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朱振洲的头像

朱振洲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0/29
分享

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熄灭的窑火》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的早上,石灰厂的窑工朱大元去食堂吃早饭,他右手拿个饭盆,左手提了个热水瓶。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他的右脚大脚趾从那双破烂的解放鞋里伸出来了,并且还包着厚厚的一层烂布头。

去食堂要经过厂办公楼,办公楼是一个两层筒子楼,西头有个入口,入口进去便是走道,走道两边便是各种科室,诸如办公室,书记室,厂长室,副厂长室,政工科,保卫科,销售科等等应有尽有。其实石灰厂只是一个不到二百号职工的小厂,但因为它是县属国营单位,所以它有着规规矩矩的科室职务配置,不能因为它小就减少它的配置,麻雀虽小但肝胆俱齐呢!

朱大元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走着路,生怕一不留神右脚按正常脚趾先落地,那是很痛的,他痛了几次了,每次他都痛得呲牙裂嘴的。他慢慢跛过办公楼入口时,他的同事也是相邻窑子的窑工李强对他说:“大元,你看黑板上,要罚你五块钱的款,你昨天白做了一天。”

朱大元一惊,左脚撑住身子站下来,向办公楼入口右边的那块大黑板看去,果真黑板中间写有一则罚款公告,上面写着:石灰车间朱大元昨天晚班没按规定将垮塌的石灰铲除,这种行为违反了厂规厂纪,为了严肃厂纪,特作出对朱大元同志罚款五元的处份(在工资中扣除)外,并通报批评,望广大职工引以为戒,干好自己的工作。

朱大元看了,气得一跺脚,结果又是一阵疼痛传来,他愤愤地骂道:“这是哪个王八崽子写的?李强你看到了吗?”

李强说:“还别人?不就是马厂长。我虽然没看到他写,但应该是他写的。”

这时又有几个职工从食堂里走过来,他们大都已经看过了通告,看到朱大元作金鸡独立姿示站在黑板前时,有人问:“朱大元,你的脚怎么搞的?厂里要罚你五块钱,你怎么没将灰铲干净?”

这时朱大元的脚趾没那么痛了,但他脸上还是呈现愤怒的表情,他骂了句:“这狗日的马屁精,他罚我的钱试试。”

顿了顿又说:“我脚趾昨天上班放灰时,被石灰砸了,痛死了。真倒霉!”

李强说:“你是因为脚受了伤才没将灰铲干净?”

朱大元疑惑地看着李强说:“你没看到我铲灰?我铲灰时,好像你在灰洞口站了一下。”

李强摆着手说:“你看花眼了吧,你什么时候铲的灰?我根本不知道,昨晚下班时我直接从窑子上回宿舍了,根本没下去卸灰。”

朱大元想了想,说:“可能是的吧,昨晚下班后我先是同马屁精吵了几句,然后我还是去铲了灰,马屁精应该是不知道我将灰铲了才出了通告,看他敢罚老子!”

马屁精就是马副厂长,管生产的,朱大元以及另外一些职工认为他专靠拍厂长的马屁才当上副厂长的,屁本事都没,有些人背后便叫他马屁精,当然不敢当面叫,怕他报复,只有朱大元是个直肠子,口无遮拦,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甚至有一次县里领导来检查工作,马副厂长带着领导到窑台上视察时,朱大元正好穿着烂棉衣坐在窑子边上烤火,窑子两边的平台上摆满了很大一块的矿石。其它窑子的窑工看到马副厂长带领导上来了,大都卖力地挥动大铁锤在砸矿石,唯独朱大元动都不动,好像根本没看见领导们一样,更不说打招呼。

马副厂长见状心中不快,便找碴儿说:“朱大元,你这台子上这么多石头,你却懒得猪一样,还不快点装?”

朱大元站起身来,拿起身旁那个倒在湿煤堆上的十二磅大铁锤,硬生生地回说:“我懒得猪一样,你还帮我砸了一块矿?你来砸砸,看是不是举得起这铁锤。”他边说边将粘了许多湿煤炭而黑黑的铁锤把往马副厂长胯下戳。

马副厂长没防朱大元会这样,看到戳过来的黑黑的锤把赶紧后退几步,不然他的干净裤子会被擦黑,然后他瞪着朱大元,接锤把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很是尴尬,幸好车间主任李松过来接了铁锤丢到石头上,并白了朱大元一眼。可是朱大元太不识趣了,还冷笑着说:“你只会拍马屁,哪里拿得起铁锤!”

马副厂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紧对领导们说:“这窑子边灰尘太多,到那边看看。”灰溜溜地走了。

李松对朱大元说:“你这家伙以后小心,你要得罪他干什么?”

朱大元却毫不在意地说:“要小心干什么?这窑工是最苦的活,我怕他个屁。”

李松听了,感觉也对,便再没说什么。

三十出头的马副厂长,大名马精神,小学都没毕业,因为石灰厂厂长是他表叔的表叔,也算是沾了亲带了故的,加上这石灰厂是个只要有劳力,根本就不要什么文化的厂子,偏偏这马精神生得瘦弱,也没多大的力气,一线岗位没人要。不过山不转水转,虽然他既没文化也没力气,但他的脑子活络,嘴巴甜蜜蜜,他知道在这石灰厂谁都可以不巴结,只要巴结了他的表叔的表叔,也就是厂长的话,他就一定会顺风顺水,如鱼得水。于是马精神按他的即定目标奋进,在表叔厂长面前点头哈腰,还经常送点儿礼物,逗得厂长心旷神怡的。如此这般,马精神便从办公室职员,升到副办公室主任,再到办公室主任,去年又升了副厂长,分管生产的副厂长。

马精神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却是耀武扬威的,特别是在窑工们面前,他根本瞧不起那些苦力。那次被朱大元羞辱了一顿,并且还是当着县领导的面,他怀恨在心了,时时想着整他一顿,然而这朱大元上班认真卖力,还是初中毕了业的,在窑工中甚至在厂里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烧窑的技术也好,他那个窑子的石灰产量在众多窑子中是名列前矛的,这样要找他的碴还比较难。

朱大元虽然知道马副厂长常常盯着自己,总想整自己一把,但他觉得只要自己能认认真真挥汗如雨地烧窑,且能将窑烧好,他马屁精要找我的碴也没门。昨晚马精神以为抓了朱大元的把柄,可是朱大元看到罚款通告时,他表面装着愤怒的神态,心里却在暗笑,他觉得这马屁精想咬他一口,可咬在了他这刺猬的硬刺上,刺死你!

