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洲
一
“李庭长就真的窝囊!啧啧啧,堂堂县法院刑事庭庭长竟然被人打了!”
“怎么被打的?被谁打的?”
“就是宁县客运公司的人打的,他的小儿子被客运公司的车撞断了腿,住院后交警队判定医药费等费用二万多都归客运公司赔偿,可是客运公司就是不付,李庭长没办法才去要账,结果挨了打。”
“那打了他的人应该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吧。”
“那没,李庭长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将公私分得太清楚了,不晓得会怎么惩罚打他的人。”
……。
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
上世纪九二年夏日某一天,望县人民法院刑事庭庭长李建国接到了某医院的电话,电话告知他的小儿子李竟被车撞断了腿,要他去医院。
李建国撂下电话连忙去请了假,然后去宿舍将制服换成便服——衣是蓝色的洗得快发白的旧衬衫,裤子是黑色的,屁股上还打了个小圆补丁,像一只眼睛!下班就换制服这是他的习惯,虽然院里没规定要换,但他认为要换,下班就是一普通老百姓,不是法官了!
李建国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后,了解到李竟是被邻县宁县客运公司的车撞的,当时李竟骑着自行车,司机撞了他后,打了急救电话120,等到救护车来将李竟拖去医院后,客车司机见李竟没别的家属在场便驾车跑了。李竟的小腿粉碎性骨折,李建国将儿子住院事宜按排好后,他便去了宁县交警队报案。
交警队派了个交警和李建国一同到客运站时,那辆肇事车正在客运站的修理厂修理,这样被抓了个正着。后来交警判定客运司机全责。
李竟出院后,又在家休养了差不多半年才能下床走路,住院费用和误工费差不多两万,这些费用都要由宁县客运公司承担,客运公司口头答应了可就是不付款!李建国电话打了无数,客运公司把它当作耳边风,一口焦干的(回绝),没钱!
那些住院费大都是借的,李建国急得火烧火燎的,只好去宁县客运公司要钱。当时正是冬天,他去时穿着一件很旧的棉衣,手肘处还钻出了黄白色的棉花,一条黑裤子,脚穿一双解放鞋,加上人也比较矮小,脸也比较黑,客运公司的负责人甚至是保卫人员都将他当成地地道道的农民,对他不理不睬。
“你们也该结清钱了吧,我还欠别人的。”李建国压住自己的恼火情绪对客运公司负责人说。
“讲了要你等等,你这人怎么说不清,天天催,这时我们这没钱!”负责人先来脾气了!
“没钱?我好话讲了一大堆,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守在这了。”李建国压着的火也快压不住了,它只想往上窜,于是他冲负责人大声说。
“你叫什么叫,到了这里我还怕你?你爱守就守,守一辈子都行!”没想到负责人蛮横无理地说,语气中还带着嘲笑。
“你,你也太欺负人了吧,一个这样简单明了的案子,交警队也判了,你们就不能替别人想想?如果还不帮我解决,我就去告了!”李建国的心火窜上来将他的脸烧得通红,他怒声吼道。
这时客运公司的保卫人员听到吵闹也来了。
“你去告吧,我等着!”那负责人油盐不进地说。
“真是个无癞!这也能当领导!”李建国怒声骂道。
“你骂我,你滚出去!”负责人气势汹汹地吼。
“今天不帮我解决,我是不会走!看你怎的。”李建国也吼。
“赶他出去!”负责人对保卫人员说。
于是牛高马大的保卫人员上来推李建国,李建国虽然矮小但他力气还是不小,身体又灵活,他和保卫人员互相拉扯到了一块,一不小心保卫人员的长指甲划到了他的脸上,将他的脸皮划破了,倾刻鲜血直流,一直流下来滴到了旧棉衣上。
到了这个地步,李建国才无奈的打电话求助单位,并且就一个电话这事就迎刃而解了。他的老上级责怪他说:“你怎么不早将这事说说,你看你的脸还划那么长一道口子,唉!你呀!”
李建囯说:“我以为这事容易解决,没想到他们那么蛮横不讲理!再说这是我的私事,真不想麻烦领导!”
老上级问:“要不要重重的惩罚一下打你的人?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李建国说:“事解决了就好,至于惩罚不惩罚就随那边去了,我也不额外提要求了。”
老上级了解他的性格,便没再说什么?
