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寒转学的那天,张冰冰没有上学。她给老师打电话,说自己头晕。
老师准了假,因为张冰冰是班里的班长,成绩好,从来不撒谎。
可是张冰冰这次确实撒了谎。她没有头晕,她逃课了,逃课去见张寒。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谁能靠得住的。”
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秋雨,泥水淌进教室里,地面上积起了淤泥。步行回家的张冰冰和张寒都没带伞,不约而同地决定等雨停了再走。
“干嘛这么说呢?”张寒坐在张冰冰身后的第三排,每天都执着地凝望她脑后凌乱又温婉的黑发。
张冰冰一甩头发,继续扎头写作业:“对这句话产生质疑的人真幸福。别把希望寄予任何人,安全感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张寒觉得好笑:“有你这样的人做班长,我们真是觉得毫无安全感呢。”
意料之中的,她扭过头直视他,从那双大眼睛中射出来尖锐的冰刺。此时她就像一只小狮子,操着一惯高傲蛮横的轻蔑语气。
“那真不好意思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浑身带刺。”
可张寒依然在笑。
“你要浑身带刺的话,我连抱抱你都做不到。”
张冰冰这是人生第一次知道“面红耳赤”是什么感觉,慌乱地把桌上的东西用胳膊扫到自己书包里,戴上帽子,一溜烟冒着雨就跑远了。
二
五点半的早晨,张冰冰的奶奶早已去捡破烂了。张冰冰把她唯一一条白裙子细细打理了一番。
张冰冰瘦小,个子矮,皮肤蜡黄,脸上挂着两盏明灯,那是她的双眼。这双生来明亮精致的眼,里面却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这条白裙子上面绣着粉色的云彩图案,淡雅温馨,像白梅。
张冰冰把头发梳成利落的马尾,细细修剪了过长的刘海。穿上白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上件米粉色短款羽绒服,黑色打底裤外是她的白纱裙。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想,等一会儿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张寒呢?张寒一定在那里,一定会等她,他希望自己对他说些什么呢?一定是不舍,一定是承诺,一定是之前从未搬到口上、但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句话。想到这里,张冰冰脸颊发烫,慌了神。
分针马上指到十二,张冰冰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她穿好自己刷得白白净净的运动鞋,开门,迎面是干冷刺骨的北风,仿佛砸下来一大盆微小到看不见的冰粒子,硬生生能把人的鼻子冻掉了。张冰冰觉得自己穿得太少了,但为了去见张寒,绝对不能再穿奶奶亲手织的那件肥大过头的毛衣。她硬着头皮关上房门,顺着梅香漂流的方向走,后背岑岑的寒气让她头皮发麻。
但她的灵魂已经飞远了。纵然她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冬中缓缓前行,她浑身的血液只需要零星一点点火花,就能沸腾起来。
她怀抱着些许不安,奔向那一点点火花了。
张冰冰坐在距学校二百来米的梅花树下,低头看课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因为有个人正面冲着她,离她很近:“你知道杜牧有一首诗吗?”
“杜牧有好多诗呢。”张冰冰头也不抬。
准确来说是不敢抬。
张寒的目光太过于炽热,张冰冰怕招架不住。
她余光瞥见张寒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把她旁边的小撮积雪转了一转,“你猜我说的是哪首?”
那一转激得张冰冰心里涟漪一圈一圈荡个没完,脑袋里面想起的第一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但她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张寒愣了一下,紧接着:“这是杜牧的诗?”
张冰冰终于有勇气抬头直视他了:“不然呢,你以为是谁写的?”
张寒同样生得一双明亮的眼睛,那里面还杂糅些深邃与男孩子的调皮。他一见张冰冰的眼神居然温柔得像水,登时脑袋一懵,撇过头去迷迷糊糊道:“我想说的不是这句。”
张冰冰看出了他的慌张,窃喜,又埋下头,用手撑着发烫的脸,半晌才开口:“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张寒神色大变:“我还以为你得猜半天,没想到这么快就猜对了!”
“所以呢?”
“所以……”张寒舔舔嘴唇,手微微颤抖,“想把这句诗讲给你听。”
张冰冰假装淡定地翻了页书:“为什么呢?”
你就招了吧。张冰冰心里催促着他。
“因为……”张寒撵来一小捧雪又化掉,化完了再撵一捧,“我觉得这句诗像你。”
张冰冰嘴角上扬的弧度根本收不住,心脏扑腾扑腾已经跳到嗓子眼里。她努力缓了缓,才压低声音问他:“那我考考你,你来翻译一下这句。”
“唔……”张寒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差不多意思就是,就是……说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很好看嘛!”
