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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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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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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苍桑

                     (1)


老宅是我自小居住的大宅院。也是爷爷的太爷修建的。青砖,土墙,乌瓦。像四合院,却不是四合院。一个大堂屋,中间有个小天井。堂屋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弄堂,弄堂里同样一个小天井。土改后,房子被没收,不再属于私有财产,而是分给了没有房子的村里人。到我们长大时,仍然住着四户人家。


左弄堂一溜排过去六间房子是五奶奶家。右弄堂一溜排过去,也是六间房子,住着我们家。外左住着昌伯伯一家。外右住着辈分最高,却比爸爸还小的阳爷爷一家,以及和阳爷爷是一家,却老死不相往来的母夜叉家。


堂屋外是一个大大的院子。只中间一条小小的青石板路通向牌坊。牌坊是新近修的,两边多出一扇彩墙,像一对翅膀。牌坊上书“颐安里”三个大字。这是老宅的名称。“颐”想是借颐和园的颐。“安”想是取平安之意吧!门口两边,刷出雪白的对联框。刚笔劲墨,上书“颐养天宝,地灵人杰。”


     院子里,左边的空地上长着三棵高而壮的大椿树。每到夏天,那松脂就像麦芽糖。澄黄的,透明的,仿佛想要粘几只蚂蚁似的。


挨着昌伯伯家与阳伯伯家门口的空地上则各有一棵大柚子树。


昌伯伯家的柚子树每年都能结上百个果子,然而昌伯家的人太懒了。柚子熟了,谁也不愿意上街去卖,可是不卖又吃不了这么多。这下倒便宜堂弟了。常常五毛钱一个,全买了,然后运到邻村,一元或两元一个的拿去卖。然而柚子卖完了,昌伯家又要反悔了,提出平分。堂弟与他儿子是好朋友,也就通常义气为先了。


阳爷爷家的柚子树则一到成熟便这家送几个,那家送几个。


院子中间堆着个大土丘,是母夜叉家拆旧房时留下的土砖。高高的像坐小山。春长蒿草,夏长狗尾巴。远看活像一座绿色的小山。


据说母夜叉有一个非常富有的远房亲戚,每年都要寄钱给她家。于是母夜叉横行霸道,把若大的院子当成自家的。堂屋里堆着麦草,牌坊里堆着干柴,哪里能占就尽量占着。


“小山”的旁边有一块空地。夏天显的很荒凉,冬天则是老人们晒太阳的地盘。有时妈妈婶娘们也三个一群的搬条凳子在阳光下织毛衣,织袜子,织鞋子。妈妈婶娘们很会织毛衣,花样也极多。有满天星,真元宝,假元宝,鱼骨头,桃花,波浪花。还有奇妙的阿拉伯数字。“s”“8”。等等。”。等等。而且都织得很快,常常一件漂亮的毛衣,不到三五天就织完了。五颜六色,合身又舒暖。


老宅的前院并不好玩,老宅的后院大堂屋,晒谷坪却是我们儿时的乐园与天堂。


后院是两片小竹林,占地面积三亩,是爷爷家的。左边巴掌小的是五奶奶家的。


爷爷家的竹林里种有许多果树。有枇杷,石榴,桑树,还有桂花树。所以竹林从不寂寞,总有我们这帮谗嘴的丫头去光顾。


石榴开花的季节,繁花如焰,总能给常绿的竹林增添色彩。火红的花朵绿光里一闪一闪,特别的吸人眼球。然而好花不常留,轻轻的烟雨一拂,火焰就落了满地。


石榴成熟的时候,总有邻居家的小朋友来偷。我们姐妹几个常常自告奋勇去担当守卫。其实这只是借口,待爷爷奶奶一出门,我们倒是先偷偷的摘起来。然而很不幸,每次偷摘的时候总逢着爷爷奶奶突然回家。于是只好编着谎话说:“爬上去数果子,看看少了没有。”


爷爷家的两棵枇杷树形状很奇特。一棵直直的,高高的。树身每隔一寸的距离就凸出一个碗口大的疤。一层层上去,正好给我们爬树摘果子提供了方便。我们常常双手抱树,脚踩凸痕,拾级而上,一忽而就到了树稍。


还有一棵长在斜坡上,弯弯的树枝横生,像极了盆栽的古松,为了装饰美观,伸出长长的手臂。横生的树枝更方便了我们的采摘。我们常常爬上去,想坐就坐,想站就站,然后美美的饱餐一顿。


