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我们班起哄去攀岩,几个小伙子干劲十足,女生们咔咔拍照,最后大家央求菊老师也来玩一把。
菊老师是个女老师,二十三岁,假小子打扮,身材很好,特别有青春气息。她拗不过我们,穿上装备,矫健地先发制岩,像只燕子似的飞快爬了几蹬,现场爆发出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与掌声。
爬了不到一半,她往下看了一眼,说:“不爬了,就这样吧。”那样子不像是没力气,我们就央求她再爬两蹬,但她还是执意下来了。女孩子们围过来问她是不是恐高,她大气不喘,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老师不恐高,我是怕压死人。”
女孩子们笑成一片。
一
“成就生命的人——你打算做一名老师?”菊老师的办公桌放着HelloKitty的小闹钟,幼稚得看上去有些年头,但她很喜欢,总是像现在一样揉捏它的耳朵。
“是的。”我说。
HelloKitty的耳朵看上去很光滑,菊老师思考的时候就去摸,“很适合你。但是,当老师,除了才华,还需要信仰。”
我向来认为菊老师是信仰坚定、神秘莫测的老师,但我没说出口。
“传道、授业、解惑三重境界,我刚来实习,就受到指引,一定要慢慢悟。教育给予人第二次生命,因为神圣,所以需要信仰。”
她示意我坐下,准备好了一只小茶杯,满上了可乐。
二
蝉声轰鸣的时节,葱绿的树木肆意疯长到遮天蔽日,垃圾桶和某些虫子的臭味与树木潮湿的草香诡异地并糅在一起。狭小的住宅区可以被任何东西塞满,孩童的尖叫,妇女的唾沫,男人的牛皮,情侣在隔壁打情骂俏;单元楼门口女人们磕了一地瓜子,聊骚四楼的女人又被男人甩了;这边大学生回家,邻里们大声吹嘘他有本领有学识,见他走远又唠开了,说他爹蹲了局子,他娘又想着上吊,可怜的娃娃,读书无用……
我们的老旧小区被周围乌泱泱的大厦包围,鸡蹲鹤群似的成为独特的风景线,像门卫大爷一样守在时代的交界处,镌刻一代人无法忘怀的青春和勤劳。总共六层高的楼房,楼梯里写满了小广告和青春期的脏话,以前我奶奶经常清理这些,可自从她去世后便没人再搭理这些污迹了。我在这个小区生活了十八年,在这里见到了最可怜、值得同情的人,他们却活得利索。我很喜欢这儿,生命的气息和跌宕穿林走叶,绕到大人的嘴巴和小孩的玻璃球里。
不知为何,我对四岁那年的印象特别深刻,兴许是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有我奶奶去世的事,还有我父母离婚的事。除此之外,便是诸如南方发生大地震啦,北方开了奥运会啦,隔壁单元有一个小姐姐跳楼啦等等和我没什么关系的记忆。那年的事被蜡笔涂抹上鲜艳的颜色再糊到我眼前转来转去,我第一次听到“光怪陆离”这个成语时就想到了它们,沉甸甸、断章取义似的代表了我的童年。后来我猜想四岁的记忆之所以那样深刻,是因为真正见识到了“生命”。奶奶的消亡、父母的自由、人类的渺小、运动的磅礴,等等。跳楼姐姐的事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被记住,那个姐姐我不认识,据说还不到十岁,最后未遂,按理说没有理由打破我认知的因素存在。
“或许和你身边的人有关吧。任何东西都是圆的,从这里出发,再返回这里。”菊老师的手指在书桌上转了一个鲜明的椭圆,“地球是,人际是,知识是,爱恨也是。我们付出的、担负的一切都不会浪费,或许就藏在其他事物里,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报我们。”
诚哉斯言。我刚刚十八岁,我期待和那个姐姐的相遇。
那个姐姐的事我只能从其他阿姨的嘴里听来,我的父母和小伙伴们都莫名闭口不谈。阿姨们会把我叫住,唾沫星子喷到我眼里,说些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她们身上有潮乎乎的抽油烟机味和口臭味,此后我每次见到她们都要憋气问好,以至于她们总觉得我鼻子有点问题。被她们吵烦了,我回家时看到楼道天花板上的窗井,搬了个凳子爬到窗井里,第一次站上天台,据说那个姐姐就是在这里跌落的。我没敢往天台边缘的栏杆走,只见远方的公园和大厦在记忆中扭曲成魔女的笑脸,对我说:这才是世界,这才叫广阔。风景真美,但我有点害怕,因为外面让我看不到和小区里一样拥挤的生命。