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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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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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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


95日。

岳母重病。

救护车从老家呼啸驶来,来到了我们所在的大城市的大医院。慌乱中病床推进如流水席般的急诊室里。

如流水席般的急症室。

窄窄的自租推床上病人们挂着点滴,陪护的家属有的奔走在各个诊室和窗口;有的推着病床进进出出;有的在推床间的缝隙里休息聊天;有的席地而坐;还有的家属看着病人呻吟挣扎坐立不安,无助而慌乱。急症室的门被一推床堵住了,推床上躺着一名醉酒不醒的胖小伙。同来的男女伴松了口气,开始轻松的活动起来。被挡在外面的两个戴金链子矮胖汉子,手里拎着寿衣、盖布等道具。午夜又来了一个姐们儿,穿着宽袍大袖的睡衣,坐在轮椅上,带着没有源头的鼻氧管,神情惆怅到扭曲。说自己如何的重病,大家都不相信她,医生今天必须得给个说法,治治她。身边围着父母和老公,面色尴尬而凝重。本来是静、净、敬的地方,本来重病的患者需要一个被尊重的环境,让人不禁皱眉摇头。人世间的悲欢是否相同,顾不上想了,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大概医生们也觉得我们吵闹吧,尽量坐在诊疗桌后面维持着情绪。不论什么患者家属来了,一视同仁,挤牙膏的说着病情,让这一屋子里的人云里雾里的奔走,猜测。大家的心情可能都是一样,希望这难捱的夜赶紧过去。

楼外初秋的夜,月明,云淡,风清。

 

96日。

难捱的夜终于过去了,媳妇一夜的奔走和挤牙膏终于有了效果,医生给了建议,在这里只能维持,如果想突破去北京吧。

清晨,救护车呼啸着奔向北京协和医院。

救护车停下的时候,急诊的人员已经迎了出来。封闭的急诊室把家属隔离。一当三便,家属不用经历陪床的折磨,病人的治疗环境更好了,医生的耳根子也清净了。每天定时探视,定时通报病情变化,告知治疗方案,不吝时间。大家感叹,城市的差距从来都不是物质的差距。或者说,从来都不是从物质开始的。

自从岳母病重,都是朋友们一直在奔走,他们找到刘医生。刘医生风度翩翩,完全就是影视剧里的医生模样。非常接地气的把病情的前因后果进行了分析,把继续发展及有可能的治疗结果也展开描述了一下。间或举几个例子,来具体说明实际的情况。我们经过这几天的了解学习,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发展方向。而有时候,人们总需要那最后一锤定音的环节。刘医生很好地完成了这一环节。

岳母是心脏病引发脑梗及多种并发症,从老家出发时就已经瘫了。不知她的呻吟是否有意识;不知她努力操作还能控制的肢体换个姿势是否是有意识的;不知她是否感到害怕,感到无助。她蜷缩在老家医院的病床上、蜷缩在由西向东的救护车上、蜷缩在流水的急症室里、蜷缩在由南向北的救护车上、蜷缩在中国最好的急诊室里。身上的管子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坚强的媳妇,在呼吸机插入嘴里的那一瞬间崩了。对于病情,我们越了解,越感觉自己的无知多么可怕,代价多么惨痛。原来对疾病的预防和对儿童的教育一样,需要齐抓共管,而不是丢给医院和大夫。

 

99日。

919分,岳母离开了这个世界。

很久没下雨的北京在这个时间开始下雨了。我带着孩子们赶进这暴雨的都市。

灵车凌晨3点赶到,把岳母从太平间带出来,送到灵车上。我又看到她了,安详的躺在推车上,脸色略黑,容颜并没有被疾病和治疗过程破坏。寿衣已经穿上了,不太合身,有点大。大家连夜冒雨出发,灵车在前,车队一路向西,穿行在茫茫黑暗之中,穿行在漫天大雨之中。

落叶归根。

 