听说枇杷成熟后金灿灿的,甜津津。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因为常常不待枇杷成熟,才一颗颗青螺大时,就都不见踪影了,跑到我们的肚里去了。


至于桑椹,因为树太高,我们太小,所以从来没有爬上去摘吃过。通常地上落了一两颗,碰上了就捡了吃。乌黑色的极甜,淡红色的味道有点像妈妈泡坛里的酸菜。


竹林里还有两棵桂花树,一到秋天,香绕老宅,哪个小角落都能闻到桂花热闹的芳芬。宅里的五奶奶每年都要叫她的大孙子折一把桂花香插花瓶里。为此我常常和他的大孙子吵架。在他爬上去折桂花时。


因为贪吃,竹林自然成了我们童年的娱乐所。在竹林里,我们玩出了许多的游戏。或者找两根并排站,相距一人宽的竹子。一手抓一根,猴子似的翻来倒去。有时翻到一半,头朝下,脚朝上,便耍戏似的,双腿紧夹双竹,松手倒吊着,看谁吊得久。


 或者找一根直的,攀成弯弯状,双手抓竹,脚点地面荡秋千。


或者找一根斜生的,扶着旁边的一根,双脚踩上去,一蹦一蹦。或坐或站,像玩跷跷板。这个游戏很容易就把竹子弄歪或踩断。常常玩得正起劲,忽听清脆的“啪”,竹子就断了。所以竹林里几乎每天都要坏一根竹子。


竹林不仅是我们的娱乐场所,也是鸟儿们的归宿。每到傍晚就有成群结队的黄鹂,杜鹃,百灵,灰雀,从四面八方赶来。或立在枝头,或趴在几根枯草,几片竹叶搭成的简易窝里休息。


小鸟的休憩引来了五奶奶的贪心。他常常叫她的大孙子夜间来打鸟。一个手电筒,一个弹簧弓,几颗钢球弹在竹林里射来射去。因为晚间的小鸟睡梦中豪无防备。所以很容易被击落。


有一晚,他们的子弹打到我家后门的门槛上。“砰”的一声巨响,把石砌的门槛都打碎了一角。


小鸟最爱唱歌。每天早上,黎明的彩霞还未晒干草地上的露珠,鸟儿们就在林子里开起了音乐会有麻雀黄鹂清脆婉转的歌声,有百灵喜鹊欢快优美的小曲。比赛似的,一浪接过一浪。喧哗有序,朝朝不休。


那时节,家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闹钟。于是对小鸟的天籁之曲产生了深厚的喜爱之情,小鸟的歌声也成了我们早起的闹钟。


竹林在春天长笋的时候,是我和小伙伴们吵架最多的时候。小伙伴们爱抜笋,每天放学第一件事不是做作业,而是抜笋。爷爷奶奶护着竹林,自然怕小朋友们去抜。就在山上砍来许多荆棘藤,将竹林层层围护。然总不管用,小竹笋刚破土,转个身,就不知被谁连根带泥抜了去。我每天都要数一遍竹笋,自然也极其的爱护。看到有破土的竹笋就用厚厚的竹叶将其掩藏。有时一下午就守在竹林边,看到小伙伴们手里提着大袋的竹笋,就指定其偷抜了奶奶家的。常常吵得不可开交。


因此每到春天,我和伙伴们便是“敌人”。其他时候才是好朋友。



        天高气爽的时候,我们都是在竹林里玩。刮风下雨,寒冬酷暑的时候,我们就在老宅的大堂屋里玩。


堂屋的墙壁上有许多小洞,拇指大小。每逢春夏总有许多野密蜂嗡嗡的嚷着爬进洞里去。


我们常常趁蜜蜂进洞,拿出准备好的玻璃瓶子,将瓶口对准洞口。待蜜蜂因闭气退出洞口,退入瓶子里。然后采来紫云英,油菜花放瓶子里。美其名曰:养蜜蜂。


大堂屋角落里的石砖破坏后,往往留下一洼洼灰土。院子里的鸡们闲来无事就在灰堆里打滚。我们闲来无事就去灰堆里捉土元宝。土元宝生活在厚厚的灰尘里,长相灰不溜秋却很有药用价值。专治风湿类关节炎,脊椎病。我们常常一个灰堆里就能捉一大碗,然后送给需要服用的亲友。


