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舞

独 舞

一

爸爸的电话。久悦犹豫再三，划开屏幕，像划过一滩水。

那头的声音夹杂着浓重的电音，比他本声好听，“久悦，最近……怎么样呀？”

“嗯。”

“我拿到两张舞蹈表演的门票，你愿意去吗？”

久悦嘴角上扬，“您是怎么想的？”

“一起去看看吧。”对面男声似乎有些疲惫，“久悦，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舞者……我别的都可以不管，只有这件事，我想……”

“这样啊。”久悦突然呵呵一笑，目光像匕首刺穿眼前的空气，“那——我就不去啦。还有事吗？拜拜。”

没等对方答话，久悦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她盯了好一会儿屏幕上闪烁的“通话结束”，直到屏幕黑下去，才把手机揣回兜里。

二

眼前的男生一副俊朗的模样，身材修长挺拔，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好像随时都能舞出一段拉丁似的。久悦断定，这是“恋舞堂”的社长。

他点一个人的名字后便抬一下头，向每个社员报以友好得体的微笑。

“简直像个王子！”久悦听见一个女生悄悄说。

“杜小艺。”

“哦，我，我是。”久悦一慌神。同桌小艺今天请了病假，久悦受她所托，冒名顶替来学校剧院参加活动。

只是看一次，而且这么短时间内，社长不会记住我的。久悦安慰自己。

社长冲她微笑一下，久悦心跳的速度没有减缓分毫。

“欢迎大家加入恋舞堂，我是社长项明天，同时也是学生会志愿者部的部长。我会带着大家排练好看的歌舞，元旦有场演出，我们社的节目一定要惊艳全场。”

“社长来段秧歌吧，绝对惊艳四座。”一旁响起一个声音。

接着是一阵哄堂大笑，久悦也忍不住勾起唇角。

“秧歌就秧歌。”项明天哼一声，“等你们的舞排练得像样了，就给你们跳。现在都上台！”

久悦往后躲了躲，正巧被项明天发现。

“杜小艺同学，你来C位。”

久悦一惊，社长这是记住她了。

“我，脚疼，这次就不上了。”她顺势坐在椅子上。

项明天一怔，点了点头。他打开音响，从容地站在舞台上，将红色的丝绸捧在手里，示范开始。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

《绒花》是女孩子们的舞蹈，项明天虽然是男生，但舞姿柔美，丝毫不输给女性。他脚步轻盈又不失稳重，一抬腿一挥手有力且不失流畅，红丝绸在他手里飘零柔顺，带走清风揽来恍光。这一刻他无性别、无年龄、无身份，只是一个年轻灵魂借一副身躯传递溢满山岗的柔情。

久悦坐在下面，情不自禁地随着乐曲的节奏小幅度摆弄着手臂，目光聚焦在项明天的眼瞳中。他似乎没在看她，又仿佛一直在看她，他向她伸出手，仿佛在说：你也该来。

她的手无法自已地向他伸去……

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个激灵，把手又收回来，心惊不已。她犹豫再三，趁着大家不注意，溜了出去。

三

学校剧院空荡荡的，她把门关上走上舞台，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没有聚光灯“关照”、仅一身灰色校服打扮的她只端端正正站在舞台上，就让人确信她属于舞台。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她小声唱着歌曲的旋律，调子不准，气息不稳，却格外动人。

除了学校的广播操，她已经几个月没再跳过舞蹈了。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倔强的她有一天会疯狂压制自己的梦想，甘于放弃从小就坚持的信仰。

肢体有些僵硬，但格外有力道，她翻转、跃动，沉浸在大海中自在呼吸，她闭上眼，干脆也不再唱，她的脑海中有百灵为她伴奏，风和花草为她鼓掌，她的身上缠满青翠的藤蔓，有着灵魂的藤蔓将她抬起、怀抱，她和大自然混为一体，她是大自然的臣仆和子民。

她躺在舞台上，微微喘气。她从未有如此酣畅淋漓的时刻，她愿意就此躺在这里再也不动，落地生根，在这个仅她一人的舞台中央。

“跳得不错啊，杜小艺同学。这可不像脚疼的样子。”一阵声音突兀地响起，久悦一激灵爬了起来。

项明天正在剧院半开的门边笑盈盈地看着她。

“不，我不是杜小艺。”久悦摇摇头，“她那天没来，我冒充的，我也不是你们的社员。”

项明天皱起眉头，光影蒙住他的半边脸。

“社长，你就当不认识我，就当没看见我跳舞，千万别和任何人说起今天这事。求你了。”

项明天微张着嘴，愣了片刻，才点点头。

久悦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半眯着眼睛，绕开项明天想走。

“不过，你跳得是真不错。童子功吧。”项明天转过身对久悦说。

久悦离开剧院前最后听到这句话，为这句话在课上发了一下午呆。她愣愣地盯着夹在书立之间未拆封的母亲的信，无所适从。

四

心理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俗不可耐的几个大字：我的未来我做主。

同学们身子坐得板直，两周一次的心理课是大家最期待的。这次课的话题虽常规且老套，但大多数同学还是听得很认真。

正在走神的久悦突然感到一只热乎乎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这位同学可否分享一下？”