张冰冰其实也不知道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现在不关心这个。
她终于忍不住了,咯咯笑起来,清脆明亮。她飞快地小步走开,走了一阵发觉张寒没跟上来。于是她悄悄地甩了个余光过去,张寒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目送着她。张冰冰内心小鹿乱撞,撞得她头晕眼花。
看看他吧:脸上写满的爱怜、眼里晶莹剔透的悸动和羞怯、干净的校服、修长的双腿,还有他骨节分明的双手,那双手想牵住谁呀?那对眼想冲谁笑呀?每一寸阳光都要照亮他,每一朵雪花都要宠爱他,他宁静地就站在那,像个王子,有坚实可靠的双肩——我记着了,我永远都记着了:这样坚实可靠的肩膀,就是他的肩膀。
张冰冰疾走着,突然从天而降一道亮晶晶的闪电,啪一下在她面前碎了一地,原来是冰柱。张冰冰抬头,屋檐上结出的冰柱正在慢慢地融化。
三
张冰冰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照这样下去真的会被冻病!她全身在不停地打颤,纵然她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兴奋不已,也实在招架不住大自然对人类肉体的摧残。她决定,赶紧到那里去,三言两语的告别就此结束。即使和张寒再依依不舍,也不能真把自己冻病了,那会成为奶奶的累赘。
她缩缩脖子,紧了紧步子,加快速度。
风越吹越冷,天上渐渐挂起来的太阳像个多少米开外的电灯泡似的,只发光不发热。张冰冰加快步伐,离那个地方越近,她的心越不安宁,以至于就差个拐角就到了的时候,她停下脚步,深呼吸一口气,大脑一片空白,面如冷霜地拐进去。
那一堂语文课,他们终于要学习杜牧的《赠别》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张寒和张冰冰悄悄对视了一眼,相继而笑。
但是语文老师直接跳过了这篇课文。
张冰冰不解,手都没有举就发问:“老师,咱们该讲杜牧的《赠别》了。”
语文老师挠挠头:“不讲那篇。”
“可是老师,我觉得这首诗写得很美,我想听听您是怎么理解的。”
教室内有同学窃窃私语。语文老师神色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那我们下课再讨论吧。”
班里的起哄专业户不满了:“这首诗这么神秘?不能让我们听?”
一声令下,整个班都炸开了锅,都要听听这首《赠别》究竟有什么神秘可循。
语文老师实在招架不住,勉强妥协了。
“豆蔻,是指十三四岁的少女,在座的女生,都可以说正处在‘豆蔻年华’之中。”
张冰冰点点头,依然纳闷为什么语文老师那么抗拒讲这首诗。
“然后……这首诗呢,主要写的是杜牧与一位豆蔻少女离别的故事,夸赞了她姿色的美妙。”
语文老师又挠挠头,满脸尴尬道:“诗中女子是个妓女。”
班里沉寂了一秒,随后又掀起了惊涛骇浪,惊呼声、怪笑声、唾沫声一呼而起,男孩子们学着狼叫,女孩子们满脸通红,有人冲着张冰冰大喊:“你这么想听妓女的故事?”
张冰冰的脸红得滴血,一时间火气上脑,抓起笔盒就往那个人的方向砸去,划破一线惊呼。
张寒手疾眼快地把她的笔盒接住,刚起哄的人惊魂未定地睁大双眼看着张冰冰令人发指的神情,只见张冰冰又一个激灵从座位上跳起来,扛起自己的书包冲着他的脑袋砸去!别说是他,在场的同学几乎都傻了眼!语文老师一声惊叫还未落下,张寒一把将张冰冰的书包带子和她的一只胳膊拉扯过来,再迟一步那沉重的书包真的要磕到那人的脑袋上。
张冰冰发狠一甩胳膊,张寒差点跌个趔趄,看她拿着书包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在场的同学们都没有再看张冰冰的勇气了,连头都抬不起来。
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语文老师干巴巴又咳嗽两声,继续上课。
张冰冰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她的耳内一直嗡嗡作响,那天雪中张寒的眉眼那么清澈透亮,如今在她看来都是虚伪的掩饰;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意思?侮辱我?就因为我家穷、我唯一的亲人只有拾破烂的奶奶、我没有其他女孩光鲜亮丽,他就可以如此羞侮我?凭什么!?
她一下子红了眼眶,狠命撑着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我就知道,没有一个人的肩膀她可以放心依靠!!!
奶奶年龄大了,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张冰冰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所以她很早很早就有了成为孤儿的觉悟。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什么都放得下,像冰山一样无坚不摧。直到张寒真正走入她的世界,她的冰山碎掉了,她试着去靠在他的肩膀上。
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她还真把他当靠山了。张冰冰迅速把快要掉下来的泪抹掉。
下了课,张寒轻轻过来,把她的笔盒轻轻放在她的桌子上。张冰冰头也没抬。
张寒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张冰冰冷笑,一眼刺过去,在张寒看来,那就像一座冰山里的小狮子。
四
张冰冰拐进去时,那棵梅花树下空空的。
她倏地想哭,自己精心打扮这么久,到头来他竟然不来这里和自己好好告别?