堂屋的中间有个小天井,把若大的堂屋分成两半。上方供着先祖灵牌,大供桌。下方摆着各家各户的打谷桶。小伙伴们爱玩横跨天井,常常跳来跳去,比赛谁跳得好。


下雨天,供桌就成了小伙伴们的乒乓球台。邻家的刚仔打球最厉害。他发的球我们总也接不住。我和姐姐从来只会发恭敬球,所以也从未赢过。


老宅里最常玩的游戏是躲猫猫,打游击。


常常伙伴们聚到一起,以剪刀石头布,来决定根据地。赢的一方占据宅里。输的一方就只能留在宅外了。


宅外那一队为了打胜仗,兵分三路。一路留在宅外防守,另两路分别从宅左宅右,绕着大弯弯向宅内进攻。


宅里那一队,依靠最佳隐藏位置,往往最能得胜。他们或躲在门缝里,或躲在打谷桶里,或躲在谁家的柴堆上。他们不声不响,隐藏得一丝不漏。趁宅外的潜进来,一声虚拟子弹“砰”,就算击败了对方。


躲猫猫也是要躲的,只是游戏换成了一方躲,一方找。也像打游击一样,能藏的地方尽量藏,能钻的地方尽量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缝隙,也要猫腰收腹躲进去。


出了老宅牌坊,是一个半圆形石阶。石阶下便是晒谷坪。


晒谷坪属于公共场所。每户人家都有一小块。用来春晒小麦,夏晒稻谷,秋晒玉米,冬堆雪人。待到我们读书时节,会写字了,晒谷坪便又成了我们的天堂。


我们喜欢画画,或用学校捡来的粉笔,或河滩捡来的的五彩小沙石。或去某个屋檐的角落里捡来白色的石灰块。光滑的水泥地上,任意的画房子,画小树,画猫,画狗。每回画人物图时,我总要和邻家的刚仔打一架。他总以为我画的是他的好朋友小魁子,总是禁止我画下去。


晒谷坪的面积很大,可供我们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有跳天堂,跳田字,点棉花,丢沙包,过河,抓小偷,种瓜。


跳天堂只需一块小小的桔子皮就能一格一格的跳。


跳田字,就用电池上红红绿绿的塑料圆片儿串成。也可以用石子跳,只是石子得精挑细选,最好是方方正正的。圆的不行,很容易滚出字外。


丢沙包最有趣,一个袋子装满细沙即可。也有东捡西藏得到的算盘珠串成的。


伙伴们都聚齐的时候,我们就玩点棉花。大家脚尖聚成一朵花,由一个小伙伴点:“点籽点,点棉花,棉花落在哪一家。”念到家字,手点在哪个小朋友的脚上,哪个小朋友就得去抓大家伙。抓到哪个,就由哪个代替他。


每玩这个游戏,晒谷坪里就跑成了一阵风。伙伴们一忽儿东西奔,一忽而左右跑。抓者也就追着目标忽东忽右。有时见了这个,弃了那个。跑的人笑得不亦乐乎,追的人忙得不亦乐乎。


玩过河,最刺激。在地上画两个大房子,两房之间留一条小河。房子各画一座宝山。伙伴们分成两组,各据一房。


游戏的规则是:双方过河去夺取对方的宝山,夺取过程必须单脚进行。大家既要保卫自己的江山,又要去占领对方的宝山。常常在各自门口,江山处,河口进行激争烈博。


“抓小偷”的游戏是邻家苏苏的哥哥发明的。他在偌大的晒谷坪里画两间大房子,一间民房,一间牢房。伙伴们分成三组,分别充当警察,囚犯,小偷。警察的任务是抓小偷,防囚犯越狱。小偷的任务则是千方百计营救囚犯。囚犯一旦被救,获得自由的同时还要躲避警察的追捕。