老师气质很好，端庄又开朗，声音不够磁性但十二分温婉。久悦一向很喜欢这个老师，不自主地声音就大了。

“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老师安慰她，“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咱们上这堂课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其实，也许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畅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工作、要做什么样的人，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有人可能又放弃了当初的梦想。今天呢，我们就来谈一谈……”

久悦的侧脸被阳光照得白花花，像沉浸在聚光灯下一样。

课间操，领操同学生病请假，体委在班里转悠了好几圈，凑近久悦问道：“来领操吗？”

久悦身子震了一下，别扭地咬咬嘴唇，心跳骤然加速，大脑空空的，嘴里挤出一个字：“好……”

体委惊奇万分：“小仙女终于出山啦！”

她站在队伍前端暗骂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就答应了。她感觉自己心里的围墙底端几块砖头被破坏，她紧张地看着它，却迟迟没有将其修补的意思。

路过剧院，久悦放缓了脚步，周围人嬉笑着随大流向教学楼走去，和她擦肩而过。有人并肩说笑，有人匆匆小跑，有人独自前行，有人在并排二人身后紧紧跟着，想插话却怎么也插不上。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各自的苦恼，但不管怎样，在时间洪流中，人们不约而同地向前走，或早或晚，总归是要到达目的地的。人们有各自的心事要沉沦，有各自的事业要打拼，没有人理所应当为了别人而活，为了报复一个人而丢弃自我。

自己还真是自作多情的人呢。久悦长舒一口气，稍加快了脚步。

五

久悦感到浑身被灯光照得暖烘烘的。

“我只请了你一人来。因为我觉得你懂我在跳什么。”久悦声音不大但坚定。

项明天闻言，忍不住上扬嘴角。

“跳完这支舞后就不用瞒着别人什么了。我的未来是我来做主的，而不是用来怄气的。”

她边说着边摆好了开场造型。

小提琴声响起的刹那，久悦就把眼睛闭上了，为了防止眼泪溢出来被别人看到。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

我最最亲爱的久悦：展信佳。妈妈最近去青岛出差，看到了大海，你小时候总想着要像小美人鱼一样在沙滩上起舞，可你马上就要十六岁了，竟一次也没来过海边。

我给你寄了几张海的照片，等到春节，妈妈一定带你去。冬海一点都不逊色于夏海，它宁静、平和、安详、冷寂，看到冬海总让我想起你，表面如海般风平浪静，内心也如海般波涛汹涌，我情不自禁就泪如雨下。

铮铮硬骨绽花开，滴滴鲜血染红它。

女儿，我从不后悔与你父亲恩爱十多年，也不悔恨如今因为人情世故而选择分开。你是最无辜的，孩子！无论家庭的变迁有多大、多令你难以接受，请你坚信：爸爸妈妈仍然深深地爱着你，我们不忍心看到你因为我们而压迫自己、学会佯装、放弃梦想，这不是你这个花季年龄该学会的东西！我和父亲于你来说都有错，但你的梦想是无罪的……

究竟要如何想才能接受一段不争的苍白，究竟该怎样做才能避免未来赠予的伤害。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苦难，抑郁、憔悴、感伤于无助、爱恨、生离死别，这便是人生，我们避不得，哪怕是你这样的一个小不点。但我希望你也能像大海一样，可以愤怒，可以冰冷，却包容万物。海纳生命，吞噬一切悲欢离合，保持美丽、神秘、温柔。我最最亲爱的宝贝，妈妈不经常在你身边，你一定要找到倾心的好友，有困难的时候，牵着他们的手，一起逆风前行，这才是你该有的青春。保重，久悦。

还有人如此爱我，希望我好好走完这一段。久悦闭着眼，微微喘气，一舞终，

掌声哗然，久悦回到了曾经在舞台上万众瞩目的样子，永远自信，永远美丽，永远热爱自己。

等一下！

久悦猛地睁开眼，观众席上已经坐了将近一半的人。恋舞堂和志愿者部的人全来了，小艺还在下面为她欢呼。还有同学刚刚从门外探进头来，友好地注视着台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同学。

热流上涌，久悦想闭眼将眼泪咽下去，可这一闭，泪就流下来了。

有什么融化不了的呢？

六

元旦夜里下了雪，姑娘们表演完后都连忙跑到更衣室换上毛衣毛裤，裹件大羽绒服在雪地里打闹起来，直到久悦发现项明天已在旁边待了好久。

“项明天。”

项明天一转头，是久悦退出战线和他说话。

“真的很感谢！我不太会说话。但是，谢谢。”她双手合十，郑重地微鞠一躬。

项明天也不谦虚，点头算是领了谢：“今天是你生日？”

“对，1月1号的生日，今年我就16岁了。”久悦捋捋头发，“总觉得15岁还是个小孩，到16岁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项明天微笑一下：“新年有什么打算吗？”

久悦不假思索：“去看海。”

“大冬天的，去看海？”项明天愣愣地问道。

“你呢？有什么打算？”

“在志愿者部好好待着，多做点事。”项明天倾身靠在墙上。

“为什么想在志愿者部？”

“因为想帮助更多的同学，让他们都对生活存有无限的希望，别那么轻易就……”

项明天没有再往下说。久悦看着他，思忖片刻，道：“谢谢！”

在16岁的雪夜里，久悦笑靥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