远远听见我家大狗的狂吠,我心下一惊匆匆赶回去,父母红涨着嗔怒的脸,尤其是妈妈不住地发抖,发狂地拽住我的衣领把我从窗井生生扯下去,将我狠狠摔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拿来垫脚的小板凳磕到我的脑门,紧接着就是他们的拳打脚踢。我哇哇大哭,但也清楚那是他们气急了才这样揍我的。不久后,父母离婚,我跟了爸爸,因为妈妈总是很急躁。她哭了,我没看见,但我能感到她哭得很难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后来见过妈妈吗?”菊老师摇晃着茶杯,可乐滋滋冒着气泡,看上去相当可口。
最近见过。我终于绕到正题上,爸爸快不行了,妈妈来照顾他。她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易躁、惹人心烦。她和爸爸不是一种人,不知当初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一起,又生了我。”
菊老师噗嗤一声笑出来,杯中的可乐也逗得抖起来:“你还不太懂,爱情有时需要不同,太相似反倒互相伤害。你父母的冲突或许不能被‘包容’调和,所以彼此选择了追求自由。”
是。他俩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都很倔,谁也不听谁的。
“你听谁的呢?”菊老师把可乐放在桌上,灯光的倒影在杯口焦躁不安。
我抬头。这个问题从我第一次思考人生时,它就像理不掉的小广告一样在我心里胡乱涂抹。爸爸是勇士,面对熊熊大火在我们的家园撕开地狱的入口时,他只身挡在门前,救出被魔鬼拉扯的生命,哪怕他的全身被妖魔的烈焰灼烧。妈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责骂他,不可以这样,爱你的人会难过。她搂着我哭,当着我的面诋毁我爸是不负责任的白痴,置最该守护的人于不顾,总热衷于拯救与自己无关的人。妈妈这样吵闹,让我想到小区长舌妇们的口臭,最该用一把瓜子皮封住她的嘴。
人们称颂爸爸是英雄,我不否认。但英雄不是神,也是凡胎肉体,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兼顾世界一切美好的愿景和承诺。我清楚爸爸爱我和妈妈,却甘于轻视我们的爱,这样做能被我们原谅吗?我一直在所谓大义和小义之间徘徊。
“世界上的矛盾和错误,大多不是由恶意产生的,恰恰正是每个人的善意。”茶杯中的可乐逐渐安静,倒影里的吊灯也如童年岁纪的世界一样清晰且易碎,“每个人坚守的信念不同,会造成各种各样的误差、痛苦。与其怨恨,不如学会评判不同的声音,再找准幸福的方向。”
四岁那年登上楼顶的那天,我还萌生另一种想法。公园和高楼扭曲成那张魔女的笑脸,召唤我成为跃出小区的人,我可以为了坚守的那个东西选择艰难甚至危险,区别于喧喧嚷嚷卑微可怜的灵魂,老去后不会像那些蹲在门口每天为八卦欣喜的妇人……每个人都走在与平凡和解的路上,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区别于我童年的家长里短,我就体味到生命的价值了。
父亲是我的偶像。我悄悄湿了眼眶,但忍住了,又说,母亲是我的母亲。
菊老师微笑。端起可乐煞有介事地晃了晃。
菊老师呢?我想听听菊老师的意见。
可乐溅出来一些,清凉凉滴在我手背上。她的眼睛是浅浅的褐色,和我的奶奶的一样。
“我小时候喜欢看杂志,一次读到一篇讲高空极限运动的故事,不知为何突然向往起那样的生活。我怕狗,六楼的那只大狗有时会卧在主人门前,我便不敢上六楼。那天我们玩捉迷藏,有人跑到六楼去了,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找,幸好大狗不在,就是那回,我终于见到了一个奇妙的东西——窗井。那一刻我简直欣喜若狂,那就是能通往天空的地方吧!窗井很高,附近没有梯子,在小伙伴的帮助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窗井梯上,上面没有锁,我推开小门,终于登上了屋顶。当时我整个人都傻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世界,俯瞰小区外,花园的绿地竟被冬青拼成了一个笑脸,向后转还看到建筑工人吊在空中丁零当啷敲打工作的样子,仰头能看到没有遮天蔽日树木的辽阔蔚蓝的天、玫瑰一样的云。我把小伙伴们拉上来,大家都扒着栏杆欣喜地向远眺望。哇!真是太美好了。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当时有多么快乐。