原来昨天晚班,临近十一点快下班时,朱大元下窑台到窑底卸石灰。烧石灰的窑子是建在山包上,大约二十米深,像一口圆形井,窑口在山上,窑底在山下,窑工的工作就是从窑口往窑里一层煤炭一层石头地装入;从窑底将烧好的成品石灰取出,取石灰叫放灰。

朱大元装窑时,身上那套洗烂了的工作衣裤早汗透了,从裤管里滴下的汗水将解放鞋里面都打湿了,因为踩在热烘烘的窑台上,所以他那没穿袜子的脚在鞋子里感到被汗蒸汽在蒸,一弯腰砸石头,便能闻到一股湿热的脚臭味从鞋子的缝隙中钻出来,穿透口罩直扑刺鼻腔,熏得他想呕。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时,窑子装足了料,他也累了,本来可以不放灰的,但他看到窑子被装得太满,明天白天又是自己当班,加上他粗胳膊壮腿的,自认为还剩有些力气,咬咬牙多放几车灰减轻明天的负担,并且睡一觉明天力气又上来了。

朱大元走下窑台,去窑底放灰,窑底距石灰仓库是一段五六米远呈八字形的隧洞,窑底口便是隧洞的尽头。窑底口由四根钢轨围成四方形,在靠外的对边插入几根很粗的铁棍,将石灰挡在窑内,那几根铁棍的一头都弯成了半圆形,方便用手摇动。窑底口下面有一辆特制的加宽加高的斗车,用来接石灰的。放灰时,朱大元抬手抓住靠中的铁棍用力左右摇动,石灰便哐哐地落入斗车,斗车接满后他重新将铁棍摆均匀将石灰堵住,再将斗车拖出隧道然后倒入石灰库。放灰虽然不必像装窑一样抡大锤,但也是一种非常辛苦且脏的活,当石灰落入斗车时那扬起的石灰粉充满了半封闭的隧洞,特别是这暑热难当的夏季里还要戴上个厚厚的防尘罩,既闷热难当又使人呼吸困难。放了几车后,朱大元准备再放一车便下班,可是他摇动铁棍时,发现铁棍上没有石灰,他弯腰抬头向窑里看去,发现铁根上方半米的地方石灰相互卡住以至下面形成了一个空洞。于是朱大元抽出一根铁棍对准其中的一块石灰用力戳去,那块石灰掉了下来的同时,整个窑内的石灰轰地一声排山倒海般塌了下来,一股巨大的风裹挟着石灰粉向朱大元扑面而来,他吓得扔了手中的铁棍转身就逃,他闭着眼跑到隧口,停下来看隧洞里时,洞里充满了浓浓的石灰粉尘,根本看不到斗车。

朱大元等洞里粉尘消散的当儿,他取下手上的湿漉漉的手套扔到地上,然后摘下防尘罩,用散发着汗臭的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他感觉到睫毛上都挂满了细细的粉尘;接着他将防尘口鼻罩在隧洞壁上用力地敲摔了几下,将它上面的粉尘敲下来一部份,因为刚才防尘罩上被粉尘覆盖满了。

洞里的粉尘散尽后,他向斗车望去,他看到斗车里堆起来的石灰顶到了窑底口的铁棍上,斗车前面也滚落了一大堆,几乎将斗车掩埋了。朱大元沮丧地但无可奈何地走到斗车前,向窑底铁棍看去,先前摆放均匀的铁棍被塌下来的石灰冲击得聚到了一起,以至中间的石灰没有铁棍阻挡而垮塌下来和斗车连成一体。他捡起先前那根丢在地上的铁棍插到窑底口的铁轨上,然后再将聚集在一起的铁棍一根根地抽出再插均匀,有的被石灰阻住插不进,他便用大铁锤往里打,铁棍的一斗是尖的,将石灰刺烂后,它便能通过到对面的铁轨架上。铁棍摆放得差不多了,他用铲子清理了斗车两个轮胎前的石灰,然后将斗车拖了出来,也是朱大元倒霉,刚好这时窑内的这一拨石灰不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而是像石灰渣一样的小块,这样它们还是从铁棍的缝隙中哗哗地放下来,一直放到有大块石灰到铁棍上堵住窟窿才停住,可这时地面上的石灰已经堆到了铁棍处。朱大元气得骂了一声娘,等他拖了小山般的那一斗车石灰到灰库倒了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时精疲力竭了。

朱大元估计了一下,垮在地上的石灰起码有五六车,不是一时半刻能铲完的,他很累了,再说明天白天也是他的班也不会麻烦别人铲。于是他决定下班去洗澡,这时窑工都下了班,他是最后一个。朱大元去宿舍拿了干净衣服和肥皂铁桶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澡堂,没想到在路上,他被马副厂长叫住了:“朱大元,你那灰洞里垮那么多灰,不铲了?就下班。”

朱大元说:“我没力气铲了,今天太累了,明天我当班,明天早点起床去铲。”

马精神强硬地说:“今天的事今天完成,这是厂纪,你今晚非去铲掉不可!不然罚你的款!”

朱大元听了,很生气,一边继续去澡堂一边大声说:“要铲你去铲,你只知道嘴巴子指挥别人,动一下手又不会累死去!”

马精神噎住了,过了小会儿才对着朱大元的背影喊:“你等着!有你好看!”

