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扯草
日头在天锅里被煮沸了,把毒热全部泼洒下来,地上的水在一瞬间就被烧沸了。在水田里干活的人,像一只只下在汤锅里的饺子,快被煮熟了,都跳着脚指着日头乱骂。在俺看来,他们还像一群活蹦乱跳的鱼。当然,如果有这么多鱼就好了,俺下学期的学费就不用发愁了。
这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俺还在村里上小学。放暑假了,趁大人干活不在家,就泥鳅样溜出去和小伙伴们在田沟里摸鱼捞虾。那时俺们村里人都穷,除了落雪冻冰平时都不穿鞋,男女老少一律光脚板子,走路吧嗒吧嗒像打快板,特好听。现在这些光脚板子热得受不了乱跳起来,溅起泥浆和水花哗啦哗啦乱响,“快板”乱了节拍,一点也不好听了;人热得受不了,但水稻却得意了,因为这种天气适合它们生长啊。你看,千家乡几百亩水稻都舒展着腰杆笑开了花。花是白色的,在绿油油的稻田里被风吹得一波一波翻涌,就像大海里起伏的浪花---俺没有见过大海,这个形容词是老师上作文课时教俺们的。
骂归骂恼归恼,大人们还是要顶着毒热到水田里干活挣公分养家糊口呀。田垌里,三姐她们铁姑娘队和男人们戴着草帽,卷起裤筒和衣袖在水稻田里弯腰嘻嘻哈哈扯杂草。不知是谁,讲起了木偶电影《西游记》里猪八戒误入盘丝洞和蜘蛛精洗澡的精彩情节,一时间男的哈哈大笑,女的臊红了脸,赶快和男的拉开距离,胆小的竟跑到田埂上去了,好像水里真有个猪八戒呢。
听到他们讲《西游记》,俺们便丢下渔具凑过去听热闹。
正笑闹间,三姐忽然被蛇咬了一样“哎呦”了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都停下手里的活问她怎么啦?那个讲《西游记》的家伙说:“三妹你看见鬼啦?是不是猪八戒摸你了?”
“猪八戒摸你妈了。”俺站在田埂上回了一句。我心里那个气呀,这个变态的家伙竟敢侮辱俺三姐,俺当然对他不客气了。
“嘢嗨!从哪里冒出你这个豆子鬼来了?”那家伙做了一个恶脸,作势要来拿俺。
俺估量了一下优逆,自知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便把目光看向三姐,希望得到她的援助。俺三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要在平时,她一定会给这个二流子难堪。可俺三姐还没来得及还击,就出了一个意外---那个挨着三姐干活的下乡文化干部小李,被她这一叫吓懵了,一抬头,正碰上她脑袋,两人脸和脸挨在了一起。他们触电似立即分开,一伸腰,两只出水的手竟紧紧握在一起,青年们乐得哈哈大笑。小李急忙松开手,尴尬地连说对不起。风吹乱麻理越乱,他越解释大家就笑得越厉害,把三姐臊得在田里待不住了,脸比天上的日头还要红,连手脚都没有洗干净丢下俺就跑回家去了。
小李是俺们千家乡驻村工作组成员。那时农村条件差,没啥文娱活动。工作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推动其它工作开展,就组织村子里的姑娘们成立了一个铁姑娘文艺宣传队。俺三姐是村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既漂亮又活泼开朗,且能歌善舞,成了宣传队台柱子。那时下乡干部基本上都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大队干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把小李分派到俺家搭伙。小李和三姐同龄,琴棋书画歌舞声乐样样来得,很快和俺们村里年轻人打成一片,白天一起劳动,晚上教他们学习文化,排练节目。
尽管年轻人喜欢小李,但俺却讨厌他,因为他不干活时就穿戴得整整齐齐,还把头发抹得油光闪亮,脸上还像搽了粉,白得像俺们村纸人张扎的纸人,怪瘆人的。更要命的是,他讲话一股娘娘腔,举手投足都像在舞台上表演。听说他是县文化馆副馆长兼县文工团团长,专门指导演员排练节目,天天和文工团那班女演员混在一起,可能是日长年久养成了习惯,就像俺们老师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原因吧。俺的小伙伴们和俺有同感,都讨厌他。俺们在背后都叫他“李娘娘”,还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李娘娘,头发亮。
讲起话来像母羊。
抬手就翘兰花指,
纸糊白脸死光光。
俺见小李欺负俺三姐,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在田里摸了一把烂泥甩在他脸上,骂了一声“李娘娘!”,随后也撒脚丫子往家里跑。
俺紧跑慢跑回到家里,正听到三姐跟俺娘说:“娘俺以后不扯草了。”三姐平时除了做村里农活外,还要帮家里砍柴割草喂猪放牛洗衣做饭,就像那时流行的说法,是一个真正的“半边天。”
俺娘见她的话很突兀很奇怪,便问:“为啥呢?”
