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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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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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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冈木


 

秋人

                                       

这年刚入冬,千家县就撞上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雪灾。大难当头,各地告急,县里马上启动应急措施进行抗灾救援工作。县委和县政府火速组织十几个救灾小组分赴各乡镇检查灾情,县委一把手高书记亲自带领一路人马奔赴受灾最严重的太平乡天湖村。

车队开到半路就抛锚了,因为前面山上雪崩引发了泥石流,有多处地段半边山体都塌了下来,草树泥石垒在路中央,像一个正在吞食的人被硬物卡住了喉哝,阻断了交通。车辆虽然都预先安装了防滑链,但是也不能再继续前行,车队被迫后退到安全区停了下来。

高书记下车查看情况,只见山高路陡,漫山遍野都是被积雪压倒的断树残竹,轰隆隆的雪崩溅起一阵阵令人头晕目眩的白雾,竹木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不绝于耳,就连树木中最硬的青冈木也没逃过劫难,听得人胆战心惊。那些断了树冠的竹木就像一只只残缺不齐的手臂在风雪中颤抖着向上屈伸,无声抗议无情苍天。车是不能再往前开了,高书记的心情比被堵住的车辆还要沉重。

雪还在继续下,丝丝缕缕鹅毛似的夹在呜咽号啸的寒风冷雨中飘荡。山中雾岚越来越浓,起起伏伏如无家可归的游魂一般,沉浮着一团团让人心情无比纠结和沉重的愁绪。

太平乡党委书记丁大勇和乡政府班子成员们站在路边商量对策,有人主张组织人力清除路障再走,有人主张弃车绕过路障步行,几经讨论都难达成共识。

丁大勇力主组织人力清除路障再走,但高书记不同意,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赶到受灾区域看望救助群众,所以他赞成弃车绕过路障步行。

丁大勇不敢违抗领导指示,只好叫工作人员从材料车上取下早已备好的尖头木棍分发给大家,人手一根用来当拐杖使用,同时吩咐太平乡派出所两个年轻力壮机警灵活的警员负责保护高书记安全,路障清除工作和救灾物质运输就交给刘副乡长在后面负责。

大家穿戴好雨衣雨帽,拄着拐棍跟在高书记后面,县乡两级政府部门的人领着民政、卫生、防疫、报社、电台和公安消防等部门人员随后,开始了艰难步行。

一行人跌跌撞撞往前走,民政局老张早已在雪地上跌得鼻青脸肿;卫健局王副局长也是浑身泥污;报社小陈扭了脚脖子,用拐杖支撑着胳肢窝一拐一拐落在后面;电视台刘记者挂烂了衣服丢了眼镜,蓬头散发一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苦相。大家虽然都在心里叫苦不迭,但是不敢言于声表。以前他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红军过草地爬雪山的画面,大部分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身临其境,终于切切实实信服了。好在高书记有两个年轻警员保护,情况还不至于太坏。倒是丁大勇他们几个基层干部由于年轻力壮,平时又经常在乡下摸爬滚打,早已适应了这种艰苦环境,而且还有力量扶这个一把,拉那人一步,还不时背语录喊口号鼓励大家:“一不怕苦,二不怕累。排除万难,争取胜利。”“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英雄董存瑞。”

高书记非常欣赏丁大勇他们的乐观精神,在关键时刻体现出英雄本色和助人为乐的品质,这就是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同时,又恰到好处地在他这个领导面前表现了一番。

  几小时后,这支泥猴一样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天湖,只见路断地陷,树倒屋塌,牛死羊亡,村民痛哭啼号之声不绝于耳,一片凄凉景象,昔日美丽的天湖像一面破裂的镜子面目全非。

高书记看到天湖灾情这么严重,胸口堵得满满的,比吞了棉花还难受,刚来时对珍稀树种的挂念早已经被冰冻到了天湖底下。丁大勇顾虑到他的身体和形象,劝他先在村口休息一下,洗干净手脸再进村,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赶快噤口结舌。高书记掸了掸衣服上的泥浆,随即命令消防和医务人员马上救治受伤村民,工作队员则跟分散随乡干部和村委成员们挨家查看受灾情况。

丁大勇此时心里已有了一种不祥预感,因为雪灾来得太突然,几乎是灭顶般在一夜之间降临,所以灾前他没来得及组织做好预防工作,现在他只好像囚犯上刑场一样等着挨高书记处罚。幸好高书记暂时还顾不上“收拾”他,他便在心里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能在接下来展开的救灾工作中将功补过。他扫视了几个村委成员一眼,总觉得少了什么。猛然,他想起确实缺了一个人,便大声问:“王长顺,王长顺呢?”