朱大元“哼”了一声,再没理他。

洗澡时朱大元将笼头的水开到最大,然后他蹲到下面,任水从上到下冲刷着他那粘满了煤灰石灰的强壮身体,必竟还年轻,冲完澡后他便感觉没那么疲惫了,等到到宿舍躺到床上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原来是马精神的话总在耳边反复地响,他要整我!我偏不让他整!这样想着,他轻轻地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起了床,又向灰库里走去。

朱大元重新在灰洞里铲石灰时,铲了仅一车浑身便汗透了,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中刺痛着他的眼,他停下铲子抬手去擦了一把,就在这当儿他发现灰洞口好像有个人影在浑黄的灯光下闪动了一下,看上去人影像隔壁窑子的李强,于是他喊了一声:“你怎么还没下班?”他好像听到了那人“唔”地回了一声,便没了其它的声音。

朱大元也没在意,他闭上眼快速地机械地铲着石灰,一车两车,灰堆越来越小,终于只有最后一车的最后一铲了。可是就这最后一铲出事了,原来斗车里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实在没最后一铲的位置了,朱大元看到这一铲只是一大团圆形石灰,他便认为堆在上面没事,可是当他费力地将那团石灰铲着拍到斗车里的尖顶灰堆上后,他便收了铲子,上半身转动着去将铲子放到墙角,就这一瞬间那块十多斤重的大圆灰从斗车里滚了下来,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右大脚趾上,他痛得大叫了一声“唉哟!”然后迅速弯腰抱住了右脚,同时身体不平衡,他又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朱大元靠洞壁坐着,右脚稍抬起,双手握着,伤脚趾火辣辣地疼痛难忍,他头上汗水更加滚滚而下。此刻他感觉自己是在地狱里煎熬,作为烧窑工既算是经常磕磕碰碰受点小伤,他都不会太当一回事,已经耐痛了,可是现在是十指连心痛得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声压抑着的哀嚎。过了大约十分钟,他将湿透了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脱下来,凑近看时看到整个脚趾头青紫肿胀了,趾甲下面浸出了血,脚趾保得住,但趾甲肯定废了。

又坐了一会,他没再穿鞋子,右脚脚后跟着地一瘸一拐地忍痛进了宿舍,连澡堂也没去了,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去隔壁公用厕所用冷水冲了冲身体,然后躺在电扇下的床上睡着了,他的体力透支了。

一觉醒来已是八点多,朱大元翻身下床,脚刚落地他便痛得呲牙裂嘴地叫唤起来,他这才记起昨晚的事。再看脚趾时,出的血早己凝固,他在床上拿了一件破旧工作服,用剪刀剪了一条布并将它缠到脚趾上,再用剪刀将解放鞋脚趾处本有的小破洞剪开扩大,这样穿着鞋子时,让脚趾露在外面便不会被逼得疼痛。

朱大元去食堂匆匆忙忙吃了四个大馒头外加一盆稀饭,然后回宿舍,从门后拿了个竹扫把,这竹扫把已经秃得几乎不能扫地了,他拿在手中用秃头着地当拐杖。走了两步他抬起拐杖对着身前的一个屋柱用力戳了一下,口里小声笑骂:戳死你个马屁精,你罚老子的款!

朱大元柱着扫把一跛一跛地重新到了筒子办公楼口,也就是黑板处,他决定先不去上班,先去找马精神讨说法,他要让马屁精出丑。

朱大元站在入口处,扯大嗓门对着昏暗的过道嚷:“马精神,你这个马屁精,你凭什么罚我的款?”

声音很大,它在狭长的过道里来回碰撞而发出嗡嗡嗡的回音,这回音也很大,过道两边科室里的头头脑脑们大都刚上班还没开始干活,他这一嚷,本来就无所事事且爱看热闹的人都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后面也有一些经过这里去上班的工人跟着,这样朱大元便站在了中间,他仿佛成了厂子的中心,也仿佛成了厂子的一把手。

可是唯独马精神没出现,连真正的一把手刘厂长都出现了。于是朱大元又对着过道喊:“马精神,马屁精,你跟我出来,你凭么子罚我的款,凭么子通报批评我?”

等了一会,马精神还没出来,他那办公室的门还关着。

朱大元还准备喊时,办公室主任过来对他说:“你喊么子,马副厂长到医院里去了,他昨晚上班摔了一跤,脚受了伤。”

朱大元正愣间,刘厂长也过来了,比较威严地问:“朱大元,你在这里叫么子,这样没一点礼貌,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大元说:“马屁精不在,但刘厂长在,正好,您帮我评评理,昨天晚上我做晚班,一个人累得要死,临下班时垮了满洞子的灰,先是我对马屁精发了几句牢骚说不想铲了,可后来我还是去铲掉了,我的脚还受了伤,您看!”

朱大元边说边抬起右脚给刘厂长和其他人看。并说:“您及大家评评理,他马屁精凭什么还要罚我的款?”

刘厂长问办公室主任:“真有这回事?”

主任稍显结巴地说:“马副主任一早就去了医院,他叫刘司机搭了信给我,要我写的通告。”

刘厂长考虑了一下说:“马精神在卫生院吗?你去拨个电话给他,说我找他。”

主任得令去边上的办公室拨电话,拨通后将电话交给刘厂长,刘厂长听了马精神的回话后,重新来到朱大元跟前,问:“你确定昨晚铲了灰?”

朱大元说:“我铲了灰,难道还有假?”

刘厂长说:“那好!走,去现场看看。”

朱大元眼见着能让马精神吃一回苦头,丢一回丑,他很是兴奋,痛痛快快地柱着扫把,一跛一跛地在前面带路,后面一大波人跟着浩浩荡荡向灰洞子走去。

朱大元刚到洞口,探头一望,刹那间他那笑得灿烂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扔掉了扫把拐杖,连脚痛都忘记了,快速跑进了洞,然后呆立在卸灰口面前。他面前的地上垮了一大堆灰,堆尖一直顶到了铁棍上,和昨晚刚垮时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斗车斜摆在灰口外面,里面满满当当的,斗车的一边地上那一大团圆形石灰还在。朱大元变得不知所措,头脑里一片空白,口里喃喃地反复念着: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跟来的一大堆人塞满了灰洞,他们像看一场猴把戏,朱大元就是唱戏翻跟斗的猴子,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嘲笑,并议论纷纷:看他怎么收场!