三姐一指跟在后面进来的小李说:“你问他呗。”
小李翘起兰花指理了一下油亮的头发:“问我啥?”
三姐白了他一眼:“问你俺以后为啥不扯草了,笨蛋!”
俺娘真就问小李:“她为啥不扯草啦?”
小李被她们搞糊涂了:“我哪知道呀?”
三姐撒起娇来,小拳头落雨似擂在小李身上:“你晓得!你晓得!你在装傻嘛。”三姐沾了泥水没洗净的手在小李的白衬衫上留下了几团污迹,俺差点笑出声来。
俺娘一看这情形,明白了八九分:“都不是小嘎仔了,有啥事好好讲呗。”
小李很委屈:“我真不知道她为啥不扯草了呢。”
三姐一改娇嗔,怒道:“你真不晓得?”
小李双手一摊:“我真不知道。”
俺娘端了两张凳子,一手拉三姐,一手拉小李:“来来来,都坐下。好好讲,到底是为啥呢?”
俺心里好憋屈,又不是哄小孩子排排坐吃果果。他都把俺姐欺负了,娘你还对他这么好干啥呢?
三姐没坐,指着小李问:“那你为啥要到俺家来搭伙呀?”
小李也没坐,一脸委屈:“这都是大队干部安排的呀,我哪知道呢?”
三姐又问:“那你为啥要送俺钢笔呀?”
小李解释说:“我见村里就你文化高,你和大娘又对我好,我表示感谢呀。”
我娘啪的拍了一下她自己的大腿:“小李呀,你不懂得俺们这里的风俗,俺们这里的年轻人互送东西就是看上了对方,是送定情物呢。”
小李闹了个大红脸:“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是这样……”
三姐不依不饶:“就算你不是自己到俺们家来的,就算你不懂这里的风俗,但是你在田里亲了俺的脸,抓了俺的手,这又啷个解释呢?”
小李顿时慌了神,白脸变成了青脸,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三姐大怒:“你吃了灯草讲话轻巧,现在全村人都晓得了俺们的关系,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想把这事撇清了?”
这会正是中午村民收工回家的时候,俺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队干部和工作组领导也来了。
大队王主任问:“干啥呢干啥呢?还没到晚上就演戏了?”
工作组领导一脸严肃:“小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小李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急了,脱口说:“我哪会看上你呢?我是国家干部,你是农村姑娘,我哪会看上你呢?”