王长顺是天湖村新任村主任。大灾当前,上级领导亲临现场指挥救灾,身为村主任的他竟然不见踪影,这种擅离岗位的行为属于渎职,如果问责够他喝一壶了。

几个村委成员都慌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敢说话。半晌,村委邓支书说:“由于通讯中断,我们也没有接到领导们来检查灾情的通知,所以是刚知道消息才赶来的,估计王主任他也不知道您们要来,还不知道正在哪里忙活呢。”

“王主任正在村头帮王老庚搭屋呢。”一个村委成员鼓起勇气搭话。

“还不快去叫他?”丁大勇吩咐邓支书,“就说县委高书记他们来了。”

邓支书正要走,高书记却叫住他说:“不必了,还是我们去找他吧。”

丁大勇不敢违拗高书记意愿,只好随着大家来到村东头王老庚家。王老庚家状况很惨,三间瓦屋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压塌了两间半,像一只拖着尾巴瘫痪身体张着大口痛苦喘气的怪兽,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泥污的中年人正在指挥几个男人吭嗤吭嗤抬树,另外几人用松木支撑欲倒的半间屋梁。

“王长顺!”丁大勇冲着那个中年人一声断喝。

那人回头一看,惊愕道:“丁书记,您怎么来啦?”

丁大勇说:“不光是我来了,县委高书记他们也来了。”

那人一听慌了神,赶忙丢下手头活儿,巅着碎步跑过来和高书记打招呼。

高书记虽然来过两次天湖,但由于王长顺是刚上任的村干部,所以还不认识这个人。他扫了一眼这个叫王长顺的村主任,见他不光是衣冠不整,而且骨瘦如柴,一双青筋暴突的手几乎没有了指甲,而且有几个手指头还在滴血,站在那里张着嘴惊愕地看着他。高书记阅人无数,见这人虽然蓬头垢面,但是精神硬朗,还穿着一身褪色旧军服,像个行武,后来才知道他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老兵。高书记几步走过去,紧紧握住王长顺的手说:“长顺同志,您辛苦了。”

王长顺咧了咧嘴:“高书记远天远地来到我们这里才辛苦啊!”

丁大勇说:“路被崩雪堵住了,高书记他们是步行来的。救灾物质运不进来,刘副乡长他们正在修路,你赶快再派人去协助他们一下。”

王长顺立即叫道:“王来保!”

“来了。”一个年轻后生应声来到,“长顺哥,有什么事?”

王长顺说:“你们几个把手头活放一放,再叫上十来个人,带上工具,到崩雪的地方配合刘副乡长他们修路。”

王来保说好,随即招呼了十多个村民带上锄头铁铲等修路工具往雪崩的地方赶去。

这时,风息了,雨停了,雾岚也一缕一缕散开,天空明朗了许多,像要出太阳的样子。

高书记说:“长顺,你很有号召力啊。”

邓支书说:“可不,我们村就王主任说话最管用。”

王长顺不好意思笑了:“高书记,外面冷,我们去屋里暖和暖和吧。”

“不冷,你看天都要出太阳了。”高书记说:“走,先去村民家里看看吧,顺便统计一下受灾情况。你汇报一下,谁家受灾最严重?”他指了一下王老庚家被树压倒的瓦屋,意思是说像这种情况的。

王长顺汇报说:“受灾名单我们早已列好了,叫邓支书拿给您检查。至于谁家受灾最严重,因为各家受灾情况基本相同,一时也不太好说。”

高书记一脸严肃:“怎么不好说,总会有受灾最严重人家吧?”

邓支书指着王长顺说:“有啊,就像他家……”。

“你是说我家对门的幺爷家吧?”王长顺抢过邓支书话说,“他家我已想办法安顿好了。”

高书记说:“走,我们就去这个幺爷家里看看。”

王长顺却说:“他家困难已基本解决,我们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吧。”

高书记沉下脸,疑惑地看着王长顺,他觉得这个村主任有些另类,他为什么不愿意带路去看望困难群众呢?

丁大勇说:“王长顺,高书记来检查指导工作,你不会是要阻拦他吧?”

王长顺见丁大勇一开口就上纲上线,忙说:“不会不会,那就去看看吧。”

  天果然晴朗起来,太阳透过云层把光线射向大地,有雪的地方白得耀眼,有水的地方像宽阔的天湖湖面则跳跃着七彩光斑。

一行人来到村西头,王长顺指着一排三间瓦房说:“到了,幺爷他们就住在这里。”

邓支书吃惊地看着王长顺:“王主任,你这是……”

高书记看他们神色不对,便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王长顺瞪了邓支书一眼,说:“没什么,我们进去看看吧。”

走近门口,见一个老人正蜷缩在墙根晒太阳。

王长顺招呼:“幺爷,上级领导看您来啦。”

雪后阳光白得刺眼,老人迷瞪着眼瞧了好一会,才认清是王长顺。他战战兢兢想站起来,王长顺忙上前搀住他,老人顺势握住王长顺的手,说:“长顺贤侄,我不缺什么了,你就别挂记啦。”

听到屋外有人说话,其它两间瓦房里也走出几个老人和一个带小孩的妇女。他们围住王长顺,握他手,拍他肩,异常亲热。一位大娘甚至抱住王长顺失声痛哭:“长顺,好孩子,我们怎么报答你呀?”