910日。

我一直琢磨着,这雨是什么意思呢。这是相思的雨,一头连着天,一头连着地;一边连着岳母,一边连着亲人。这雨大,雨刷器已经开到最大;这雨广,从北京一直延连到老家;这雨长,到家才变小,时近中午。

灵堂设在一个殡仪馆,足有近千平米,已经布置得当。厚实的柏木棺材停放在最前中央,前面是灵台。岳母微信头像的像素不够,用了一张大家不太满意的照片,摆放在灵台上,看着大家。花圈陆续送来,吹打的乐队也已经就位。

岳母的兄弟姐妹们赶来,和媳妇、小姨子抱头痛哭,这是她最亲近的人。平复情绪后,开始料理细节性的仪式。大家披上白色的孝服,戴上麻绳孝帽。关系不同,孝服孝帽的样式也不同。点香,烧纸。把棺材下层垫成一个凸起的形状,具体的原因,我忘了。用纸钱和被子垫起来,用穿过的衣服把周围塞紧了,衣服的铁塑件必须都得拆下来。在头上、身上散下五谷药材等东西。吹鼓手们也开始吹打起来,各种哀恸的乐曲,唢呐真是个神奇的乐器。

舅舅们检查一切是否做到位,随葬的内容都得看一遍。媳妇告诉舅舅,寿衣里面是全套的优衣库,妈妈很喜欢优衣库的衣服。趁着这个档口,大家悄悄的把大部分的首饰也给岳母带上了。检查过后,盖棺,钉上楔子,用自制的冷冻罩子把棺材罩上。

 

911日。

凌晨两点,我接替守灵。

老家的夜,温度已经低到秋裤上身的程度,而我们只穿了单衣回去。看到墙角的床上有一件厚实衣服,赶紧拿过来。一看,是岳母的一件冲锋衣,应该是最后没放进棺材里的吧。这件衣服是小姨子早年前给买的,北脸,当时可算奢侈了。我拎把椅子坐在灵台边,把衣服盖在腿上。想和岳母说点什么,可是我又不是那种自言自语的人。就在心里默想了这些年的人和事。我觉得,不管岳母能不能接收到我的想法,她总归对我是放心的,之前,今后。

岳母是个性格开朗的人,爱说爱笑还幽默。偶尔还在孩子们的面前蹦几个脏话,让我在心里哭笑不得。她重情义,亲朋好友都对她信任有加。她无私的爱着孩子们,即使风湿性心脏病多年,但是仍然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照顾两个女儿。她有六个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每逢节庆都要开心的排队排照相。还有一位高寿的父亲,膝下儿孙满堂环绕。

她在这世间度过了68个年头,我们没有机会听她说说,她对这68年是否满意,哪些事情让她格外开心,哪些事情让她分外忧伤,她还想做些什么。我们似乎又知道她开心什么,忧伤什么,还想做些什么。我是一个挺爱惜自己的人,我自然而然的回避着去想,停在我面前的那只棺材里,躺着正是我那个活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妈妈。

上午,举行一个结合了追悼会和传统丧葬形式的仪式。媳妇和一帮堂兄弟姐妹跪在两边磕头回礼,我在火炉前烧纸。媳妇第一次崩溃大哭,倒地不起,大喊着“我没妈妈了。”我抱着她也哭了起来,只有她的痛哭,才能打破我的屏蔽。这些年岳母和我们很少在一起;两岁的孚孚都没记着她的样子;我们的新房子她还没有看过呢;在我们家攒的罐头瓶,还没给她拉回来呢;爱说爱笑的人怎么就没了;最后什么交待也没有……媳妇呢,她的爱,她的愿望,她的心里话,她的希望,她的陪伴,她的遗憾,现在都化为一座座大山,压在了她的身上。那没有回应的感情越强烈,那身上的山越重。