于是乎,逃者满山满野跑,追者满沟满渠寻。有时藏在丝瓜藤里,有时躲在苦栗树上。玩到最后夜幕降临,星子眨眼,都没完。


那时的我们最贪玩,仿佛不肯浪费一分钟似的玩着游戏。


天黑了,不怕,趁着星光月朗,玩“种瓜”。有的伙伴扮农夫,有的伙伴扮蔬果。有的扮小偷,有的扮小狗。趁着黑夜,小偷待农夫浇完瓜,回去睡觉了,立刻来到田野,东瞧瞧,西瞅瞅。敲敲这瓜,摸摸那果,然后顺手牵羊偷走一堆。小狗听到动静“汪汪”狂吠。小偷携瓜慌慌乱跑。农夫惊醒,立刻抓小偷追寻瓜。小偷带着瓜,乌七八黑宅里宅外到处藏。农夫带着狗,紧追紧赶宅外宅里四处找。


种瓜和抓小偷一般,玩起来没个完。因为瓜们最后都被自己的父母叫回去睡觉了。农夫找也找不着了。


晒谷坪里的游戏还有推土车,滚铁圈,转雷公……


总之说也说不尽,玩也玩不厌。



                     (2)


老宅的位置靠近凤凰山的西南角。凤凰山是大众的土地。每家每户都有几小块地,一年四季都很热闹。春种黄豆,夏翻红薯,秋烧草皮,冬浇白菜。


凤凰山有一大片面积是种着桔树,这片私有的财产是王家芳嫂的。听妈妈说,芳嫂的公公当年是大财主,土改期变卖商行,回乡买下一大片土地。因此这片土地成了她家的不动产。


为了防小偷,芳嫂在桔林里筑了个小屋专门住在里边守桔子。


桔子一到金秋便黄澄澄的挂满树,沉甸甸的几乎要把树枝压断。


每到那时,偶尔经过凤凰山,我们都会背负莫名之罪。


凤凰山除了桔林,还有一小片枣林。昌伯伯家的。昌伯伯家的人很懒,枣子熟时,谁都不愿去打,昌大娘常常叫妈妈去打。


妈妈为了嘴馋的我们,每逢枣熟,都要去打一大桶回来。


凤凰山种着芍药,射干,鸡冠花。不知种了多少年,一丘丘,一簇簇,终年长在荒草里,无人管理。每逢春至,就像收了请帖般,如约而至。


那芍药花,一朵朵宛如倒满葡萄酒的高脚杯。那鸡冠花,半白半蓝。晨如喇叭,暮如羞蕊。那射干花,点点斑斓,匀撒花瓣,最受蝴蝶蜜蜂的亲昵。


这些花草药,好像上帝赐予了一种永恒的存在。没有哪户人家想要将其挖掉,送到药铺换钱。即使年年荆棘丛生,花儿们也照开不误。


山上除了药草花,还有一种野生的刺花。金黄的花束一串串,像极了田野里的油菜花,又像带刺的玫瑰花。


夏天的时候,刺树上聚满了金凤凰,银凤凰。(一种蚕豆大小的昆虫)。


金凤凰很漂亮,它的表壳非常光滑闪亮。聚满红,黄,橙,绿,青,蓝,紫七色。阳光下,七彩齐辉,闪耀如钻。是我们最喜爱的小宝贝。更美妙的是她的翅膀,五彩缤纷,像极了古代五彩透明的薄丝衫。不飞时,藏在五彩壳里。银凤凰除了银白如盔甲,别无它色。


我们常趁日午当空,金凤凰睡着的时候去抓来玩。然后用长长的绳子绑住其中的一条腿。金凤凰有八条腿,每一条都很硬朗。一根绳子紧紧的绑着,将其往空中一甩,它就振翅而飞。我们常比赛,看谁的金凤凰飞得高,飞得久,这比放风筝还令我们兴奋。


凤凰山的山顶有一口小池塘,终年绿草如茵,是水牛们绿色的摇蓝。爸爸经常买些鱼苗放池塘里养着。总是年头希望,年尾失望。因为贪心的乡邻总会在半夜将鱼儿捞去。


小池塘还是白菜们的救命泉,因此凤凰山终年都生活在喧嚷里。





                       (3)


