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人
我被尿胀醒了。掀开棉被,寒气像一堆针似的从四面射进我的身体。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急忙扯起棉衣裹上。屋外,朔风像鞭子似抽得窗户噼啪乱响,电线发出鬼叫似的呜呜声。这个冬天邪了,怎么这么冷?我习惯性看了一下床头的日历:1972年12月10日,是周末,不用去上学了,撒泡尿回来还可以睡个回笼觉。
我起床去开门栓。“哐噹”一声,不待我拉门,门已被风推开,我鼻子被撞了一下,火辣辣疼,还被推得打了一个踉跄。啊呀,门外好大雪,像点了天灯,白晃晃一大片,刺得人睁不开眼。这情景,使我想起偷看父亲藏在床底下的那本古书《水浒传》里描写的林冲在草料场遭遇的那场风雪。
屋外茅厕里也飘进了雪,像一首打油诗描写的“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鬼风。”我一边眯着眼睛撒尿一边咕哝,听到热尿落到冷雪上的嗤嗤声,闻到一股刺鼻的尿臊臭。撒完尿,我全身抖动打了一个很舒服的尿颤。走出茅厕,我向四周观看。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我看见村里的“狗屎”——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癫子,正光着冻得红萝卜似的脚丫在雪地里手舞足蹈又跳又唱:
千家怪事多嘁咚咙咚呛,
老刘养牛婆嘁咚咙咚呛。
牛婆拉牛粪嘁咚咙咚呛,
老刘当粥喝嘁咚咙咚呛。
一听这歌词,就知道他在嘲笑一个人——我们村里的“牛粪”——老刘。老刘无儿无女,是个孤寡老头,而且成分也不好,是村里的“四类分子”,专为生产队放牛和拾牛粪积肥。整个千家村千八百余人,只有两个人被村里人瞧不起:第一个是“狗屎”,年纪轻轻不学好,好吃懒做偷鸡摸狗,被政府抓去蹲了一年大牢。刑满释放的时候,竟赖在牢里不愿出来,原因是在里面不用干活还有吃有喝也冻不着。狱警火冒三丈,一脚把他踢粪球样踹了出来。这下好了,原来牛高马大一个壮汉,回来就变成邋里邋遢的癫子了,靠乞讨赖活着。一次饿花眼了,抓起地上一泡狗屎当馍吃得吧唧吧唧喷香,落下了“狗屎”这个绰号;另一个被村里人看不起的就是老刘,被风都能刮倒的枯柴一样瘦骨伶仃一老头,拾牛粪拾得入迷,走路总是弯腰低着头,背个粪筐,提把小粪铲,眼睛盯着地上,像找金元宝,左瞄右看,生怕拉下了一泡粪,所以落下“牛粪”这个绰号。不过,“狗屎”唱的这个段子,可不是村里大人编的,而是村里流鼻涕穿开裆裤淘气小孩子编的。段子刚传出那会儿,我回家学给父母听,却挨了父亲一个大硬耳刮子,左半边脸像个熟透了的桃子肿了两天。父亲黑着脸瞪着眼要吃人似的警告我:别人唱你不能唱。为什么呢?父亲没说原因。他总是这样,在家里说话办事一副霸王脾气,难怪被从桂林城下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千家村山窝窝里,让我们一家人跟着他吃苦受罪。但他在外面见到村里人却和颜悦色,就像我偷看他藏在床底下的另一本古书《镜花缘》里描写的两面人。在我的认知里,这样的人如果生活在解放前,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对了,父亲警告我之后还提醒了一句:以后不要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叫老刘“牛粪”,也不能叫他老刘,要称呼他“刘伯”,说着还做了一个弯腰点头毕恭毕敬的样子给我看。哼,不就是老刘平时顺手往我们家菜地里撒了些牛粪吗?虽说是给菜施了肥,但我母亲也没少给他送青菜,双方扯平了,互不相欠了嘛。挨打之后,母亲敢怒不敢言,只有背着父亲偷偷给我抹消肿止痛药,一边抹一边含着眼泪说,叫你嘴贱,活该。