朱大元像只斗败的公鸡,受了伤的落水狗,他指着斗车边那团大圆灰辩白着说:“昨晚这团石灰是最后一铲,我没放稳,它从斗车上滚了下来砸了我的脚,砸痛了,我便没将这车灰拖出去,可这是…。”

刘厂长不等他说完便轻蔑地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辩解后对办公室主任说:“将黑板上的五元改成十元。”然后转头就走。

朱大元听了,仿佛又被石灰砸了一次脚一样猛地叫了起来:“刘厂长,哎哟,哎哟,刘厂长,今天我要休工伤假,我的脚好痛!我要去医院。”

刘厂长差不多走到了洞口,听到叫声,站住,不高兴地说:“你要休什么假?我看你刚才走得蛮好的,还很拽的样子,放赖吗?不批!”

这时朱大元脑子猛然开了窍,他迅速脱了鞋子,将缠在痛趾上的破布取了下来,手扶着墙壁凭一只脚落地跳到洞口,抬高右脚到刘厂长跟前说:“您看看,我这要休工伤吗?”

刘厂长和那一大堆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他的伤趾上,他们看到的是一只肿胀得像小萝卜头一样大的青紫脚趾,上面还结着血痂,指甲盖下黑的。

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员几乎都惊叫起来:“哎哟!这不会痛死去!”

而那些窑工们则带着责备的语调说:“你本要休工伤,这样了还上得班吗?马副厂长也是搞伤了脚吧,他早去医院了。”

又有人骂:“朱大元,你赚了钱去死吧,这个样子还准备上班。”他们是带着愤怒的情绪在骂,他们心里在说你这样还上班,我们要是受了伤不也要上班?你莫带坏了头!你看马精神,整天就这里看看那里吆喝下,受了点伤早就住院去了。

朱大元虽然挨了同事们的骂,但他心里豁然开朗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他变得不慌不忙起来,他说:“刘厂长,你也知道现在农村双抢,窑工们大都休假回去忙了,我这窑子这几天都只二个人,一个白班一个晚班,我昨晚虽然受了伤,本准备克服下今天来上班的,拖灰是拖不得,但装窑还免强可以。可现在这样,马精神要罚我的款,你也要罚我的款,那行!大不了这几天白干了,工伤假我是休定了,窑子里的事你去安排,我无能为力了!”

朱大元说完,弯腰去捡扫把拐杖,弯腰时他感觉到眼睛里有几颗委屈的泪偷偷地滚出来混和着汗水一起掉到了地上。他捡起拐杖拄着,留下厂长和一堆沉默了下来的人头也不抬地一拐一拐地走了。

刘厂长愣了片刻,看了看面前的人群,突然恼火地说:“散了散了,都干活去。”

人群散开来,一小拨去烧窑,一大拨去办公楼。

这时办公室主任小心地问:“还罚朱大元的款吗?”

刘厂长温怒地说:“怎么不罚?”

主任转身准备去将罚款公告中的金额改改时,刘厂长又叫住了他说:“叫司机送一下朱大元去医院。”

“好。”

刘厂长又说:“走,一起去办公室,我要打个电话给马精神。”

马精神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包着纱布的左脚翘起,这时的他并不感到痛了,反而感到心情愉悦,甚至小声地哼起了小调。早上他接了刘厂长的询问电话后,他仿佛看到了朱大元在灰洞里狼狈不堪的样子,于是他又笑出了声,“哈哈!”“哈哈!”“看你跟我不听话!整不了你!”………。

正得意间,突然看到朱大元被刘司机搀扶着进了病房,他看到朱大元的右脚受了伤。正惊谔间,刘司机对他说:“马厂长,刘厂长要你去医院办公室接电话!”

马精神答应着,赶紧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伤脚套进大拖鞋。

刘司机则一边将朱大元扶到这张病床上,一边说:“没床位了,他暂时在这床上呆一会,我扶您去接电话。”

刘司机扶着马精神去接电话。电话中刘厂长说:“今天二号窑子没人当班,你要安排好!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产,哪怕只半天。”二号窑就是朱大元的那个窑,朱大元是窑长。

刘厂长虽然没发脾气,但马精神能通过电话线嗅到刘厂长的脾气味儿,于是他慌忙解释说:“李松回去了,车间里我安排了张大锤当班的。”张大锤是车间副主任。

那头刘厂长说:“我没看见,我只认你!”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马精神一惊,那挂断话筒“啪”的声音像刘厂长打了他一巴掌一般,他愣住了一会,惊魂地摸了摸脸,然后骂:“狗日的张大锤!”

马精神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目前正是厂里石灰销售旺季,销售旺季只能持续二个月左右,平时的销售情况都是不温不火,也可以说是要死不活,厂里的职工都伸长了脖子指望着这两个月发点奖金。偏偏销售旺季和农村里的“双抢”叠加,而窑工们的家几乎清一色是农村里的,一个窑子四个窑工分白班和晚班,一个萝卜一个坑,农村最忙的时候,有的窑子仅一人做了白班做晚班。比如朱大元那个窑,昨天他一个人做晚班,今天又只他一个人做白班,其余的有二个休假有一个来做晚班。

他怎么受的伤呢?马精神很是疑感,难道是今天刚上班就受了伤?他是故意受伤的吧!来报复我的?不然偏偏这个时候受了伤。马精神忍不住问刘司机:“他的脚怎么了?”