俺三姐真是疯了,叭的甩了小李一耳刮:“你混蛋!”哭着跑出门去。
三姐骂得对,这个“李娘娘”真是太混蛋了。俺从屋子里找出打鸟的弹弓,准备惩罚他一下。一转身,他却不见了。
俺正气不打一处来时,突然听到河边有人惊叫:“不好了,三妹投河了——”
俺光脚丫跟着哭哭啼啼的娘还有村里人跑到河边,见到三姐已被人从河里救上来了。她浑身湿漉漉的,脸比“李娘娘”的脸都要白,真成纸人脸了,幸好还有一口气。
俺娘抱着三姐长一声短一声哭:“俺的儿——你为啥这么傻呢——”
三姐被娘哭醒了。她醒来第一句话就说:“娘,俺还是帮你扯草吧。”
耳光
俺恨死了河边那片芦苇荡。
这片芦苇荡其实是很美的。它是一处三角形河床冲击洲,河沙淤泥堆积,像一只露出水面的绿毛龟。绿毛就是龟背上丛生的杂草乱树,四周是大片的苇荡。草长莺飞时节,远远望去那苇荡犹如平浮在水上的一片碧绿荷叶。夏天,苇花开了,白茫茫的,像雪。微风一吹,苇花纷纷落在水里,鱼就多了起来,这是因为鱼都来抢食苇花,所以叫苇花鱼或者雪花鱼。远远望去,苇荡周围的水面上浪花激荡,鱼跳虾跃,景象十分壮观。这时正是夏忙后的农闲季节,河岸上的人都纷纷下河捕鱼,他们划着竹排,带着鱼网和捞子等捕鱼工具,绕着苇荡周围撒网、下钓,把一筐筐又肥又鲜的鱼搬上苇洲,就在苇洲上用石头架起瓦锅,烧火煮鱼。人们围着鱼火唱起渔歌,打起渔鼓,跳起渔公(婆)舞。狂欢之后,人们把鱼平均摊开,按人头分发,这种习俗据说流传了千百年之久;秋日,天高云淡,草黄树红。苇穗子经霜,一派赤褐,水面上荡动着一团团的火云。正是砍苇的时候,河边人便砍了苇杆去,剖成苇蔑编织精巧玲珑的篮筐。也有打野鸭的人,他们事先在苇洲和草树上设了鸟媒子,待候鸟落到苇洲上,便划着竹排,提着火铳,往返于苇荡之间。
一九八一年夏天,俺虽然上了初中,但仍和小时候一样爱上树掏鸟蛋下河捕鱼虾。星期天一放假,俺就游水到了苇荡中,沉迷于俺的野外活动。
有一天,俺正在围堰捕鱼,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你还好吧?”一个男人的声音。
“好着呢,没病没痛。”一个女子的声音。
俺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有人进苇荡,再怎么讲这也不是俺的庄园,这是千家河人的“公园”,人人都可以来的。俺吃惊的是这一男一女好像是在约会,按俺们地方的话来讲就是偷情,是违反伦理要遭谴责的,尤其是已婚男女。之前就有在这里被揪出偷情男女的先例:偷汉子的女人被男人一脚踹出家门,没有面子在村子里待了,只好改嫁远走它方;偷女人的男人也许没结婚,但从此一定不会再有女人会嫁给他了;也许有了老婆拖儿带女,但他那个家铁定是要树倒猢狲散了的。更令俺吃惊的是这个女人的声音好熟悉,虽然有水的声音鸟啼虫鸣的声音风吹苇叶的声音,但俺还是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俺非常熟悉的女人,就像俺熟悉自己的弹弓一样。一想到弹弓,俺的手便不由自主从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装上弹子,屏住呼吸悄悄往说话的方向摸过去。这时候,俺感觉自己就像电影《地雷战》里的游击队员悄悄接近鬼子的岗哨一样,又紧张又兴奋又害怕。
“你是怎样过来的?”男人在问。
“划排。”女子回答,“你没看见俺的竹排吗?”
“我是从河那边游水过来的,没看见你的竹排。”男人说。河那边是另一个村子,与我们村子隔河相望,这个男人一定是河那边村子的人了。
近了,近了,俺已经能听到他们坐在芦苇下刷刷的动静了。
“你划排过来没人看见吧?”男人的声音有几分惴惴不安。
“有人看见了,怎么样?”女子的声音拨高了几分,“怎么,你很害怕吗?”