爸爸有四个兄弟,老宅子有六间,为了住房,我们家没少折腾。今天搬进这间,明天搬进那间,换来换去,几乎每间房都住遍了。


老宅的房屋不是很宽敞,前门是弄堂,砌了柴灶烧火做饭。围了栅栏,关鸡防盗。


后门是护山石基,层层堆砌,半人高一个平台。再往上就是竹林。我们在平台上填了花肥,种满紫罗兰。


屋后的竹林挡住了太阳的殷勤照耀,因此屋内终年昏暗如漠。


房间地板是泥土填的,久而久之,都踩出了一个个大坑坑,小洼洼。


老宅唯一古老的象征是它的窗子和门。


窗户是实木做成的,豆腐块的方格子一排排,一列列,挺像小学生的格字本。


窗台装有活动锁窗门,像极了韩国的房门,一拉,就把窗户严严实实的关闭了。


听妈妈说,这种窗只有当年的地主才会做,以防帐本被盗。


我常常想,既然这间房以前是太公们住过的,那肯定在某个角落藏了铜币银元。于是我常在窗台的缝里,角落里到处搜找,然一个都不见。


老宅的门做得可厚实啦!门一拴,严严实实不见任何缝隙,任你小偷窗子里伸长手来撬都撬不开。


开门难,关门自然也难。我们小孩儿需要用尽全力把门向上抬起,方能关得住。


 老宅也有楼阁,我们有事没事都爱往楼阁上跑。



 我家的楼阁里到处堆满了衣服,都是城里的亲戚们送的。


有五彩的碎花裙,有潇洒的海军服,有爸爸穿的中山装,有妈妈穿的百褶裙。


我们姐妹几个常常在衣堆翻捡着,挑选着,漂亮的裙子谁拣到就归谁。


我们欢喜的穿在身上,却始终不知道这件衣服是哪个亲戚送的。


楼阁里还有妈妈新婚时白瓷莲花瓶与塑料牡丹花。


我每天都上楼去拣一朵,送给沅伯伯的大女儿蔷薇姐姐,直到全部送完。


有一回在楼阁里拣出一个生绣了的煤油灯,居然有七个油嘴。每一个油嘴都可以点灯,着实精致。


楼阁里的仓库顶接近屋顶,上面是一排亮瓦。亮瓦仿佛一盏灯,明晃晃的终年不灭。我们常常爬上仓顶,抱着书,借光阅读。


六间房的楼阁都是相连的,奶奶的楼阁里有许多坛坛罐罐,坛子里藏着尽是亲友们送的糖果,有百里糖,白糖,雪片糕,金钱桔。各种各样的糖果应有尽有。


发现了这一秘密后,奶奶的楼阁竟成了一种诱惑。我们常常趁着中午,爷爷奶奶午睡的空儿,偷偷跑上楼阁去拿糖果。


久而久之,坛子里的糖果都被我们吃遍了。想要吃什么糖果也不用各各坛子里去翻了,自然知道哪种糖果装在哪个坛子里了。倘若奶奶忽然上楼来,没关系,楼阁很暗,悄悄躲在一堆坛子后面不出声就是了。


奶奶坛子里的糖果仿佛永远吃不完,那种甜蜜的冒险伴随了我们整个童年。





                    (4)




我的爷爷奶奶一生都生活在这坐宅子里。爷爷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远游台湾一生未归的堂弟。


听爸爸说,堂爷爷是年轻时,负气离家出走的。


那一年堂爷爷十七岁,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父亲在他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便张罗着续弦,他不同意,从中阻饶。


父子俩一个太过固执,一个太过盛怒。大吵一架后,堂爷爷离家而去,一别竟是从此不再相见。


堂爷爷去了台湾,有十多年几乎与家里音讯断绝。直到他的父亲姨娘相继去世,他才终于和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堂哥,我的爷爷联系。


他开始思念家乡了,每年都要寄回一个大大的包裹或几张美元大钞。有一年还寄了一对金耳环和一对金戒指。


那些包裹从一百到两百,一年一年大。


那些美钞从一百到两百,一年一年增。


然而爷爷奶奶不识字,不会写信,也不曾嘱咐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回一封信去。


直到某一年,久不见包裹到来,爷爷奶奶终于想起该写一封信过去。他吩咐大堂哥写了一封信,按照包裹上寄来的地址,回了一封信去。


信寄过去后,很快,收到台湾来的电报,说堂爷爷思家致疾,早已双目失明,半月前因病逝世了。


爷爷奶奶接到电报后追悔莫及。而堂爷爷至死都不曾听闻过家乡的一点一滴。


从此我底家族再也没有台湾的来信了,再也没有那大大的包裹,金器,美钞。也没有遥远的牵挂与遥远的荣耀了。


我的奶奶则出生“豪门”。兄弟姐妹之多,这村一簇簇,那村一扎扎,农村有,小镇有,大城市里有。有的做医生,有的卖酒水,有的开工厂,有的留学美国。奶奶没有女儿,待侄女们如亲生的女儿。


