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芒刺背,如坐粪坑,不知道怎样来形容我眼下的心情,我盼望丫头快点到。我们家老爷子要毁了我,要让我这个非樯橹灰飞烟灭。大家都如热锅上的泥鳅,同情地泪光点点地无可奈何花落去地看着我。我顾不上虫噬鼠咬万径人踪灭的感觉。我的心,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心,沉了下去。
我记不清经历了多少代老爷子,他们都是谦谦君子,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虽然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使奴驱仆,但是老爷子都是谦卑谦卑再谦卑,在乡里口碑极佳。他们都依靠我,打遍天下无敌手,每次都让人家心服口服满意而归。
这任老爷子一反常态,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却高调做人高调做事。老爷子姓马,人称马二先生。生他的时候,他老子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盼他把祖传手艺发扬光大,悬壶济世,多生世人。对于我,他烂熟于胸,而后高束焉,庋藏焉,素蟫灰丝时蒙卷轴。
马家世代郎中。
我姓医,叫医书,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方歌子秘本》,是祖传的一本书。我们一共弟兄六个,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老哥一个,而且肢体不全,每天承受着虫咬不见天日。
我的前几任老爷子视我如珍宝,惴惴焉摩玩之不已。只有一点令我不爽,很少让我去晒太阳。每年有三个晒书日,应该把我的这些穷哥们儿搬出去晒一下,谁知道出了郝隆这个死不要脸的。哦,错了,我是纯粹的书香门第,不能爆粗口。郝隆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来一个晒肚皮。后人们,也包括我的这几任老爷子,附庸风雅,玩起了晒肚皮。从那以后我很难见到阳光,和微醺的风儿也再无交集。
看我现在,容貌尽毁,不由自主地恨起了蔡某人,没事你发明什么纸啊?就用竹简兽皮王八壳子,我何苦受这罪!
说了也没用,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老爷子的狮子吼让我浑身哆嗦:我今天就是要烧了它!这声音震得小房间嗡嗡作响。回声就像板羽球,撞到墙上弹回来,再打回去,循环不断,逐渐没有了力气,落地了。腰杆子还挺得笔直的马二先生手里捧着木盒子,表情坚定。灰白的眉毛上有一道疤,就像是有意沾上一个创可贴,把眉毛拦腰斩断。他的另一只手在下意识地抚摸着这道疤,手和疤都在微微抖着。
丫头啊,快来吧。我近乎绝望地呼喊着。
2
马二先生弟兄三个,他当然是老二,老大跑到关东,老三被镇压。他们家是如假包换的地主,尽管他们家并没有剥削任何人,反倒是治病救人,解放的时候他们家早已经衰落了。这样的家世,不至于被镇压,问题出在老三本身。
都说医家有割股之心,既然出身于医药世家,就应该拿起脉枕悬壶济世。老三比他两个哥哥脑袋瓜子灵光,发现一个治病的捷径,用福寿膏(大烟)。他倒有一种敢为天下先的气魄,自己先尝尝,虽不算是神农尝百草,也大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使命感。他大概感觉还不错,就把这个“宝贝”推向了世人,与其祖训背道而驰,视粪土如金钱,开始干起了贩卖福寿膏的勾当。很快,人进了大牢。
办案人员得知老三他们家里有传了上千年的紫檀木盒子,让老三带过话去。马二先生的老子以为是觊觎自己家秘本,没有办法,舍不得秘本套不回自己的孩子,只好带着东西亲自去接洽。
办案人员对这个盒子爱不释手,老爷子只好忍痛割爱。最后这个家伙留下了盒子,把书退了回来,还很不好意思地说,这样的宝贝盒子,得需要古书搭配着。他看不上那几本虫噬鼠咬残缺不全的秘方,留下了后来补上的两本。