王长顺忙岔开他们的话题,介绍说:“幺爷,三叔,七奶,县委高书记和公社丁书记他们看您们来啦。”

丁大勇纠正道:“是乡不是社,王主任你……”

王长顺苦笑道:“老人们习惯了叫公社,说乡他们反应不过来。”

奇怪的是这些老人并不理会高书记和丁大勇他们,而是继续缠着王长顺。那大娘说:“长顺啊,你把什么都留给了我们,你一家可怎么生活啊?”

丁大勇感到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高书记面前。他给电台记者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们有选择性拍摄。高书记却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对王长顺说:“走,去你家看看。”

王长顺忙说:“我家里又没有受灾,还是别去了吧,不信您问邓支书。”可是邓支书却木雕一般面露难色不敢开口。

高书记四顾了一番,见对面有一片树林,其它树木大都被雪压倒或被风刮断,只有一棵粗壮的大树依仍挺立,树下有一间低矮的土墙木皮屋,屋顶上冒着缕缕柴烟,便用手一指,说:“就去那户人家看看。”

王长顺一听慌了,张开两臂拦住高书记:“高书记,那里您不能去。”

高书记觉得这个村主任一定有问题,虽然他在工作上表现得很卖力,但一涉及到检查灾情就言行现异常。他沉住气,冷静地问:“为什么?”

王长顺说:“那家有个疯子,见人就骂,厉害得很呢。”

高书记笑道:“不怕,我正想被人骂一顿呢。”说着,不再理睬王长顺,径自向那间矮屋走去。

王长顺无奈,只好跟在人们后面,一副畏畏缩缩样子。到了屋前,隔着门,隐隐约约听到屋里有呻吟和呜咽之声。

高书记抬手敲门:“老乡,开门啊。”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霉气夹着粪臭从屋里扑出,一个满脸泪痕披头散发的妇女站在门口,还有一个流着鼻涕的五六岁小男孩扯着她衣襟躲在她身后。屋里堆着猪粪、乱草,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裹着破棉絮躺在草铺上痛苦呻吟,屋中央烧着一堆柴,情景凄凉之极。

高书记皱了皱眉头,狠狠瞪了王长顺一眼。他调转头,用和蔼语气对那妇女说:“大姐,我们是来救灾的……”

那妇女突然脸色大变,用脏手一把拉住高书记:“领导,我求求您们,把王长顺职务撤了吧。”

随行人员大惊失色,面对突然出现的变故有些措手不及。高书记的随员怕出意外,欲上前拉开妇女,高书记挥手止住他们,眼前的情景更加证实了他先前对王长顺的判断。他扶住妇女,说:“大姐,你别激动。有什么问题你对我说,我给你作主。”

妇女哭哭啼啼,手指王长顺一把鼻涕一把泪:“撤了他……撤了他王长顺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高书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爆发般大喝一声:“王长顺。”

王长顺从人后躲躲闪闪转出来,嗫嚅着:“高书记,有什么指示?”

高书记脸色铁青,鼻孔里呼呼喷出粗气:“你不是说没重灾户吗?这算什么?”

王长顺尴尬之极,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高书记继续说:“你就是这样为党为人民服务的吗?信不信我把你就地免职?”

这时,邓支书再也忍不住了,上前说:“高书记,这就是王长顺家啊。”

“什么?”高书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王长顺你……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邓支书继续说:“高书记您有所不知,对面那三间瓦房才是王主任的家,这里只是他家的粪屋。他把好房子让给别人住了,柴米油盐都给了别人,他自己一家就搬到这粪屋来住了,这就是他的老婆和孩子,里面那个是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有病,瘫痪啦。”

王长顺妻子一屁股蹲在地上,抱头失声痛哭。

高书记什么都明白了,他眼里挂着泪花,紧紧握住王长顺手说:“长顺同志,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啊。”

王长顺低着头,像个木头人闷声不响。

高书记扫了报社和电台的记者们一眼,说:“你们不要总是把镜头对着我,我来检查灾情是一种常规工作,把过程记录一下就行了,真正需要宣传的是他们。”他指着王长顺说,“你们一定要把他的事迹在报纸和电台好好宣传一下,我们的党和人民需要这样的好干部。”

这时,村子里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车队进村了。

刘副乡长气喘吁吁赶到,汇报说:“高书记,路已修通,车队进村,救灾物质全部到位。”

“好。”高书记指示:“叫消防队马上搭建救灾棚,防疫和卫生部门负责消毒和救治伤病员,民政部门按名单发放粮油等救灾物质。”

丁大勇问:“王长顺一家呢?”

高书记说:“马上安排到救灾棚暂住,病人送县医院治疗,这是重灾户啊。”一抬头,看到了屋后那棵挂着积雪的大树。那棵树虽伤痕累累,但仍枝粗叶茂,在风雪中巍然屹立:“那是一棵什么树?”

“青冈木。”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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