“有个小男孩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啊,往下看地面的人小得像蚂蚁。小男孩支支吾吾央求能不能回去,他说往下看时肚子痛,大家就笑话他胆小。此后我总爱跑上楼顶玩,有一回被六楼大妈看到,把我拽下来狠狠骂了一顿。她又把我提溜到我妈跟前数落一顿,最后找物业赶紧封掉了窗井。我妈当时气得狠打我屁股,哭过一通我仍然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毕竟那儿根本没他们说的那么危险,再说了,我一点也不害怕,但把窗井封掉让我心灰意冷。过了两周我又忍不住去看,发现根本没封,于是我又经常躲着六楼大妈上楼顶,每当眺望远方时,我都格外安静。我想,从这一刻起我和楼下的人就不一样了,我要成为一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
“有一天下雨,我又爬上楼顶,撑把大伞,想看看雨中的街区是什么样的。这时突然听见楼顶有大人的声音,我慌了,急忙找了个角落藏起来,才没被他们抓住。我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后来又开始打雷,看见楼顶上的避雷针,我这才感觉到了危险。我想从窗井下去,却发现窗井居然被锁上了!刚才那个大人是来看房顶上有没有人的!我一下子崩溃了,大声哭喊,没有人应答,我就扒着栏杆往楼下大喊,谁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我看到六楼的大妈在楼下,像是刚买菜回来,她抬头看见是我,吓了一跳,操着浓重的方言叫我别乱动,说马上来救我。我哭得说不清话,楼上风好大好冷,我错了,我错了。我死抓着伞,除了伞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恰在此时,吹起一阵极端强劲的风,那是我经历过最狂野的风,吹跑了我的伞,我没来得及撒手,整个身体已经被伞带出了楼顶。一切都来不及了,连思考都来不及,周围的一切全部被冰冷的雨水扭曲了,瞬间这个世界如假的一般,仿佛我没有上房顶,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虚妄的构想。
“我本来已经死了,但我还活着。死神要在这个夜里从世界上带走一条生命,有人已经顶替了我的名额。我压死了六楼大妈,我妈告诉我六楼大妈的双臂张开,像在拥抱什么,在迎接什么,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母鸡。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每次看到别人玩,我就害怕,怕老鹰来抓我,母鸡却已经死了。当然,自那以后我就没有朋友了,大家说我是坏孩子,是扫把星,我来这个世界上是要夺走人命的。我说我不是,我带走了大妈,我的血沾了她的血,她的狗对我很亲热,她现在就在我的背上,我有两条命,接下来就要赋予人生命。”
“教育,给人第二次生命。”菊老师把她晃了好久的可乐递给我,我顺势接下。
“如果你还没想清楚,这个周末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含泪笑了出来,一口气将仓皇吞了下去,打了个大大的嗝。
三
周末,亲戚们有时间来照顾父亲,我便去找菊老师。她拉起我的手,选择平凡的出行方式——坐大巴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错综的路线与记忆逐渐叠印起来,我似乎明白菊老师要带我去哪。下车,夏日的午后聒噪难堪,蝉鸣从童年的记忆跳脱出来,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菊老师带我到户外运动基地来攀岩,恰好看见了两个小姑娘被吓得爬不动的窘态,地面上的大人正在竭力给孩子们加油打气,可她们撑不过两蹬就下地了。
“不恐高吧,等会儿我们也来爬。”
我们?