后来宁县客运公司的那个负责人和那保卫人员一起登门道歉了,李建国接受了,然后倒贴了一杯茶一根烟这事就算过去了。
二
“李法官真的有蛮蠢!自己好歹还有点权利,两个儿子竟没搞一个出去,都在家务农!”
“人家这是清廉,是好官。”
“只要是吃国家粮的那时候谁都想方设法将儿子搞出去,他就好,宁愿让儿子作田,用点关系帮儿子找个工作也不算犯规吧。”
“他喜欢农村,你看他一休息就回来种田种菜的!他可能是要儿子留在农村里吧!”
……
村里的人们一谈起法官李建国就“啧啧”称奇,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有人问李法官怎么没将儿子搞出去时,他只是说他们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又考不出去,搞出去是做不了什么事的,再说我也不想去拉关系走后门。
李法官这是不忘初心!
李法官成为法官在他自己看来纯粹是组织部门和党对他的信用,不然他只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1960年,由于家贫,家贫到连肚子都填不饱,这样在县一中读高二的李建国万分无奈的退了学,继而成了生产队的劳动力。虽然矮小,但他吃得苦,经过一年多的劳动,他的身体适应了种田的劳累,他的精神也从退学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他正认命时,没想到有一天他的命运突然就戏剧性的改变了。
退学一年多后的一个夏日,生产队正搞“双抢”。李建国在稻田里踩打稻机“扮禾”,稻田是水田,李建国和另一个队友从田里掐一把稻谷,费力地趟几脚烂泥地上到打稻机的踏板上,然后卖力地踩着打稻机踩板,打稻机发出单调的“嗡嗡”声音,开始打稻机叫得特欢,然而随着时间的延长,这种声音慢慢的变小了,且不是叫得欢,而是叫得痛苦与呻吟了,因为扮禾人的力气耗得太多了。特别是矮小的李建国踩着打稻机更吃力,他头上沿眉毛上方用稻草围一个圈,防止汗水滴入眼中,脸上的泥浆如密密麻麻的麻粒,头发上也粘上了几粒干了的泥土,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脚下的泥水都被晒得烫脚,他一趟趟地机械地上下着打稻机,感觉到两只脚无比的沉重,该死的打稻机“嗡嗡嗡”声像催眠曲,他真想就地躺倒到稻草上睡上一觉。但他坚持着,因为队上搞“双抢”对每个社员来说都是很累的,但每个社员都高兴,“扮禾”了,有谷了,就意味着有饭吃了,这符合那时的流行语:大人望插田,细伢子望过年!他常想:这就是所谓累并快乐着吧!
“小李,小李,你上来。”生产队队长站在田埂上大声喊着李建国。
李建国打完手上的那一把稻谷,将稻草丢到草堆上,上了田埂问:“有什么事?”
队长兴奋地说:“要你去大队部,听说是县上来的人,要你去一趟,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
李建国疑惑地赶到大队部后才知道是县委组织部的人要见他。由于当时那个年代国家极缺人才,各地组织部门便下到各基层网络人才。李建国考取县一中时,他所在的雷锋镇只考取两个,后来他在校时学习成绩也很优异,被迫退学后到生产队又能吃苦耐劳,得到了社员们的一致称赞,再加上他家上三代都是贫下中农,政治面貌也符合要求,如此组织部门便将他调到了县人民法院。一年多前从县一中的优秀学生一下子到公社社员,李建国像做了一场噩梦,他偷偷的哭了几次;不承想命运这么快又得到了转机,他去了法院工作的当年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共产党党员。当他举起拳头宣示时他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是组织部门也是党发现了他,让他的才干没有埋没,他这一辈子是要为人民服务的,绝不能有私心!
三
“李法官,我崽那个案子要劳您费心了!”那天同村的刘二爹来拜访李建国,带着哀求的口气说。他将带来的二瓶酒和二斤后腿肉放到法官家堂屋的四方桌上。
法官说:“带什么东西?就这样来就是的。”
刘二爹说:“一点点东西,意思一下。我那个鬼崽子,真不听话,怎么就去抢人家呢!您说大约会要判多久?唉!这怎么办咯,他还是个细伢子呢。”他的表情痛苦。
法官沉呤了一会儿说:“他是持刀抢劫的主犯,按法最少判十年!加上目前正是严打期间,撞上了风头,只怕是要多判几年。”
刘二爹听了法官的话,简直是被雷劈了一般,懵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喃喃着:“毁了毁了,这个砍脑壳的化生子,这世完了,十几年,出来三十多岁了。”
法官也比较同情他,说:“也没听说过他犯过事,怎么这次突然就犯这么大的事呢?”