“狗屎”正唱得嘴冒白沫起劲时,老刘——哦,叫他刘伯吧——正好赶着和他一样瘦的老母牛经过我们家门口。走着走着,那条不识时务的老母牛突然就放了一个震天响的臭屁,还停下来撅起尾巴拉了一泡牛粪,尿和粪双管齐下,一边拉一边蹶蹄在地上刨了一个大坑,还喷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很舒服的样子。刘伯——我怎么觉得这个称呼好别扭。算啦,还是叫他老刘吧,反正父亲又听不见——他老人家在20年前就过世了。说也奇怪,母牛拉粪就好像提前通知了老刘一样,他眼疾手快,一下就用小粪筐接住了热气腾腾的牛粪,还把手捂在牛粪里,笑眯眯看着我说:“很暖和的,还有草香呢。不象狗屎,臭。”
“哇”——我一阵恶心,差一点吐出来。这个老刘,怕是冷得扛不住了吧,用热牛粪取暖?难怪被“狗屎”嘲笑,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了。不过,他这个年纪了,反应竟出奇的快,头脑出奇的机灵,借机嘲笑报复了“狗屎”,令我十分佩服;至于“狗屎”,我是十二万分恶心他讨厌他。这个坏人,他没癫之前以为我父亲是个下放干部家里很有钱,于是把脸涂得漆黑在晚上悄悄摸进我家偷东西,被我父亲发现赶了出来。他由此怀恨在心,到大队革委会举报,说我家里有金银,有闹钟,有收音机,还有旧书。结果我家挨了红卫兵抄查。虽然没有搜出金银,但把闹钟、收音机和一些旧书没收了——幸好父亲提前把《水浒传》和《镜花缘》几本古书藏了起来。这还不算,红卫兵还把我父亲押到村里的戏台上,扣上写着“封资修”三个大黑字的三角形白纸高帽子,让社员们批斗,还让“狗屎”在台上喊口号:“肃清封资修流毒——打倒右派分子伍家儒——”。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亲挨批,老刘等一帮阶级成分不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挨押上台陪批;我也变成了“小右派分子”,在学校不受老师待见,同学们也看不起我,冤透了。恶有恶报,不久“狗屎”就在另一个地方东窗事发以盗窃罪被判刑蹲进了大牢。
我家没下放到千家村之前,我母亲是桂林市妇幼保健院护士。到了千家村之后,大队革委会王主任慧眼识金,举荐我母亲当了大队医疗室的赤脚医生。那时候,农村缺医少药,赤脚医生也就是为社员们治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碰上疑难杂症,还是要到公社卫生院和县医院治疗。
一天晚上,我们全家都睡了,突然听到“哐哐哐”的敲门声和孩子哇哇的哭声,还有人焦急地叫:“陈医生——陈医生——”。陈医生就是我母亲,村里人都这么叫她。这声音好耳熟,“嘎嘎嘎”像老鸭叫,像是大队王主任的声音——我们小孩子背地里叫王主任“王老鸭”。父母亲急忙起来穿衣开门,我也打亮手电筒跟在后面。开门一看,果然是王主任,还有他的老伴和儿媳妇。他儿媳妇怀里抱着一个胡萝卜似的小孩儿。
王主任说:“陈医生,我孙子突然半夜发烧,请您给他看看是怎么回事呢?”
母亲二话没说,马上就领着他们去了大队医疗室——医疗室就在我家隔壁。当然,我和父亲也跟去了。
进了医疗室,母亲顾不得穿白大褂,只带上听筒,给孩子做全身检查。我观察了一下,这个孩子也就是刚出生几个月的样子,原本可能是白白胖胖的,但现在由于发高烧,全身通红,难怪我第一眼见他感觉像胡萝卜。
母亲检查到孩子裆部时,大吃一惊:这孩子的裆部到大腿根,全部红肿靡烂。母亲说,这是由于严重溃疡引起的炎症,引发高烧。母亲问王主任,孩子是因为什么原因产生这么严重的溃疡的?