刘司机说:“是昨晚受的伤,今天早些时候厂里好热闹,您却没看到。”

马精神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地追问怎么个热闹法。

刘司机便将朱大元先在办公室吵闹再到灰洞里去对质再到撒赖要住院的经过说了一遍。

马精神听了心里叫起了苦,他开始后悔起来,他没想到这事会闹到这个地步,甚至严重到让刘厂长不高兴了,对他来说刘厂长不高兴是他的头等烦恼事。

原来昨晚马精神加班,在销售旺季他的神经是绷得紧的,特别是窑工们要休假回去农忙的时候,他就得日夜盯着上班的窑工,既算是这个时候窑工明显不足,窑子里的用工也得由窑工们自己调剂,是没有新人补充的。窑工上班本来就很累,这个时候更是雪上加霜,但马精神是视而不见的,他要的只是产量,因为刘厂长这时要的也是产量。当他看到朱大元没将灰铲完就下班了,他很不高兴,便要求他铲完,遭到拒绝后,他更不高兴,于是心下盘算着明天出个通告罚他的款,杀杀他的威风,体现体现我副厂长的威风。

昨晚马精神躺到床上想到这些后他便比较兴奋竟难以入睡。他努了一把力,刚刚睡着,突然有人在敲他家的门,并听到:“马厂长,马厂长”的叫唤声。

马精神很是不快地起床打开门,看到李强神神秘秘地站在门口,便没好气地问:“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老子刚好睡着!”

李强轻声说:“朱大元又将灰铲了,他洗了澡睡了后又爬起来去铲的。”

马精神一惊,觉得要整他一下的事又泡了汤,便感到比较失落,他打了个哈欠说:“知道了!”

李强走了,马精神在心里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想:有个把这样的自己人也常用得上。

马精神再也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快天亮了,便干脆起了床,然后神差鬼使一般向二号窑的灰洞子走去。当时整个厂子都静悄悄的,他到了二号窑灰洞子后看到装灰的斗车斜摆在洞里,出灰口下面地上被铲得干干净净。本来朱大元将灰铲干净了应该是件好事,作为抓生产的副厂长应该高兴并通报表扬,可是这时的马精神冷笑了一声,幽灵般地走上前去抓住被朱大元摆放得均匀的铁棍开始摇动,立刻石灰“哗哗”地往地上掉,同时那些带着热气的浓重的灰尘也扑面而来,马精神赶忙住手躲避着向后退,可慌忙中左脚被斗车把伴了一下,人住后仰到了地上,同时有一块大石灰从灰堆上滚下来砸到他的左脚上。

马精神出门时是拖着一双拖鞋的,那块石灰几乎是无遮无拦砸到脚背上,痛得他狂呼惨叫着瘫坐到地上。他看到左脚背上的一块皮被石灰挤压得凸起来而形成了一条寸把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涌了出来,他忍痛将凸起来的皮压下来复原盖住伤口,用手用力按住,直到血液凝固。他本想再多坐一会,但眼见着天将大亮,在这里是不能久留的,于是他忍痛站起来,偷偷地跛回家去了。

马精神回家后,他的妻子见他受了伤,惊讶地问他怎么搞的。马精神只说是不小心在窑子上被坯石砸了,并要她去叫刘司机送他去镇医院。这样妻子急急忙忙去叫了刘司机,将他送到医院,医生帮他清理了创口,又缝了几针。本来想坐等着看朱大元的笑话,没想到等来了受伤的朱大元,并将窑子没人上班的这一难道撂给了他,他心里叫着苦,并迸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后悔想法来。

马精神由刘司机搀扶着回到病房后,朱大元早鸠占鹊巢躺到他的病床上了。马精神看他时,看到他正盯着自己,脸上一副挑战自己的神态,马精神感到脾气上冲,很想恶言要他让开,但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以至憋得他的脸紫红紫红的。马精神撤回了和朱大元对视的目光,扫了一眼病床,看到床上先前朱大元坐过的地方的床单皱到了一起,于是坐到边上用手将褶皱抹抹平,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用比较和气的语调说:“你就睡这床!你脚怎么搞的?”

朱大元本以为马精神会发火的,他想他发火,那样的话他要狠揍他一顿的,先前在厂里没找到他,心里那口恶气一直憋着,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恶狠狠地咒骂着他:太不是个家伙了,我累死累活为厂里出力,你却还要罚我的款!他咬着牙,拳头也攥得紧紧的,只等马精神开口骂他。然而马精神换了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变得平易近人起来,这让他那憋着的火气无处发泄而无所适从。

朱大元瞪着马精神没好气地回答;“拜你的福,昨晚铲灰时石灰砸的。”

讲到这他顿了顿,突然又疑惑地说:“昨晚灰都被我铲了的,铁棍我也摆放得很整齐,按理说窑里的石灰不会垮下来了的,怎么又垮了那么多呢?”

先前和刘厂长及那一大群人去灰洞里时,他看到那堆垮的石灰后,脑子里像被人瞬间将脑髓抽走了而变得空洞,根本没有这种疑惑。现在脑子静了下来,这疑惑便上来了。

马精神见朱大元的眼先是凶狠地瞪着自己,后又疑惑地盯着自己,便有些慌乱,要是他知道是我搞的鬼,那情况将不堪设想!绝不能让他知道真相!于是他说:“窑子里面的事谁知道?可能是有个空洞塌下来了。”说到这他不等朱大元接话,又将话岔开说:“你就住这病房,我要出院回厂安排工作,你那窑子没人上班。”

马精神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一手用力搭在刘司机肩上匆匆忙忙跛出了病房。朱大元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喃喃了一句:真是一条哈巴狗,刘厂长呵斥了一下,你就得乖乖地夹上尾巴!这样想着他心里竟闪出一丝怜悯来:做狗也不容易!他靠着床背坐起来竟举起了手想喊他站住,可他喉咙里像被东西堵住了终究没发出声音来,他放下手并将手摸了摸被破布缠了的伤脚趾,用冷冷的口气说: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他那是自作自受。

马精神匆匆逃出了病房,上了刘司机开的那辆破旧的小车,这辆车是厂里唯一的一辆车,平时大都是厂长和书记作为公务车用,要是职工有什么急事也能派上用场。他上车后定了定神对刘司机说:“回厂里。”

这时他还不知道要安排谁去朱大元那个窑,平时要是某个窑临时缺人他都要车间主任和二个副主任自行安排,可是现在车间主任李松和另一个副主任回家农忙了,本来由副主任张大锤管事,可今天也不见了他的影子,他咬牙切齿地骂:这狗日的张大锤死哪儿去了?骂归骂,骂也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还是先去刘厂长那露个头,至少让厂长知道自己带工伤回厂了,再说既使没能安排到人,也能证明自己一心为厂的心意。

马精神到刘厂长办公室时已是差不多十点了,当时他拄着一支拐杖,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湿透了衬衫。刘厂长看到他时劈头便问:“二号窑安排人了吗?这个时候窑子上绝不可以缺人!”