刘二爹说:“那化生子平时喜欢和一帮一伴伴子人在外面混,但还不犯法,晓得这次是不是被鬼捂了眼睛还是怎么搞的,竟然干出这样大的坏事了!唉呀,这怎么得了!”
刘得福是刘二爹的崽,刘二爹一崽一女,对崽有点溺爱,放任他在外面混,以为他不会干出犯法的事来。没想到十八岁的刘得福那天和另外一个十七岁的拜把子老弟在镇上的一个酒馆里喝酒,两杯酒下肚,刘得福说:“身上的钱都买酒喝了,没钱了,你还有钱冒,有的话去买包烟来抽。”
拜把子老弟摸摸口袋说:“布粘布,没一块钱!”
刘得福说:“烟瘾犯了,他娘的真的穷!你回去和你妈要点能要到不?”
老弟说:“这才要了二三天,不会给了,我爸晓得了我还会挨打。”
俩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车响,他俩向外看去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下来了一个年轻女人。这时刘得福说:“开出租车的应该有钱。”
拜把子老弟说:“是有钱,但你又不认识,借都借不到。”
刘得福随口说:“抢,借不到就抢。”
另一个说:“要得,我们去抢一回,抢点钱买烟,应该容易抢。”
刘得福站起来将杯子中的酒一口吞了说:“走,抢钱去。”
另一个也学他的样一昂头将酒吞了,说:“走,抢钱去。”
刘得福走时看到吧台上有一把水果刀,便走过去拿了藏到裤口袋里。
俩人到了街上时天色快黑了,看到一辆出租车便招手,然后上了车。
然后便抢劫了司机,抢了二元五毛钱,下车后用一元六毛钱买了两包“金芙蓉”牌香烟,一人一包。俩人优闲地抽起来,可是正抽第二根时,几个民警突然围住了他俩,掐的掐脖子,拗的拗手,上的上手铐,他俩根本无力反抗,只是一个劲的喊:“这是干嘛?干嘛?”
其中一个民警厉声问:“你们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还干嘛。”接着又对前面那个人问:“你确定是这俩人抢了你?”
刘得福这才发现前面那个人是他抢劫的对象,出租车司机。
司机点了点头说:“确定是他俩”。
俩民警便分别搜查俩人的身,在刘得福口袋里搜出了作案用的水果刀和9毛钱及一包少了两根的香烟,另一个民警也从另一个嫌犯身上搜出了少了两根的一包烟,于是作案工具和脏款都确实了。
刘得福至此才打了个寒颤,酒劲也消散了大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然而知道得太晚了,等待着他的是法律的严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刘得福抢劫的事飞快的在村里传开了,李法官也听说了。刘二爹除了咒骂撞了鬼的儿子外,急得日夜坐卧不安,水米不进,六神无主之际,幸有人提醒:“你去找找李建国法官,他当刑事庭庭长,或许能照顾一下刘得福,必竟大家都是一个队上的。”
刘二爹眼前亮了一下,但立刻又黯然了下来,他说:“找他应该没有用,去年一个那么有钱的主找他都没找得进,我们这样无钱无势的主更难找!”
原来,去年有个王姓富家子弟打伤了人,他父亲带了个大红包去找李建国,要他帮帮忙!李建国早听说富家子弟是个公子哥,仗着父亲的财势经常打架斗狠,且屡教不改!这次用长砍刀将人的一只手砍断了,他父亲这才心急如焚地来找李建国。李建国客气地拒收了红包,他说:“这事我帮不上忙,其实你让他去坐几年牢也不拐场,趁着还没出人命案!如果你现在又使钱这里那里找关系,让他轻判了,他总认为有个好老子,干起坏事来会更加变本加厉!”
王富人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里说是是是,心里却暗骂:“你不帮我有人帮我!”恢溜溜地走了,然后去找了李建国的上级,上级向李建国打了招呼,望他高抬贵手!但李法官还是按正常的路数判了这个案子,该判多久判多久,上级也没过多追究这事。
这事本来是隐密的,但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了,是不是从王富人口中传出来的也无从考究,但事传开了,都说李建国法官是不收礼的,他是按法办事,不讲情面。刘二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去找找李法官,碰碰运气,或许又能起点作用呢,于是他去找了李建国。
李法官并没有当面答应刘二爹的请求,只是说他会实事求是的判决的。
刘二爹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他也想通了,那就是由法去定,该判多久判多久,让那化生子去受受苦也好,走时法官要他将带来的两瓶酒和二斤后腿肉带回去,他非要留下,还一个劲地说:“不成敬意,意思意思!”