中午,大家吃喝一通。几个同学从临县赶来,聊了几句。先是互相劝慰着要注意身体了,然后是这个殡仪馆的业务模式挺好的,可以搞一下。

下午和媳妇回家找了几件厚实的衣服。

晚上的仪式,但我是领头的,听着主持人的吩咐。一个流星锤似得火球引着我们在荒山上走了好久,火球不时掉下燃烧的油。我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瓶酒、十个馒头、一把香、一个碗、几张黄表纸,还有岳母的一顶帽子。中间路过两座砖砌的小庙状的建筑,敬香、放馒头、烧纸、浇酒,摔碗。一路上吹鼓乐队就在我的身边绕,耳朵嗡嗡的。我总在想这特么点着山林咋办,违法呀。

回到灵堂,布置明天凌晨下葬仪式的内容。岳父母就两个女儿,封建而歧视的一些仪式不能由女性实行,由我来代替。

 

912日。

两点多,八个壮劳力将将够把厚重的柏木棺材抬上灵车。按说棺木得由我和叔伯兄弟们抬,但是不仅没人去挑这个不合规矩的过程,还早早的雇了劳力。拉上纸糊的楼房、戏台、童男童女、各种电器、金塔银塔等等。孝服脱掉,戴上了诡异的红帽子。

灵车在前,车队出发。进山,走脱了硬化路,来到了土路。由于前几天的大雨,这继续攀山的土路已经变成了泥路。没走几个回合,我的车就陷了。这才明白为什么灵车用的是特种四驱依维柯,山区特色的殡葬服务。四周一片漆黑,车的灯光有限,不知道路两边是山腰还是山沟。战战兢兢的在山路上,前进后退,左扭右扭,终于行至最后一道直坡。好在前面堂弟开着一辆四驱越野,一直给拉上山头。

然而坟地在左面的山腰上,还得继续向下走百米。一辆装载机仍在作业,整理这条道路,勉强让灵车通过。凌晨山顶的温度够低,四周弥漫着浓雾,听见发动机轰鸣,上上下下一团团光影。在中国北方中部山里,深夜三点,有这么一群送葬的人群。

老家的墓地,先挖一个大坑,然后用砖把上下前后左右硬化了,是为墓室。顶上覆盖挖出来的土,是为坟包。墓室前面留一个门,出门是棺木长宽的坑口,用来进棺木。接到岳母去世的消息,家里的叔叔就开始在墓地上忙活了。时间短,路况差,还剩下地砖这会儿正加紧铺陈。

吹鼓手中的一个兄弟在大石块上支起来手机,嘟囔着什么。凑近看,原来是开直播呢。佩服,这哥们有一万粉丝,此刻吸溜着鼻涕,开着美颜和粉丝聊天呢。我转身一默,这点儿还有人看直播,这帮人是干嘛的呢?

墓地弄好了,工人们艰难的把棺木移动到坑口,再慢慢放下。坑口底有几根圆木,把棺木滚进墓室里。岳父和舅舅下去检查一番,确定没有问题。然后是我的任务,拿起招魂幡,一端拴着几个支棱起来的大纸花球的棍子。绕着坑口顺时针走三圈,逆时针走三圈。每次走到起点就把招魂幡往墓地里点,喊一句“妈,出来吧”。

第一圈走来,往墓地里一点,“妈,出来吧。”一阵莫名的激动,我突然明白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仪式,是同妈妈建立直接联系。是我和我身后的亲人们在寻找那个已经逝去的妈妈。不论我们的亲人以何种形式存在,我们都希望他们过得幸福快乐。我们要确认她回到了我们为她建立的新家。而我也相信,如果真的有魂魄,妈妈此刻正准备回到这个新家。于是,我把招魂幡举得越来越高,点的越来越用力,大喊“妈,出来吧。”

一声高过一声。

“妈,出来吧。”

“妈,出来吧。”

“妈,出来吧。”

“妈,出来吧。”

 

招魂、封墓、祭奠。沉静一晚上的媳妇终于开始大哭,瘫了下去,许久不停……

这时天已经亮了,环顾四周,烟雾缭绕,墨翠层叠。山上远处十几台风力发电机,叶片轻轻的转着。山下一眼望至平川,极目,天舒。

入土为安。

 

913日。

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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