马精神愣了一下,心底里隐秘的角落里生出一丝委屈与不快来,但他的脸上仍然是挂着笑,他说:“现在窑工太紧张了,暂时还没安排好,不过…”

刘厂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用椰榆的口气说:“没安排好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要我去装窑?”

马精神心慌起来,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内,使得眼睛疼痛起来,他举起袖子从额头直到下巴处一抹,同时尴尬地笑了笑说:“叔,您开玩笑,再要人装窑也是我的事。”说完便回身准备退出来,但很快他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对刘厂长嗫嚅着说:“叔,现在窑上人紧,可是这办公楼里人多,您看能不能…?”

马精神刚才下车从筒子楼门口跛进来时,他有意地瞟了一眼右边第一间房子,那是化验室,化验室的工作人员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他像其它男人们一样从这里经过时都会看看她们,有时还会打个招呼或开个荤荤的玩笑。可这次他发现化验室的那张在中央有一条半寸宽的缝的破门是关着的,他便停下脚,又看了看前面的过道,过道上空无一人,于是他凑到门缝向里看,立刻他的目光直了,他看到化验员燕子正和她的男友搂抱在一起,她男友一边亲吻着她的嘴一边双手在她身上乱摸。马精神看得眼热心跳,他期待着他们更进一步的动作,可是前面办公室有人出来了,他只好收回意犹末尽的目光,继续向前跛走。三个人员的办公室出来的是那个圆脸女招待员,她看到马精神便惊讶地问:“老马就从医院回来了?”

她一直称他为老马,而不是叫马副厂长,开始是这样叫时,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快,必竟他是这个厂的副厂长,虽然是管生产的,管不到办公楼里的人,但还是副厂长,叫一声副厂长就不行吗?不过办公楼里的人都叫他老马,都不尊重他,他也就习惯了。这时的马精神突然在招待员那圆圆的嫩脸上摸了一把一边说:“回来了,你这脸真又嫩又滑!”

女招待员“各各各”地笑着骂:“真不正经!比你老婆的如何?”

他笑着说:“舒服多了!”

她听了又是一阵“各各各”的笑,像是母鸡下了蛋高声报喜一般。

此时马精神又闪过一个疑问:设个化验室有什么用呢?坯石总是那个矿洞里的坯石,加些煤一烧,出来就是石灰,石灰里面虽有些没烧透,但只要稍微看见过石灰的便能分辩出来,车间里有个班专搞质量检验的,由他们选出来就行了,还要化验干吗?

这疑问在他心里装了许久了,这次又闪现了一次,但很快他又看见保卫科里那两个高大强壮的保安人员,他们每人手里有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正看得入迷,他知道那是地摊上买的黄色杂志,市面上很流行,他也看过许多,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继续向前走,继续瞟着各科室,他看见政工人事科有人在看报,还看见厂工会有人在抽烟,还有个图书管理员在她管理的几十上百本图书前发呆,还有财务室的会计们在聊天,还有…。马精神粗略算了一下这楼内有三十多人,他唉了一声想:只有几个搞销售的就是重要岗位,其它的有也好没有也好!

到了刘厂长门前时,马精神想到一线窑子上人手那么紧张,便壮着胆子忐忑地向刘厂长提了这个问题。

刘厂长比较惊讶地望着他,但很快地说:“你看要谁去窑上,你去安排一下试试。”实际上刘厂长是清楚整个厂机关是臃肿不堪的,但他拿这个是没办法的,既算他是厂长,并明确厂子是厂长负责制。因为县政府为了待业人员的就业,只好将要作安排工作的人不断地往企业里塞。塞进来的这些人大都有点儿“关系”,他们看中的是石灰厂是国营单位,当然他们都不会去烧窑,真要他们去烧窑那还不如不进石灰厂,这样只能将他们住后勤和科室塞。这样小小石灰厂虽拥有二百多员工,真正在一线车间的工人却不到一半,造成后勤和科室庞大,做事的工人特别是窑工缺乏。刘厂长如果拿下情面真调某个人去烧窑他能做到,但是关键是他放不下情面。现在他听马精神提出来这事,他也不反对,但他将难题重新踢给了马精神。

刘厂长的话在马精神看来等于没讲一样,一个是他根本没权调动车间以外的人,二是他也不敢开口。于是马精神“唔唔”了两声,跛着离开了厂长办公室,他想先到窑子上看看。

窑子棚建在山上,马精神费力地跛着爬坡,正走一步歇一步时,后面有个人搀着了他拿拐杖的胳膊,他看到搀他的是青年杂工刘建安,便说:“谢谢你!你今天在干什么呢?”

刘建安回道:“卸桶班只有两个人,我在那帮忙!”

马精神“哦”了一声。说话间他们进了窑棚。这时窑棚内并不热闹,二排三十多个窑子口向外喷吐着热浪和灰尘,那些窑子的工作台上有的有一个窑工在用大铁锤砸矿石,砸得“呯呯呯”响,单调而刺耳,人听了更加觉得热,汗水更加流得欢。卸桶班的二个人坐在磅房前,那里有一台嚎叫着的排风扇对着他们吹,他们一边和女磅称员讲些黄黄的玩笑,看样子刚刚卸了一列矿石,小火车正拉了一列空矿桶“哐哐哐”地回几公里外的矿洞去了。

刘建安搀着马精神经过磅房向那边二号窑走过时,有个工人问:“马厂长,怎么就回了?你的脚砸得蛮厉害吧!”