老爷子幸福得差点晕过去,这是现实版的买椟还珠,四本秘籍得以幸存。老三得以轻判,家里人没等松下这口气,老三死在了大狱。老爷子人财两空,从此一病不起。尽管是医药世家,用他的话说,治得病治不了命。
那年马二先生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老子开始托付后事。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医术传男不传女。家里嫡长子继承脉枕,当然包括这些秘本,就像是皇家传承金銮宝殿那把椅子。嫡子远赴边陲,只好把这把脉枕传给马二先生。老子把族里人召集在一起,除了三房的大家都到了,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交传家宝。马二先生在老子庄严神色下接过来这四本古籍。
本来是六本,大家看到拿出来这四本,不顾是诗书药香门第,骂了起来。骂的是三房,他们弄走了两本秘籍。
东洋人古井,一个地地道道中国通,对这几本医书早有耳闻。他和龙城地方官有些交情。光绪庚子年,为了这几本书,他从京师特意绕道龙城,和当地官员接洽,出价五万两白银。穷乡僻壤,龙城县令一年也只有几百两银子薪俸,县太爷眼睛瞬间变成了金色,瞪得长河落日圆,不辞辛劳拜访马二先生家里几趟。
马二先生的爷爷听说是卖给东洋人,连续呸了几口。和东洋人打了甲午海战,大清朝败了。他心里不爽,不但一口拒绝,还一反常态,差不多骂了一万句樱桃小王八犊子。县令也不好动粗,他做了几年县太爷,深知人性弱点,堡垒还得从内部攻破。
马家人还不知道,洋人打进了北京城,银子和洋枪一起来到了龙城,金票和子弹都是大大的有,你选一件吧。马二先生爷爷毫不皱眉地大义凛然地都不选。家贼难防,县令的阴谋得逞。
老爷子的三弟、马二先生的三爷爷偷出去一本跑到龙城县衙,要五千两银子,再加上原来他爷爷失去的县里医正。县太爷一口应承,成交。三爷爷真的就做起了祖宗几代的医官——大清朝医正。在县城租了一个大宅子,使奴驱仆,过起了官员加财主的大宅门生活。
好景不长,大清朝谢幕,三爷爷梦醒时分,灰溜溜地回到祖宅。马二先生爷爷打掉牙和血吞,凭自己背下的药方子又誊写了一本,放在盒子里,总算没失传。
人都是世间戏子,马二先生爷爷落幕,卸了妆,马二先生爸爸又扮上闪亮登场,家道还足够殷实,日子又不紧不慢地过了起来。好景不长,龙城突然成了满洲国的县衙,各地都有东洋人当家。
古井的儿子在满洲国做官,为了他老子的心愿,想把《方歌子秘本》弄回东洋国。他想尽办法勾上了三房的,马二先生的叔叔,用了六年时间,到底弄走了一本。马老爷子认了,又凭着记忆,补写了一本。过了几年,一场大火,烧了房子,也烧掉了秘本。
马二先生的老子挂起了脉枕,就算是江湖金盆洗手,从此退出医道江湖,无心世事。马家日薄西山,只靠卖田产度日。
这事瞒不过我们这一族,当时我就知道,这是马二先生父亲自编自导自演的苦肉大戏,解放后四部秘本又重见天日。只是国家有了正规医院,后来又有了新生事物,出现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一批人,一手拿锄头一手拿针头。老爷子家门前冷落鞍马稀。
3
牛科长结婚四年了,肚子还是不争气,一如既往的扁平优。公婆怀疑牛科长是为了事业有意耽误他们的后人。其实那时候她还不是科长,只是卫生局医政科的一个办事员,她还没有为中华医学之崛起而不要孩子的豪情壮志,确实是自己肚子问题。
夫妻二人都做了检查,问题出在牛科长这里。输卵管阻塞!阻塞在交角处。当时这是致命的,夫妻二人犹如晴天霹雳,向公婆和盘托出,也顾不上公婆的脸色。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说为了做官耽误人家后代要好多了。意外的是,公婆并没当一回事,轻描淡写地放下了。过了几天,他们拿回来三服药,想强令牛科长服下。
这几服药触动了牛科长敏感神经,她的工作是和无证行医者做坚决斗争,她怀疑这又是出于他们严厉打击的走方郎中手笔。她是一个讲原则的人,表情严肃地质问公婆。婆婆似乎心里发虚,没敢面对一向孝顺儿媳妇的眼神,再也没提吃药。