王主任答不上来,看老伴。他老伴也答不上来,就看儿媳妇。她儿媳妇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说,这孩子特别尿多,日夜都尿。开始还给他换尿布,后来由于要挣工分,忙家务,还要照管另外几个孩子,就没怎么管他了,一直由他尿了湿着,日子久了就这样了。
王主任听儿媳妇这样说,气得跺着脚眼睛冒火星:“你……你还像个做娘的样子吗?”我感觉王主任现在一点也不像老鸭了,像一头发疯的老狗。
他儿媳妇委屈地哭了起来。
王主任老伴从儿媳妇手里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哭了:“俺可怜的孩子啊。”
母亲说,这是不讲卫生引起的严重后果。但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救孩子要紧。王主任说:“对,陈医生,请您赶快给我孙子治疗吧。”
那时,孩子已经由哭喊进入迷糊状态。母亲手脚利索给孩子清理了创口,注射了消炎针。忙完,他对王主任说:“您也看到了,我这里除了酒精和消炎片,什么也没有,恐怕缓解不了孩子的病情。我建议还是想办法赶快把孩子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吧。”
王主任一听为难了,这千家村到公社卫生院隔着三座山,两条河,少说也有百八十里远。现在又是冰天雪地,大雪封山,恐怕走到天亮也到不了公社卫生院。万一在半路上孩子出现意外怎么办?
这时候,村里人听到消息也都起夜聚到医疗室。我看到,老刘竟然也在。大家帮着王主任出主意,有人说用担架抬,有人说用牛车拉,反正越说越乱,王主任急得刷刷直挠头。这时,老刘突然走近孩子,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接着还给他切了一下腕脉。我联想到老刘那只摸孩子的手是捧过牛粪的,马上又干呕起来。
王主任推开老刘,责问他要干什么?
老刘憨笑了一下,轻描淡写说,这孩子已经退烧了,没必要送公社卫生院了。
医疗室一下子寂静下来,满屋子人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老刘。母亲也看了老刘一眼,伸手摸了一下孩子的头,脸上出现惊奇的表情,急忙拿出体温表再次给孩子量体温。十分钟以后,母亲取出体温表一看,惊喜道:“退了,真的退烧了。”
一会儿,孩子果真睁开了眼睛,左顾右盼打量着屋子里的人,忽然哇的又哭了。不过这次是正常的哭,因为他看见屋子里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害怕。
王主任一家人松了一口大气,看老刘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不过,母亲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孩子退烧是因为及时注射了消炎针,但他大面积严重溃疡要及时治疗,现在大队医疗室没有这种治疗溃疡的外用药,还得到山外的医院治疗,否则会再次发炎。
王主任连连点头,说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老刘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又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重新出现在医疗室时,手里多了一包用洋纸包扎的东西,很像现在在电影里看到的过去那些老药店里的中药包。他把纸包递到王主任面前,说:“你若相信我的话,就先用这药给孩子敷一敷,配合陈医生的消炎针治疗。如果有效果,就没必要去公社卫生院了。这冰天雪地山高路远,不安全。”
王主任没接老刘的纸包,而是用征询的眼神看我母亲。母亲觉得这事关重大,不敢表态,只提醒老刘说:“人命关天,老刘你可要慎重啊。”
没想到老刘竟然轻松笑了一下,说:“实不相瞒,这是我家祖传治疗小儿溃疡的特效药,我父亲用它治好的小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了吧。”
大家这才想起来,老刘在千家村是单姓。只有老辈人知道,他老父亲是从外地搬迁到千家村的,也许是避难,也许是游医。到了老刘这一辈,也不知怎么就成了身份低下的四类分子。现在看来,他家是有来历的。
母亲的话看似提醒老刘,实际上是说给王主任听的。没想到,这次王主任不知为什么就相信了老刘,说:“行,我就信你一次。”
第三天,我刚放学,一进村子就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是什么人家办喜事了?在这缺吃少穿的年月,突然听到鞭炮声真是稀罕啊。我随一群孩子往鞭炮响起的地方跑,到了一看,原来是在老刘家门口。他家能有什么喜事呢?结果大出我们意料,鞭炮还是王主任放的,他是来感谢老刘的,老刘的祖传药粉治好了他孙子的溃疡。我感到愤愤不平,是我母亲的消炎针先为他孙子退烧的,他为什么不感谢我母亲呢?