他说:“差点儿砸断了,没办法二号窑没人做事,只好回来安排一下。”

说着继续向二号窑走去,老远便看到二号窑口有明火往上冒,还距离丈把远就感觉到了热浪扑面而来。马精神和刘建安早就汗水滚滚了,刘建安松开了马精神,他觉得窑子边太热而不愿再上前。马精神则忍住热浪到了窑边上,他伸头向窑洞看去,他看到窑子里矿石面距窑口有约二米高,由于现在是上午十点多了还没装新料,所以窑内的火已经浮面,蓝色的火焰冲起来足有米多高。马精神皱了皱眉头,对正准备去吹风的刘建安喊:“小刘,你今天别卸桶了,到这个窑来装窑。”

刘建安一听脸瞬间胀得通红,他真想开骂,但他没骂出来,只是拒绝着说“我不装,那里热死人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装。”

马精神说:“哪里那么热!年轻人吃点苦也没关系,你不晓得装我告诉你装。”他边说边将头探到窑口上方以示温度不是太高。可就在这时,窑底有一股风吹进了窑子,窑子里的火突然窜起两米多高,不但将他的脸灼得生痛,同时他还闻到一股头发的烧焦味,他本能地往后急退,正好绊到铁轨上,一屁股跌倒到地上,那受伤的脚又踢到了前面那根轨道上,只痛得他呼天抢地的叫唤。

刘建安本不想扶他,但又不忍心,还是走过去扶起了他,并搀着全身汗透了的他问排风扇走去。

马精神挣开了刘建安,说:“你去装窑,我不要你扶!”

刘建安说:“我不装!”

马精神说:“不装也得装!除非你不想在这里干了!”

刘建安心里很愤怒,很想发火,但他忍住了,反而冷冷地说:“好吧,我去装。”

马精神笑了,说:“这才像样!”

刘建安进厂还只半年,他不是招工招来的,也不是顶职顶来的,而是市轻工学院分配来的地地道道的大学毕业生,也是这石灰厂的唯一的大学毕业生。他分到厂里后,厂里却没合适的岗位给他,只好将他塞到石灰车间,石灰车间主任看他文文弱弱的也没什么劳动力,不好怎么安排他,只能将就着安排个杂工的事,哪里缺人就顶一下,不缺人时就闲着。刘建安对这个工作虽然十二分不满意,但初出学校,既没人脉也没钱去拉人脉,只好暂时干着,等待机会再想办法。上了几个月的班,他也看清了这石灰厂的前途渺茫,根本没出路的!今早他也看了朱大元的热闹,他十分同情朱大元,一个那么积极肯干的窑工却要罚他的款,真是没天理!他在心里忿忿不平。

可是这忿忿不平的事很快又降临到了自己头上。当马精神要他装窑时,他真想开口骂娘,但他不但忍住了,而且开始干起来。

当马精神听到刘建安答应装窑便高兴的去排风扇处吹风了。刘建安看到二号窑口的两边工作台上堆满了待装的矿石,再看到窑内乱窜的火光,他皱着眉头骂:“真会烤干去,倒了八辈子霉!”

但当他看见铁轨上还有两大矿桶矿石没卸时,顿时心生一计。他先用铁铲一铲铲地铲着发了水的煤远远地摔入窑中,也不知道铲了多少,总的窑火暂时被湿煤压住了而没窜上来。然后他去将矿桶推到窑口处,再警觉地看了一下马精神那边,他看见马精神没注意看自己,于是拉开矿桶两边的销子将矿桶里的矿石倒进了窑内,这桶矿石是一桶矿渣,里面大都是石渣子和着泥巴,按规定是不能直接入窑的,因为碴子太小,装入窑中会使窑内不通风。但刘建安可不管这么多,如果按规定装窑要将矿石倒在窑子工作台上,再将大矿石用铁锤砸烂,再一块一块地用铁钳夹着丢入窑里;如果矿碴太多,便只将大些的矿石选出来入窑,再将碴子用箢箕挑走。那不会累死也会热死去!偷偷懒!反正只一个班,窑子不会出大问题就行,刘建安这样想。

他接着倒第二桶,可是这桶里的矿石由于太大一块,一个这么大的桶里面仅三四块矿,当他掀翻矿桶时,那几块矿石相互卡顿了一下,没能利索滚下窑内,也就是这一下对于矿车来说是头重脚轻的,以至整个矿桶连同桶座“轰”地一声一起翻进了差不多两米深的窑里。

刘建安瞬间耍了眼,这铁矿桶有八九百斤重,跌到二米深的火窑里,要取出来谈何容易!他着急地绕着暂时压住了火的窑子走了两圈后,反而不着急了,因为他心里下了决心:溜之大吉!这石灰厂不是久留之地,我一个堂堂大学生却在这烧窑并且还要听这些“野蛮人”的训斥,不如早点辞职。

刘建安脱下湿漉漉的工作服并在手上掂了掂,然后猛地将它扔进窑子里,骂了句:“去你的!”他还想着要将工作裤也脱了,但他感觉到那样不雅观,便放弃了,他光着上身经过磅房时,对马精神说:“老马,窑子我不装了,我装不好!下班了!”

马精神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就下班,你不要工资了?”

刘建安轻松一笑,说:“由你了,给也行不给也行!拜拜了!”他潇洒地对马精神挥挥手,像个玩皮的小孩一样蹦跳着离开了窑棚。

马精神气极了,但也没办法,他再次向二号窑跛去,当他看到窑子中的那个大矿桶时,连连惊呼:“完了,完了”。他身体里的元气像被抽空了一样而浑身瘫软,一屁股跌坐到了滚热的铁轨上……。

矿桶翻进窑子里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但次数不多,跌进去了就得去机修班叫人来用葫芦吊拉上来。可这次马精神到了机修班时发现车间里空无一人,他这才想起他刚从医院回时粉磨车间主任告诉过他说磨机轴出了故障,他随口说要他找机修的。这时机修工应该都去了粉磨车间,于是他又向粉磨车间跛去,到了磨机那里一看时,四五个机修工正将巨大的磨机机轴拆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黑机油满面,看样子都没时间。他正想问班长时,班长看到了他便说:”马厂长来了,这机轴中午会要加班才修得好,你要记个加班工。”

马精神说:“每人多记个工可以,不过石灰车间有个矿桶跌到窑子里去了,你们派两个人去用葫芦吊拉上来好吗?”