“对,我也要爬。”菊老师露出狡黠的微笑,不禁令人心情舒朗。
岩壁上的第一块岩点在我手心里摩挲片刻,造型像漂亮的贝壳。我一发力,贝壳被我踩在脚下,没有海边的贝壳那样脆弱易碎,它结结实实地撑住我,我将踏着贝壳向海蓝的天空行进。
天空真的是蓝的吗?我并没有抬头看那么远。在我面前一桩又一桩的抉择仿佛都在指引我走向终点,带上酸麻到发抖的双腿,思忖扭曲的落脚方向,被硌脚的岩点逼退一步,再继续向上,这就是我曾想要的,我会为了登上顶峰选择艰难,甚至危险。
执着于一件事时是难以听进去任何声音的,加油的也好,劝阻别逞强的也好,攀岩助理小哥的建议也好,统统只是耳旁风。当面对独自一人才能行走的路,他人的声音终归不能左右我的选择,我需要在既定的框架下摸索出最适合我、最令我安心的方向,连终点是什么样我都无暇思索。菊老师到终点了,我才发现,她并没有同上次一样半途而废。她远远地俯视我,脸上招摇着胜利的微笑。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师真的很年轻,她同样行走在与世界和自我和解的攀岩路上。这一路不存在终点,只要活着就必须不断向上行进,有时会踩错甚至落空。此刻我才明白菊老师为何如此强调“信仰”。不论你相信的是什么,它都会像在地面为我们保驾护航的小哥一样,成为我们义无反顾执着向前的资本与底气。
我终于肯抬头望天了。每一丛深沉寂寞的海蓝的风拥抱我,亲吻我,我感到全身心被包容与祝福;我在此升华成风,再凝结成雨,滴入妈妈的眼泪中,每一个我都被温柔相待了;我想欢心雀跃,手舞足蹈,日光稀释我内心挣扎着的欢呼和哭泣,每一个我都前所未有的感性之至;从天空辽阔的深处走来的歌谣,是远方对儿时的我的呼唤,我现在要学会去唱它了。
我秉着一口如释重负的呼吸,和菊老师一样,手攀上了最高的一块岩点。我的双腿抖得更厉害,双脚内侧也被岩点铬得又酸又痛。正在我想返回时,菊老师声音不大,但准确地顺风吹进我的耳膜,很嘹亮很清远,我永远记得那句话。
“你还可以往上,要去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下一个目标是我要站在最高的岩点上,意味着我的手再无岩点可抓,可想而知这是相当危险的举动。
底下一片嘈杂,但我什么都听不到,只是觉得安全带被小哥吊得更紧了些,他想让我赶紧下来。我的双腿仍然颤抖,手轻轻握上最高的岩点,它就在我的手里,离我这么近。
头顶上有飞机的轰鸣,我闭上眼,那由远及近再及远的声波像一只巨大的大雁,它的翅膀鼓来圆滑的清风,将我的犹豫全部吹掉。我突然平静下来,吐出那口如释重负的气,拽上安全带向后躺去,在小哥的支撑下返回地面。
“我做不到。”我的脚还稍稍有些酸痛,“我可以有坚定的信念,可以有区别于众人的梦想,但我要懂得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这就是我的做法。”
菊老师拍拍我的背,到旁边买了一瓶可乐递给我,我一口气闷了半瓶,剩下半瓶她也一口闷,然后大张臂膀,泄愤似的把可乐瓶丢进垃圾桶。
我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基地,菊老师在告别的路口等车。她的身子很瘦,步伐却永远矫健。那瘦小的身躯承载了不止一条灵魂,因此她干练、慈爱,如果有需要,她可以变成任何一副模样。
我也许没有爸爸那样拯救生命的勇气,但如果可以,我想做一名老师,成为成就生命的人。我想起曾对菊老师说过的这句伟大的话。
四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后,有个神秘的声音呼唤我立刻跑起来,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照做了。街边五光十色的景观在我眼里跳跃流转,越跑越觉得不真实,被绊倒时连痛觉都没有。我追寻的脚步越来越紧,到最后如逃命般全身泄了力气,双脚却本能地向前奔跑。到了医院,连气都没来得及喘,看见妈妈和亲戚们推着病床穿越廊道,“走了走了。”妈妈嘴里不停念叨。
走了走了。
走了走了。
走了走了。
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背靠着墙面蹲坐在原地,风箱似的粗声喘气,眼睁睁目送病床驶向惨白的灯芯里。这灯光太白了,多伤人心啊。我哑着喉咙朝远去的病床叫了声:
奶奶来了!奶奶来了!
我确信爸爸听到我的声音了。他纵身投入光中。
回家时我把楼道的小广告清理了一遍,还没多久,邻里的妇人和孩子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我。我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连问好都堵在喉咙里。闲话最多、嘴最臭的那个阿姨握紧我的手,“闺女,好闺女,上辈儿给你积德……”
我这才记起来哭了。小区里挤满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