李法官也没推迟了,到了晚上他叫李竟将那两样礼品退回去刘二爹家了,并搭话说要刘二爹放心,不会重判他儿子。这样刘二爹才稍微轻松点了。
后来法庭上,李建国法官提了建议,李得福虽然是持刀抢劫,但他以前也没违过法,是初犯,建议不额外加重判决。法庭上采用了他的建议。
刘得福被判了持刀抢劫的起码刑期,即十年。刘二爹知道李庭长帮了忙,再次去感谢了李建国,并逢人就说:“李法官并不是铁板一块,真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公正清廉的好法官!”
四
李建国六十岁退休后便住回了农村,仍然成了一个农民。他做着农民的活,种田,养猪,种菜,且一干就是差不多二十年。
那天,是个夏日,刘得福去探望李法官。刘得福是感激李法官的,他知道法官不但在庭上提了建议,在“严打”期间没有加重判决,而且他在服刑期间法官也亲自去看过他,谆谆教诲他,告戒他诲过自新,要重新做人。刘得福听了法官的话,积极改造,得到了减刑两年的奖励,出狱后做起了生意,发了点小财,他记着李法官的好,偶尔也去看望法官。
刘得福去时李建国正在搯粪,他将粪缸里的粪水搯到粪桶里,两粪桶粪水足有七八十斤重,刘得福上去要帮老人挑,老人拒绝了,他说:“这点我挑得起,你先进屋去,我挑了这担就进来。”然后弯腰起肩比较轻松地迈开了腿。
差不多八十岁的老法官,此时上穿一件蓝色旧的圆领衫,下穿一条黑色长短裤,膝盖处套着两个袖套,脚穿一双粘满黄泥巴的解放鞋。个子不高,头发稀少花白,但脸色健康红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根本没有八旬老人的龙钟老态!
老法官泼了那担粪后,进来招呼刘得福去小楼旁边的那个窝棚里坐,他见刘得福带了两瓶酒便说:“你又带酒来干什么?”
刘得福看着他带了袖套的膝盖说:“两瓶药酒,您膝关节好些了没?”
老法官说:“那不会好了,还是那样!”
说话时刘得福进了窝棚,窝棚里的一角码了许多劈好的木材,中间有一个钢筋弯成的三脚炉灶,老人将一壶水坐到灶上,然后点火,一阵青烟腾起后火燃了起来。
刘得福觉得很热,他问:“您还是一个人做饭?不和崽一起吃呢?”
老人说:“一个人做自由些,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现在还能动,哪天搞不得了再说。”老人退休后和老伴一直额外吃,直到老伴去世他还是一个人做着吃,他习惯了。
正说着话,外面车响,李竟回来了,并进了窝棚,同刘得福打了个招呼。
李建国问:“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呢?”
李竟说:“厂里停电,吃了中饭再去,搞饭去,爸你就和我一起吃不?”
李建国说:“好,我在这里煮饭,你炒点菜,一起吃,小刘也一起吃点吧。”
刘得福没有推辞。
吃饭时,刘得福对李竟说:“你上班累不累?”
李竟说:“电子厂流水线上,也不太累,就是时间长,工资也不高!”
刘得福又对李建国说:“李庭长,要是您在九几年帮儿子搞了个好点的工作就好了!这时就不会上流水线了。”
李竟没等父亲回话,他抢先说:“我爸是按老规矩办事,那时要帮我和我哥找个工作很容易,可他就是没找。”他的话语中带了一丝丝埋怨。
老人说:“那时我根本没想到这事,只知道干好自己的事,也希望你们凭自己的本事生活,或者我确实是个老古板吧!”
李竟说:“有时累了也有点埋怨爸,但我还是能理解他,他有他的原则,也有他的乐园。”
在别人眼里李建国法官确实是个老古板,他将公与私分得太清。在这物欲横流尔虞我诈的社会中他好像是个另类,但他始终守护着心中那一泓清泉和那一片净土,这一泓清泉和一片净土也是他的精神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