班长显得诧异地说:”我们哪里有时间去拉矿桶?那又不要技术,你随便找几个人去班里拿了葫芦再去拉吧。”

马精神只得转身离开另想办法,这时的他浑身汗透了,那受伤的脚由于走得太多正钻心的痛,但他只能在心下暗暗地痛骂着自己,真是打断牙齿往肚里吞,这只能怨自己!正恨着,他看到李强灰头土脸地放了灰从洞子里出来,突然他想起什么来说:“窑装完了吗?”但他并没有等他回答又说:“我去喊张和尚和李现来,你同他们一起去机修班拿葫芦吊把二号窑的矿桶拉上来。”

李强一听,连忙嗫嚅着小声说:“我累死了!那窑子那么深,火又大,那怎么拉?您就喊别人吧。”

马精神一听,本来无处发泄的怒火猛地迸射而出,他怒骂道:“你哪里累死了,老子脚都几乎断了还在这里窜上窜下。你就是真累死了也要帮老子将桶搞上来!”

李强吓得一哆嗦,立刻闭了嘴,灰溜溜地去机修班等张和尚和李现。”

马精神这才稍微消了点怒火,接着马不停蹄地上窑去找张和尚和李现,也就是那两个卸矿工。在他承诺每人多记一个工后将他俩人请动了。

然而等到李强等三人费力地将铁葫芦和沉重的铁三角架抬上来后,已到中午饭点,他们便说吃了饭再来吊。马精神也只能应允。

马精神破天荒地出餐费请三个人在食堂吃了中饭,饭后每人发了一根烟帮着点上便催他们上窑干活。上得窑来,老远就看到二号窑火光在往上冲,马精神心里“咯嗵”一下想:糟了,火又上来了!

几个人还距窑口丈把远,脸上便感觉到了窑火的热量,李强抬起手臂遮到眼睛上的额头处看向窑内,果见窑内的黄绿色火焰在跳跃努力地冲出窑口,里面的那个铁矿桶已被烧得通风。既算是他用胳膊挡住了额头,他还是被热浪逼得倒退了两步。然后说:“没人能靠近了,会烧死去!晓得那背时刘建安铲了多少煤放得窑子里了?这么大的火。”

张和尚和李现也附和着。

马精神板着脸,一言不发!

于是两个卸矿工走了。剩下李强试探着来搀马精神下去休息,马精神摔开了他并大声呵斥:“滚!”吓得他灰溜溜地逃走了。

朱大元在医院里处理好了伤趾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他便坐起来靠到床头上,但没一会儿他又坐直并将脚放下了床准备去穿鞋,他看到自己那包扎的伤趾,又自恨地暗骂:出多少石灰关你个屁事!他们那样待你,你休一天病假会死吗?这样想着他又将脚收到床上。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脚放下床去穿鞋,但肿大的脚接触到鞋时便疼痛难忍!他只得收回来,又骂:去窑子上不也是白去,你还装得窑吗?于是又收回脚安心躺着!

吃了护士送来的中餐,朱大元躺下后很快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他再也躺不住,跛着脚到街上搭车回了厂,并直接上了窑,当他看到自己的窑子里熊熊大火中躺着个烧得通红的矿桶时,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地骂起了娘。

朱大元心急如焚地在黑板前找到马精神时,马精神正淮备将罚款通告擦除,这时的他已被刘厂长训斥得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巴蔫巴的。他见朱大元来找又是一阵心虚,然后他讲了如何安排刘建安装窑,可狗日的刘建安将矿桶搞到窑子里去了,就是那狗日的刘建安,非要厂里开除了他不可!

朱大元听了冷笑了一下,说:“你要他装窑?唯一的大学生,厂里那一大堆吃闲饭的,这时真是死绝了!”

马精神苦笑着说:“我也没办法!”

朱大元问:“那窑子怎么办?矿桶不搞上来了?”

马精神说:“这时怎么搞?刘厂长说了只能先让火熄了再搞,不然出了安全事故没人负得责起!”

朱大元知道以前厂里出过煤气中毒的事,心里又急又恨但又无可奈何,憋屈了一会儿问:“那我们的工资怎么算?”窑工工资是按石灰产量与煤炭消耗定的。

马精神说:“我去刘厂长那里争取发基本工资!他应该会答应。”

两人正说话,刘建安背着一个大包从这里经过,见到朱大元比较诧异地说:“你怎么就出院了?不还住几天?窑子也装不得了。”

马精神骂他:“就是你这个鬼,这下好,窑子只能停了。”

朱大元说:“我不放心窑子就回了。你背个这么大的包干什么去?”

刘建安对马精神说:“厂长,朱师傅这么先进的工人,你们还要罚他,哪里有天理?”又诚恳地对朱大元说:“我把窑子搞砸了,真是对不起朱师傅了!我也不等厂里处分了,辞职了。”

朱大元并不觉得意外,说:“你在这里上班本来就是大材小用,那么多文盲不调,偏要你去装窑,真是比猪还蠢!”

马精神在一旁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刘建安实话实说:“按他们这种搞法这厂子蹦哒不了几天了,朱师傅你还是早做打算,多留个心眼吧。”

朱大元听了叹气说:“我这种只有力气的人就听天由命了,不过厂子垮了也没事,有力气哪里都能活命。”

刘建安话中有话地说:“也是的,船翻了,能游泳的人总不会淹死的!到时看那些坐办公室的家伙干什么去?这时这样玩。”

朱大元认可地点着头,

马精神则板着个脸,进办公室去了。

朱大元见窑子上无事,便又回医院了,并且一住七天,七天后回厂,二号窑的火不但熄灭了,而且那矿桶也没一点热气了,冷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