胞衣罐
池塘的水抽干了
淤泥里散落旧陶罐
那是水做的墓地,掩埋胞衣
故乡一直沿袭这种习俗
认为胞衣,与某种神秘有关
给孩子取一个越贱越好的乳名
比如水娃、水生、水牛……
这样病痛与灾难少些,好养些
胞衣罐藏着孩子的灵魂
喊几声,就可以找回孩子丢的魂
胞衣是母亲,在身体内用脐带缝纫
穿在孩子身上的第一件衣
从故乡分娩,呱呱坠地的人
水埋过一次
比落叶归根时的尘土,埋得还深
野火
这片田野,弥漫烤红薯的味道
寒风吹弯的田埂
不让香气外溢
那时候,田野饥肠如鼓
父亲刨出冒芽的红薯
割几把丝茅草
田埂上,烟火袅袅
散逸噬骨蚀心的薯香
冬眠的动物,从洞穴跑出来
为逃避,风的追究
父亲躲进了火焰
又是一年秋草黄
父亲引领的一把野火
烧了三十多年
一块墓碑,阻挡他的去处
滠水,一条母性的河
这一条河流,从来都是平静的
饱含母性的柔情,袒露旷野
又用云朵掩饰羞涩
河面波光粼粼,仿佛
插入镶嵌太阳的银簪
清风吹皱桃花水
撒满了一粒粒水的河面
豢养白鹭、翠鸟、黑水鸡……
不绝于耳的鸣叫,隐藏菖蒲和苇丛
每天,河水恰到好处漫至水埠
岸边的睡莲,像睡眠的婴儿
等待浣衣声喊醒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岸边的人提着月光,辨认
忽隐忽现的渔火
行走在清明的石碑
一块石碑,替祖父伸直了腰
所有的伤痛隐匿石头里
清明雨穿过石头
穿过了祖父的背脊
打开蓑衣,他仿佛受伤的倦鸟
从漏雨的瓦檐,坠落
那是路过人间
仅有的一次飞翔
从此,他再也没有高过蒿草
佝偻的身体,引领蚂蚁搬运粮食
蚂蚁也驮着他的影子
影子有慈善的眼睛
每次为他燃香,烧纸钱
都要喊几声,祖父
一一治疗腰疾,否则
会与石碑撞一个满怀
药片
这么多药片,你再也
辨认不清楚了
它们有共同的属性
我深感歉疚
是我来到人间
还在做一个未醒的梦
吮吸奶汁浸润的乳名
你知道,我不愿睁开眼睛
母亲!让你心力交瘁
我就是那粒最苦的
药片,你一直含在嘴里
麦客
蛰伏的麦子,抵挡不住诱惑
麦客在田埂打一个响指
见风就长
麦客觊觎已久,向麦田
抛洒阳光,雨水和适宜的温度
鸟鸣伪装麦穗
尽情摇晃、泛黄
风吹麦浪,一波一波地涌动
整个平原举起麦芒
稻草人退至六月。锃亮的
镰刀,是麦客腰部的佩饰
万斛归仓,收割的轰呜声
在麦客的体内轰呜
祖父的菜地
这么多年,老家的那块菜地
瘦丝瓜的藤蔓缠绕秋风
干枯的白茅草代替了
祖父栽种的韭菜、香芹、芫荽……
他荷锄而立。打理过的豇豆
沿着阳光一寸、一寸攀援
露珠从绿叶赶来
敲响茄子倒挂的紫色铃铛
七星瓢虫装扮成骨朵
躲在叶子背面,诱惑祖父
隔着二里开外的稻田
我曾经用童声,喊他回家吃饭
秋天打过第一次霜,人间薄凉
祖父像野蜂钻进花蕊
成为南瓜的一部分
晒太阳的人
晒太阳的老人,搬不动流逝的时光
把阳光搬到石磨旁
谈论旧事
石磨已经生锈。倾斜的太阳
宛如套着轭头的家兽
围绕乡村转动,晒太阳的老人
也晒骨子里掏出的农谚
向土地交还镰刀
他们蜷缩着,聊天,打旽……
是一种热爱阳光的植物
奶奶的绣花针,穿过时光的背面
绣好遒枝,等一树花开
等喜鹊飞来。他们向远处望去
遇见外乡人问路
就有难以言喻的悸动
一盏马灯
白马过隙。赶马车的人
点亮自己的胸部
有一束光悬挂墙角
微弱的灯光已经生锈,庭院里
有位窈窕女子,从楚剧甩着水袖
擦亮打马而来的旧时光
一盏马灯挂在屋檐下
乘凉的夜说《三国》,不说《聊斋》
光晕笼罩纺车声,有孩童扑萤
提灯的人,是最后一根灯芯
提着月光笼罩的老屋
留下落寞的影子
喜鹊
冬日的正午。我坐在石头上
无意间侵犯喜鹊的领地
它不停地鸣叫
我是一只受伤的倦鸟
误入人间,挣脱不了无形的网
捂住结痂的疤痕,我看见
沁入石头的影子伸出
鸟喙
石头与喜鹊达成和解
从未听到喜鹊,发出这种声音
它好似诉责失意人,失去羽翎
我蜷缩温暖的石头
裹挟着寒风,也被阳光包裹
这块石头,应该是— —
我前世拟或来生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