每逢谷雨,奶奶总是忙着采新茶。等着他的侄女从外回来过清明,好送给他们。


奶奶的侄女都孝奶奶如亲娘,每次来看奶奶,都是带着厚厚的大礼。


分家前,奶奶是家里威严的西太后,婶婶是幸运的皇后,伯母是见风使舵的福晋。妈妈和二伯母则是丫环,一个是伺候大家用餐的,一个是专供西太后发火出气的。


奶奶的思想停留在封建社会时期,她认为“慈母在,不远游。”是为人子之大孝。于是她禁止儿子离开她的身边。


大伯要学铸铁,因为师傅是她的侄子,她就应允了。


二伯要学建筑,她不许。


我爸要学木匠,她说没钱。


叔叔要参军,因为是他最宝贵的儿子,她就先把侄女接回家,订了婚,才批准。


她怕儿子们学了东西各奔东西,将来独守晚年,那岂不是很寂寞?


她认为婆婆的使命是指挥着掌控着这个家。儿媳的使命是尽力像丫头伺候着婆婆,孝顺着婆婆。当然除了她的小媳妇例外。


奶奶的专制与自私造成了爸爸伯伯们一辈子的农民命,也毁掉了叔叔如花似锦的前程。


叔叔在部队里参军,表现优良,荣获了不少军彰,深得领导们的赏识。连长的姨妹来部队玩,看中了叔叔。俩人一来二去看渐生情素。连长也有意凑合他二人的好事。奶奶得知后,生怕叔叔再也不回来了,给钱让婶婶去部队找叔叔。她情愿儿子娶的是亲侄女,因为奶奶已经为她花了不少钱了,读书,学裁缝,烫头发,买衣服,买零嘴,奶奶从心里已经认定她的儿媳就是她的亲侄女了。她一边打发婶婶去部队,一边天天电报催叔叔回家。


叔叔见奶奶千般阻挠,又见表妹万里赶来,心里很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连长的姨妹看到婶婶后,纵是千情万恋,也只能与叔叔断了烈火情缘。


叔叔痛失初恋,痛毁前程,自此,他心里就恨着奶奶了。


叔叔复员后,只能和婶婶结婚,却再也不愿待在家里。镇上租了个铺面,开了家裁缝店,再也没回来了。


奶奶以为只要儿子们都留在身边,就再也不会离开她了。可是分家后,儿子们忙于养家糊口,终究还是各奔东西了。


大伯与二伯自立门户,建了新房,搬出了老宅。


老宅里只剩了我们家陪着奶奶了。


奶奶很不习惯这种突然的孤独与落寞。


她开始找爷爷吵架了,像年少的夫妻,终日为柴米油盐的琐事吵架。


只有邻居家的刘奶奶来串门了,才得闲片时。


刘奶奶每天都必来串门一次,或上午来,或下午来,每每一坐便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


倆老人喜欢嗑陈年旧事,话匣子一拉,全是稀奇古怪的故事。说完陈年的,就说眼前的。村子里哪家哪户发生了啥好事呀?坏事呀?都说了个遍。


比如,谁家女儿嫁得好?谁家儿子考上大学了。谁家添了新电器了,谁家修了新房了。聊到太阳落山,或刘奶奶的儿子昌伯叫她回去吃饭了才关闭话匣。然后第二天继续拉开话匣子,继续细水长流慢慢叙说。





                      (5)


老宅在的时候,马路边的田野在。


下了晒谷坪,过马路,跨沟渠,便是肥绿的田野。


田野是乡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財富。春收油菜,夏秋收谷,冬种白菜。


每逢春至,满地里一片鲜艳的草籽花或油菜花。


我们常常呼朋唤友,去田野里采紫云英,然后坐在花丛里耐心的编着花帘。花帘的做法很简单,将嫩嫩的花枝掐一个小洞,将另一朵花枝插进去。枝枝相接,朵朵相联,仿佛一串串闪亮的珍珠。等编得够长了,挂在窗帘上,门帘上。垂垂而立,煞是美丽。


油菜花初开的时节,粉黄的花蕊吸引了勤劳的小蜜蜂,也吸引了顽皮的我们。携着玻璃瓶,装满半瓶花,田野里摘两片肥大的叶子。一手拿一片,待蜜蜂落在花蕊上,轻轻走近,双手一拍,就捉到了手心。