鼻头一酸,她又打了个喷嚏。她冷得要死,想回家。
但,她走不动。
张冰冰依然坚信张寒不会无缘无故不来与她告别,不会让她白白打扮了这么久,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到这么刺骨的风里不管。
她最后决定:等。
时令正值腊月,马上要过年了,梅花树上已经有了些鹅黄的花骨朵,香味已经快溢出来了。张冰冰的奶奶梅树养得极好,她常常对张冰冰说:梅花是世界上最坚强的花,越遇严寒,开得越美。于是,张冰冰很小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怎么个活法:越是严寒,开得越美。
这种美吸引了张寒。在她的眼中,他看到的不是冰,是梅。
他偶然看到这句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他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身影就是张冰冰。
那次语文课后,张寒向张冰冰解释:他没想侮辱她。她没搭理他。
她那时在想,如何让奶奶多陪她一阵子。
她此时在想,奶奶和张寒都走了的话,她怎么办?
尽管张冰冰对那句诗的意思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主动疏远了张寒,但她还是舍不得他。张冰冰自诩腊梅,只有风霜做伴,奶奶是树干,有奶奶就有家;但张寒就是树枝,支撑她不四处飘零。张冰冰不知为何会如此依赖一个同龄的男生,当被他夸赞时,自己感到异常快乐,隐藏在心窝子里的自卑似乎从来不存在。但只要张寒有一点点的疏远,她立马会被弥漫上来的自卑淹没,无法呼吸,大声呼救,连回音也只有自己能听到。她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明明是个高傲的、孤芳自赏的人啊。每到这时,她觉得自己孤单得要死,就算她静悄悄地死在某一个角落里,除了奶奶以外也没有人会在意。但她舍不得奶奶。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默默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之前都是怎么过来的?假如没有张寒这个人,或许她依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年级第一,只要努力考学,考到大城市里去找个好工作,哪有那么多烦心事?她又开始怪罪张寒出现得不是时候。假如他十年后再出现该多好。
她发觉自己迷恋上了依靠的感觉。
为此,她苦恼了很多天。
这天,睡下的时候,她终于决定:明天逃课。
五
“我就知道你会来。”
张寒把外套脱下来给张冰冰披上,掀起一浪梅花香。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指向这棵梅花树。
张寒只觉得眼神放空,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豆蔻长什么样子?”张冰冰主动开口了。
“豆蔻啊……”张寒眯起双眼,看着树梢上的梅,“杜牧诗里的豆蔻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这些花骨朵结成一大串,只有一条茎支撑着她们,于是她们抱在一起下垂,从来都信任这条茎能保护她们,让她们顺利开花结果……
“你总说自己是梅花,我承认你拥有和它一样越挫越勇的气魄。但有时你也得学着像豆蔻花,放下些尊严和架子,在春天里生长,结识更多的花草。这样你在脆弱时能有更多人依你傍着,而不是倔强地在寒冬里独自煎熬。”
“后年二月,你带我去看看。”
“后年……”张寒思忖片刻,“嗯,行。那就提前祝你中考顺利,一定要考到重点高中!”
张寒最后还是把她送回家。此时已经是隅中时分,太阳总算发挥了一点点作用,再加上张寒的外套,张冰冰感觉不那么冷了。
张冰冰最喜欢冬天的梅镇,因为这时的梅花开得最美。灰白色的大小房楼拼凑出一方小小的梅镇,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种着一棵梅花树,冬天的梅镇方圆几里都能嗅到梅花的香味,这股梅香浸入了土壤深处,哪怕是在夏天也有梅香拂面。张冰冰一直自豪于家乡的梅,一直骄傲于自己的冰山坚不可摧,觉得自己虽小小年纪却顶天立地,往后也不再需要他人温暖的双手带她前行。但此时那个人的大衣正披在她的肩上,她仿佛感到了他肩实的肩膀,她的豆蔻情结灿烂盛开。她稍稍凑近了他,悄悄看着他的肩,想:靠在别人肩上的感觉真好。
告别十分草率,只是互相说了再见,就真的扭头离开了。张冰冰没有一点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觉悟。没有不舍,没有承诺,没有之前从未搬到口上、但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句话。他把梅花香带走,下次回来时,他会带上豆蔻花香来到这里。在那之前,她一定要明白,明媚的花不一定只有坚强一种姿态,还有信任和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