老刘的屋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王主任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接着宣布了一项决定。他说:“老刘啊,经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以后你就不要放牛了,在生产队当记分员吧,工分给你加到6分。”要知道,那时,在农村的生产队里,记分员是一个不需下苦力既轻松又受人尊重和巴结的职位。当时,农村一个年轻的壮劳力一天的满工分是10分,半劳力也就是妇女和老人的工分是5分。老刘当时的工分是3分,还赶不上一个半劳力。现在,一下子超过了一个半劳力,谁不羡慕?当然也有不服的,认为这是王主任假公济私。但不服规不服,谁又敢反对?那年月,王主任在村子里就是土皇帝,说一不二。
令大家意外的是,老刘并没有受宠若惊。对王主任给他的恩赐,他竟然拒绝了:“王主任,我年纪大了,眼睛和记性都不好,算不来数,万一误了事不好,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我还是放牛吧。因为牛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牛呢。”
村民们哄然大笑,笑得有些如释重负,幸灾乐祸。
王主任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他很有涵养,顺着老刘的话说:“你要继续养牛也行,但牛粪就不要再拾了。”
没想到老刘太不识时务了,再一次拒绝了刘主任:“王主任,您还是让我拾牛粪吧。”
刘主任愣了一下,突然气冲冲说:“好吧,你想拾就拾吧。拾了不一定要交给生产队,你自己处理也行。”他想了一下,又对村民说:“以后你们看到牛粪让老刘先拾,不要和他争抢啊,否则我扣你们工分。”
村民们再一次哄然大笑。
刘主任说完转身欲离开,但老刘却突然说:“王主任,我有个要求。”
刘主任停下来问:“什么要求?”
老刘说:“这样吧,我把我祖传药方告诉大家吧。以后不管谁家大人小孩有个生疔烂疮,不花药费自己就可以治疗了。”
刘主任说:“好啊,那你快把单方写纸上,公布给大家看。社员们,大家欢迎啊。”
社员们鼓掌欢呼,连声叫好。
老刘笑笑,说:“没什么单方,就一味药,很简单。”
大家催促:“什么药?快说啊。”
老刘咳嗽一声,不急不慢说:“就是牛拉下的牛粪,把它晾干研粉,需要时撒病灶上面就行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病灶这个词。我想,除了老刘和我母亲,其他人都不知道病灶是什么意思吧。社员们都不相信老刘的话,吵吵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老刘解释说,牛吃的是百草,百草都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灵丹妙药。牛吃了草药拉出的粪,自然就是草药啦,所以能治百病的。
村民们还是不相信,嘲笑老刘和“狗屎”一样是个癫子。对了,有好久没看到狗屎了。有人说,“狗屎”在外出乞讨途中跌进山涧里摔死了,活该。老刘不再和村民们扯皮,背上粪筐,拾他的牛粪去了。
王主任对大家说:“行不行照老刘讲的试一试就知道了。如果真的行,我代表大队革委会决定撤销老刘的四类分子帽子。老刘既然不是四类分子了,以后,就没有必要再开他的批斗会了。”
村民们试验的结果,竟然真像老刘说的那样,牛粪是一剂好药,治好了村里不少孩子的溃疡,也治好许多大人的毒疮烂疔。一下子,老刘成了整个千家大队村民的大恩人。村民们知恩图报,从牙缝里节省粮食接济老刘,有好吃的都要送一些给他,而且再也不许自家的孩子叫老刘“牛粪”了。老刘呢,也把拾的牛粪作为回报撒到村民的菜地里。多余的,就堆在自家柴房里,晾干了当柴烧。那年月,到处都在大炼钢铁,山山岭岭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只剩下乱草。村民们烧水煮饭都烧草,没有办法取暖,寒夜里早早吃了饭就上床捂被窝。但是老刘不同,他有干牛粪烧,而且烧得满屋子暖烘烘的,吸引越来越多的村民到他家去烤火取暖,热热闹闹,笑语喧哗。老刘呢,也乐在其中。
我们是哪一年离开千家村回桂林城的,我记不清了。听说,我们离开那里后,有一晚,大家像往日一样聚到老刘家里烤火取暖。说笑中,突然没听老刘声音了,一看,他脸上带着暖融融的笑容溘然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