把蜜蜂放进玻璃瓶养着,隔瓶观蜂在花海里翻騰,最是赏心惬意。


油菜花长过我们个头时,便不能再去田野里玩了。大人们怕花粉落多了影响收成,禁止孩子们靠近田野。偶尔我们经过田埂,金灿灿的花粉落在头上,立刻会遭来一片寒雨。


靠近田野,有一条小河,马路宽。


河水清且浅,可以看见一尾尾鱼虾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河岸种满了芦笋,碧绿的叶子纤长摇曳,有如风飘玉带。


春天的时候,我们常常打着赤脚去翻水底的大石子抓小螃蟹。


小螃蟹软软的,有拇指甲那么小,钳子也是细细的。每次都能抓到一两只,等玩够了,复又丢入河中。


等到秋天,螃蟹们有半个拳头大了,都出来活动了。这时清澈的河底仿佛成了螃蟹的天地,大石头上,小洞口,随处可见螃蟹们悠闲的吐着水泡泡,散步儿。


我们总是找来竹杆,长绳,螺丝帽,制成简易的釣杆,挖几条蚯蚓作饵。或趴在河岸上,或倚在大树边釣螃蟹。


大螃蟹很狡猾,看见诱饵,缓缓的爬过来,眼见快要夹住诱饵了,忽然不抓了,甚至逃回了洞里。


每遇此景,我们的叹息声与欢呼声便要一起一落忽上忽下了。


同村的梅花姐姐仿佛与螃蟹有缘,每天都能釣到一大桶。偏我们一只也釣不到,很是羡慕她的巧釣技能。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去小河游泳。蛙泳,仰泳,扎猛子,马拉松长游,无所不能。


小河的水清澈见底,河里的沙石也是五颜六色的。或圆,或扁,或扇形,光滑的水泥地上能画画,写字。我们常常拣来扁圆形的河岸上打水漂,比赛看谁的漂得又远又多。


每到黄梅时节,小河必要发一次大水。大水淹没稻田,淹没马路,几乎快要淹没晒谷坪。每到这时,大人们就忙开了。上游漂流下来的树干呀,稻草堆呀,反正能用的都去捞。人们站在没膝的河岸,紧握长长的竹杆,拼命的抢救一棵棵被冲毁的大树,与堆成金字塔的稻草堆。因为大树可以做柴烧,稻草堆可以用来喂猪牛。


昌伯伯家有一条橡胶大船,船头系着粗大的绳子。每逢发大水,河对岸的谷子来不及运过来,这条橡胶船就派上用场了。我们小孩子觉得好玩,就去帮忙。有的那边装谷子,有的这边拉船绳。涛涛黄流在我们小孩儿眼中也变的温柔了。为了犒劳我们,收完谷子,昌伯伯总要拉我们玩一阵。


发大水的时候,最有趣的是水中捞西瓜。


村民们爱种西瓜,每年都要在自家的稻田里种上一两亩西瓜。西瓜旺熟时节也是洪水泛滥之时。由于暴雨来的突然,西瓜来不及摘收,不到一夜功夫就全被淹没在汪洋大水里。这时,主人家会立刻邀朋请邻来帮忙水里摘西瓜。大家挽着高高的裤角,披着蓑衣,举着雨伞,水中推着大黄桶,手里提着小木桶,纷纷下水捞西瓜。水中的人们摘的摘,推的推。岸上的人们接的接,卸的卸,然后长长的队伍一个传一个往主人家送。待西瓜捞完,主人家必是要大切西瓜宴请众人,有稍微破了条缝的就半价卖与过路人。