牛科长和老公商量,准备领养一个孩子。谁知过了几个月,牛科长眉低乳胀,竟然怀上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一个千金。公婆暗喜:小样,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药汤子。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公婆把儿媳妇奉若神明,牛科长工作舒心,又讲原则,很快升为科长,专门和不法行医者作斗争。她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健康,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把挂牌的老中医罚的罚关的关,还医学界一片净土。
丫头还不来,这些虫子还在咬我。
老爷子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火气,倚着墙假寐。他红红的蒜头鼻子上落着一个苍蝇,他也没感觉到。我在老爷子的怀里抱着呢,一想到我很快就直上重霄九了,不免泪飞顿作倾盆雨。我对这个屋子越发留恋起来,大口大口吸气,想把药香吸进骨髓里。我是有骨头的,但是我要走了。丫头啊,我不想死,你快点来吧。
喊也白喊,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老爷子这一生只有一个敌人,不,是对头。用老爷子自己的话说,是遇见的小人,那就是牛科长。第一次和老爷子打交道的时候,她还不是科长,那时候她三十多岁,留着齐耳短发,一副曙光初照演兵场的战斗豪情。我记得很清楚,老爷子正在为一对夫妻看脉。这对夫妻结婚近十年还没有孩子。他们是邻县的,也是慕名而来。
来人说,已经在医院检查过了,是他媳妇儿的问题,吃了许多药没有效果,家里没有积蓄,老人卖了牛羊,最后也认了。
老爷子问:“看过中医吗?”
她说:“看过,一些老中医都关门了,不敢问诊,说抓得太紧,怕被抓进去。”
“正规的中医院看过吗?”
“看过了,他们虽然也号脉,但是大多数都和西医院一样检查,开了药,吃了六十多服,啥效果也没有。”
老爷子请过脉,大嗓门响了:“肾虚加痰湿,痰湿阻滞,肝火旺盛,积郁成疾,堵塞脉络,经血不调,以至于胎珠难结。问题不大,放心。”
老爷子拿出几贴膏药,放在炕上,然后称了三服药,最后说:“把膏药烤化,烤出药味,贴在左耳下面。药煎服,每服四次,用山楂和大枣做引子。”
“多少钱?”
“五张膏药一块钱,三服药六块,一共七块钱。”
这时候我看见了这对夫妻瞪大的眼睛。除此以外,还有三个人也在互相看着。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没看见。可恨的虫噬鼠咬,我快成了瞎子。
夫妻当中的女人从褶皱的手绢里拿出一张“大团结”。那可是当时最大的票子,足以亮瞎人们的眼睛。她爽快地把钱放在炕上,潇洒地说:“药太便宜,不用找了。我要是怀上了,一定给先生赶一只羊来。”
老爷子没说话,摆摆手,又指了一下墙上陈旧的对联,拿出三块钱递过去说:“你们回去吧,小两口别吵架,吵架方子就不灵了。”
我心里暗自得意,这就是我们家历代老爷子的做派。正如挂的那副对联:
药卖韩康无二价,
杏栽董奉有千株。
4
“你们谁看病,坐在这里。”老爷子说着话,面无表情,也不看来人,自己坐在了凳子上。一个女人伸出手来,也没说话,这个人就是牛科长。
“你孩子刚过满月,你不要命了?”老爷子把一会儿脉,吃惊地问道。
看得出来,这几个人比老爷子还吃惊。老爷子的脉息我向来不怀疑。我真得为牛科长点赞,为了医药事业够拼的。
老爷子并没有看他们,接着说:“你有不足之症。怀孕时不注意休息,生产时出血过多,血不归经,留下病根。你现在身体很虚弱,经常咳嗽。以前月信一直不准,都是提前,有时只有半个月。你得抓紧吃药调理,我给你请个方子吧。”
“严重吗?”牛科长说话了,声音有些喑哑。我看见了她脸上的惊奇,和另外两人互看了一眼。
