞬间,脚下一滑,整个人像踩了滑轮一样向暗河滑去。

“阿毛!”木头惊叫一声,伸手想去拉他,但是阿毛只抓住了木头伸出的电筒,电筒从木头的手里滑脱,阿毛像一颗流星,瞬间就消失在漆黑的山洞里。

木头踉跄了一下,就在他即将跟着阿毛滑向暗河的瞬间,他瞧准了离他最近的一根石柱扑过去紧紧地抱住。“阿毛——”木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只听到整个山洞都响起嗡嗡的回音,有好几百个声音连成一片在同时呼喊。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

时间静止了,只有暗河的水在流动和咆哮。

木头在黑暗中镇静了一会儿,想起离石柱不远的左边就是洞壁,沿洞壁往回走有一个拐弯,来时他在那里放了一根蜡烛。于是,他离开石柱慢慢挪移到洞壁边,然后扶着洞壁往回走。还好,终于走到了拐角的地方,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原来点燃的蜡烛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木头刚刚镇静的心一下子又慌乱起来。他极力镇静着自己,仔细地在洞壁上摸索,终于找到了熄灭的蜡烛,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机了。

他的心怦怦乱跳,呼吸也困难起来。他知道这洞中缺氧,蜡烛就是因为缺氧而熄灭的。人也一样,心一慌出气就会困难,所以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慌,你已经不是原来的木头了,你已经战胜了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找到了水源,你成为山里的英雄和勇士了。一定要活着走出去,告诉村里人,腾龙洞并不可怕,腾龙洞没有恶龙,只有像骨头一样又硬又响的水……

14845字)

                          原载《广西文学》2016年4期

                          《小说选刊》2016年6期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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