等洪水一退,河沿的小沟沟里,水浅沙漏,总有一大把干红了的虾米。


小河的下游,有一座古石桥,听爷爷们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石桥由两个半圆支撑,好像一劈为二的“8”字。经年的岁月洗礼,使得整个桥身爬满了厚厚的绿藤萝,把“双龙戏珠”图都埋没在浓密的绿叶里。桥栏一如长石凳,刻满深深浅浅的花纹。路人经过,总要歇歇脚坐上半盏茶的时间。桥头修有庙台,供奉着桥神公公。庙台旁立着一块石碑,谁家的孩子不听话,爱哭闹,不好带,都来拜桥神为父,并把名字刻在石碑上。每年的七月是桥神公公的生日。每到那天,家家会准备供果,新茶,美酒来拜祭。有人家的儿子不好带,来寄名的也是这一天。而且必须是凌晨一点。常常时候一到,大家准备供品,公鸡,红包,茫茫夜色里,打着手电桶来拜祭。庙台上摆好供品,烧了纸,拜了桥神,就放鞭炮。一边杀公鸡,将其血洒到桥栏上,从桥头洒到桥尾。一边散糖果,从桥尾散到桥头。拜祭桥神的供品与红包是欢喜着被抢空的。所以每到这一夜,家家户户的孩子们都不睡觉,整夜的守着庙台,只等鞭炮一放,就去抢红包,糖果。抢得快的,能拿到大红包。抢得慢的,只能捡糖果了。





                         (6)




我的爷爷渐渐老了,他的背弯成了一座骆驼峰。他终日惶惶于生老病死这一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


他常常泪流满面,在他的侄子来看他的时候,在我的叔叔回来冷板着一张冬天脸对着他的时候。


他的神智渐渐生锈,他一次次的向人们诉说着令他悲凄的幻像:我看到一个老人,他走到我床头。他身上背着个麻布袋,他又从门口走了出去。可是门并没有开,他怎么出去的呢?


在日复一日的悲凄中,爷爷病倒了。昏迷了七天七夜,走在了万家团圆的大年夜。


我的奶奶也越来越老了,她不再威如慈喜太后。不再打扫竹林里厚厚的竹叶不再门口的坛子里培土种丝瓜藤,苦瓜藤了。也不再终日和刘奶奶拉话匣子了。她把柚子树砍了,桂花树砍了,枇杷树砍了,桑树砍了。


她总丢钱,终日里骂着偷她钱的人。她不再想起身边的亲人,唯一记得的只有她最疼爱的俩个长孙和我妹妹。


她老了,把竹林也带走了。第一年的春天,竹林一根笋子也没长。第二年春天,竹林开始荒芜。第三年春天,竹林完全荒芜了。


老宅经不起岁月的洗礼也旧了。野猫在屋顶上走过,踩得瓦片叮咚叮咚的响。瓦檐边的瓦纷纷坠落。被野猫踩过的地方露出了太阳光。一条条光影在楼阁里射来射去,照在墙壁上,仿佛一块块闪光的硬币。


野猫走得很殷勤。墙壁上的光影也日渐增多。晴天,光影越多,雨天,雨帘也就越多。一到下雨天,屋里屋外全是雨。雨落在灶边,熄了灶台。落在床顶,湿了被单。落在书桌上,桌布遭了殃。落在地板上,积水如池塘。妈妈寻来家里所有盆盆罐罐来接雨,仍阻不了家里的大水灾。爸爸趁着天晴爬上屋顶修理。爸爸不厌其烦的修,野猫挥之不去的踩。再修,再踩。光影继续闪烁,雨帘继续作祟。某天夜里,哗啦巨响,弄堂里的屋檐,连墙倒塌了。


老宅倒塌了,在我家搬入新居的第二年,倒在了一场剧烈的暴风雨里。随着老宅而去的有竹林,有田野,有清澈的小河,有欢扬的晒谷场。


竹林是奶奶带走的。再没有“笋子风波”“攀竹游戏”“百鸟欢歌”了。田野不知道他的历史是取代老宅。再无水里捞瓜的热闹与忧愁了。小河在历史的变迁中渐渐消瘦。野草淹没了沙滩,小虾失踪了,大螃蟹绝迹了。


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老宅的倒塌荒芜了。护山石基跨了,院子里长满了篙草。晒谷坪里堆满了土丘,乱石。凤凰山杂草丛生,不再收获四季蔬果,


老宅走了,随着我们的童年,欢乐的游戏,消失在一片废墟中。再不能墙洞洞里捉蜜蜂了,再不能灰洼洼里掏土元宝了。再不能宅里宅外藏猫猫打游击了。


老宅走了,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带着岁月的痕迹,终成历史的瓦砾。


那些古旧的门,古旧的窗子,古旧的雕花,遥远如古旧的传说。


寂寞的废墟中只剩了孤零零的牌坊。


冷月苍桑,照见昔时的喧哗,也照见今时的冷清。


老宅,终究只能藏在我们的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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