老爷子说:“这不好说,人体五脏,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阴阳相合,百病不生,诸邪不侵。而你这是阴阳失调,五行不能互生互克。肺金虚弱,肝木强盛。西医不注意这些,用药物作辅助手段压制强者,日积月累,还会引发其他症候。受损的除五脏之外,还有其他部位。说得明白些,西医容易懂,就是乳腺和淋巴一类。”
牛科长使劲地点点头,看了一下后面一个年龄较大的人一眼,然后有些难为情地说:“药就不拿了。我说实话吧,我们是卫生局医政科的,这是我们科长。我们接到举报,你无证行医。”说着,拿出介绍信。
令我奇怪的是,脾气很大一向高调的老爷子并没有什么异样,脸上波澜不惊。我承认我没见识了,老爷子早都注意到了来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普通人不一样,而且眼神也异于常人。也许人家故意这么做,也是响应伟人的号召: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
科长说话了,应该是看在请脉的份上,并没有叫嚣乎东西,麾突乎南北,只是语气有几分严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被我们抓了现场。你想过没有……”
“你就说怎么处理吧,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祖祖辈辈都靠这个。”老爷子不客气地打断了科长问话。
“念你是初次,不做其他处理,罚款就行了。再有一次,没收所有药品、器械,屡教不改,抓人。”这时旁边的那个人已经开出了罚单。外面有许多看热闹的人。我忘记了身上的虫子,急得团团转不了。
“五百元?呵呵,你们给我五百元,我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们了。”老爷子看着罚单,竟然笑了。他“原形毕露”,虎老不倒架。
几个人根本没废话,转身走了,到了旁边的胡同里,开出来一个斑斑驳驳的绿色北京吉普,屁股后面冒出一阵黑烟,几声喇叭响,不见了踪影。我很生气,冲着远去的一溜烟喊道:“请脉钱还没给呢!”
喊也白喊,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连续几天,家里人都在悄悄地筹钱。五百块钱不是小数,差不多够盖三间房子。老爷子下令,不准去借钱。自己把那个罚款单藏了起来,大有古代豪侠之风:要钱没有,要命舍不得,拼着一身剐也……
后来牛科长专门来一回,大概是看脉的缘故,说话还很贴心,答应减半。老爷子就是老爷子,根本不为所动。
老爷子很奇怪,看不见有人来看病抓药,渐渐明白了,是家里人在作怪,把来的人都赶走了。他自己索性站在当街迎着,不论谁问他在干什么,他都笑呵呵地说在接客,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颓唐。真是令我这个没见识的人,错了,是书,佩服。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豁达,还有,风骨。
老爷子很快就等来了客人,也许是病人。是熟人,一个和老爷子差不多年龄的老妇人,老熟人。来往的人们想起他说的接客,都忍俊不禁,我也很不厚道地邪恶地笑了。
老妇人刚进屋,家里人就赶紧说明情况,想把她赶走。老爷子把家里人制止了,严肃而庄重地履行起本不属于自己的职责。老妇人是为了孙子而来,孙子已经两个多月了,什么问题没有,就是一直拉肚子。开始在医院里检查,各种检查都做了,也吃了各种各样的药,就是不见效。
“大哥,我没办法了,只好来找你了,救救我孙子吧。本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孙子孙女啊。”老妇说着,哭了起来。这话家人听见一定会产生歧义。但是我懂。
老爷子还是一脸的平和,这么多年了,我还没看见他着急过。我记不得是哪一代老爷子说的话:不管遇到多么紧急的病人,都要保持平常心,别被病情左右了思维,请错了方子。
老爷子细致地问了一下孩子的情况,说:“你孙子是脾肾阳虚,脾土克肾水。这是常识,阴阳调和,肾水呈阳,反抑制脾土,阴阳逐渐失调。不用着急,这不是大毛病。”