看见了,看见了,是两个年轻男女,紧挨着坐在芦苇下面说话。但是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在那里动荡不了,因为俺看见那个女子竟然是俺的四姐,天啦。
那男子被噎住了,半天不说话。
“你要害怕你就走吧。”四姐站起来提起她的背篓,“俺还要割草呢,别耽误俺时间。”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男子慌了,一把拉住四姐的背篓,“我是怕你受不了别人的议论。”
“议论啥?”四姐火了,“俺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怕啥?你要是还想和俺见面,下次就不要约俺来这个鬼地方了,俺们可以正大光明见面。”
俺明白了,四姐是在和这个男人谈恋爱。俺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牛高马大,但胆子却像老鼠屎大,还不如俺四姐这个女汉子呢。这种人,按俺们地方的俗话讲,就是既想偷吃山芋又怕烫了嘴,最可恨了。要不是与俺四姐有关,俺真想拉开弹弓给他一弹子。
纸包不住火,四姐谈恋爱的事终于曝光了。
村里人虽然议论了一阵子这事,但没有深入。毕竟,这是年轻男女谈恋爱,没有家有室的男女偷情那样丢丑。四姐那一年刚十八岁,高中刚毕业,那个对象是她的同学。俺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也没怎么吃惊,只是告诫四姐:“要谈恋爱就好好生生谈恋爱,莫要做出出格的事给俺们丢丑。你最好带他回来让俺们见一见,看这人可以不。”在俺父母的观念里,养女总是要出嫁的,女大不中留,就像一盆水,不泼出去会湿了自家的地。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在俺们那个穷乡僻壤还有许多陈规陋习存留,比如早婚:年轻男女在十六七岁就要请媒人介绍对象,由媒人把女方男方约到一个地方见面。见面后如果双方没意见,男方就要交九十九元定亲钱给女方。随后,男方请先生择定吉日,把女方接到家里,杀猪宰羊大摆筵席请众家亲朋来吃定亲酒。唯其如此,才能显示男家的富有和气派。随后,便请先生合男女的年庚八字,择定成亲吉日,同时筹办彩礼。彩礼有个定数,九十九斤肉,九十九斤酒,九十九个粑粑,九百九十元钱。男方把这些准备齐了,要批红挂绿,请鼓手客吹吹打打把它送到女方家里,婚事才算正式定下来。这样一来,男女双方虽然结婚了,但是父母会把筹办彩礼和婚事借的债务摊到小两口头上,他们的好日子刚开始,苦日子就接着来了。
俺们村有个专门为人做媒的马太婆,知道了四姐谈恋爱的事,主动到俺家对四姐说:“四姑娘,俺给你们做媒人吧。”
马太婆主动上门为俺四姐做媒,俺母亲感激得手足无措,又是倒茶又是递烟,一叠声说谢谢呢谢谢呢。
想不到四姐一口拒绝了:“谢谢您,俺们不要媒人。”
马太婆很吃惊:“你这啥话?哪个结婚不要媒人?这样会被别人戳背壳子的呢。”
四姐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俺不怕。”
马太婆一撇嘴,拂袖而去。
果然就有了风言风语,说四姐想男人想疯了,连媒人都不要了;说四姐不要彩礼钱,怕是没资格要呢,哪个晓得她还是不是黄花闺女?便宜没好货,四姐属于不值钱的那一类女人。
别人越是议论,四姐越是对着干,他干脆把男朋友带回了家。你别说,四姐还真是有眼光,这一次俺见到的小伙子与那一次在芦苇荡见到的小伙子大不相同了,也许是专门打扮了一番,高高大大,精精神神,谈吐有礼,俺父母一见就高兴了,客客气气留他在俺家吃了晚饭。
晚上,小伙子要回去了,四姐送他出门。俺悄悄跟在后面,偷听他们说些啥。
四姐问他:“你相信那些谣言吗?”
他回答:“不相信。”
四姐满意的嗯了一声。俺虽然看不见,但俺知道四姐脸上开满了幸福。
“我们结婚吧。”小伙子说,“我家已经备好了彩礼,正要请个媒人送到你家里去呢。”
“你讲啥?”四姐大吃一惊。
“请媒人送彩礼呀。”小伙子认真的说。
“哪个喊你们这样搞的?”四姐说,“俺不要彩礼。”
“为啥?”轮到对方吃惊了,“难道你……真的……”
“真的啥?”
“真的……真的……”小伙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四姐急了:“快讲,真的啥?”
“真的像人们议论那样,不是闺黄花闺女了?”小伙子鼓起勇气说了。
“你放屁。”四姐突然搧了他一耳光,“你还是去钻芦苇荡吧。”说完,四姐捂着脸转身跑了。
提起芦苇荡,俺忽然想起来,那一年秋天,风干物燥,不知是谁,竟放了一把火,把芦苇荡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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