说着,用小戥子称了几味药,在药碾子上研碎,包了起来,还不足一把。老爷子说:“把这些拿回去,分成三份,和着鸡蛋摊成饼,再用纱布包上,围在肚脐上,每晚一次,三天后去根。”
老妇人千恩万谢,问价钱,老爷子摆摆手说:“不用了,一共才三毛钱。”
老妇人点点头,实在不好意思只拿三毛钱,觉得就这样走了又不合适,沉吟了一下说:“今天看你家人的意思,你们这里不能再看病抓药了?”老爷子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
她说:“大哥你把那个罚单给我吧,我老头子虽然退休了,也还有些人脉,我让他找人给平了。”老爷子毫不迟疑,赶紧把藏得严严实实的罚款单找出来递给老妇人。
5
我们老爷子摊事了,摊上大事了,我们家被邻村十几个人围了起来。其中还有我几天前见过的,在院里躺着这个妇人。当时也没什么大毛病,我记得很清楚,老爷子诊断她是肺气虚。我身上对这个病记载得很详细,我们老爷子最擅长,治愈率百分之百。
我们老爷子很少购进种植的药材,自己进山挖药,常年收药,全是野生的,药效极佳。妇人为什么会死呢?我们老爷子想看一下他们都不让,张口就是五千块钱了事,否则经官。
老爷子的腰杆子还是挺得笔直,很爷们儿地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我对老爷子的做法表示不理解。家里人也和我想的一样,私下里也劝他要息事宁人。
老爷子还是很平和地说:“这是讹诈,别看他们把死人的脸和身子都盖上了,脚还露在外面呢。我看到了死人的脚心有一块块黄斑,是泛红的黄斑。你们都知道,这是淤血阻滞,中焦淤塞,气机失常,大脑气血逆乱,导致心机闭塞。就是西医说的脑溢血,没及时发现,猝死。和咱们的方子没有一点关系。”
不管他怎么说,家里人还是很担心。这么多年,医政科的人,说得确切一些就是牛科长,和我们家里杠上了。自从五百块钱被那位老妇人摆平以后,我们都天真地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地诊脉抓药了。我只能说我们又没见识了,那才刚刚开始。老爷子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就是非法行医,既然如此,那就合法行医,实实在在地挂牌。
老爷子人缘好,很多人为他奔波。但是硬伤在那里卡着,没有两证,最后无可奈何花落去。
家里人劝他就此收手,他犹犹豫豫首鼠两端,这是祖传的手艺,在他手里中断了,就是马家不肖子孙,死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还有一点,他想金盆洗手也做不到。他名声在外,附近几个市、县,甚至外省的人都来求医问药。人在医药江湖,身不由己。
老爷子只好接战,但是改变了打法,悄悄地进行,打枪的不要,从此成了一名不太光彩的地下工作者。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老爷子被举报了。做贼瞒不过地方,这事躲不过村里人的眼睛,老爷子也没想躲过村里人。有人投诉了,就是一手锄头一手针头的那个人,这次又耍起了笔头,写了投诉信。
我都知道,也喊了几嗓子,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牛科长每次接到举报都亲自下来,处罚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大,连续几年,老爷子被罚得一贫如洗。他的性格暴露得更厉害,历经苦难,初心不改,反而比以前更加公开。家里人不但没劝住他,他还做出了令家里人瞠目结舌的一件事:免费!不论是看脉还是拿药,全部免费。没有药了,也给出方子,让来者去医院抓药。家里人屈服了,举报的人屈服了,就连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牛科长也屈服了。
几年下来,没人再找他的麻烦,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人家诊脉,免费诊脉。谁料想今天出了这么大事。这个妇人也是免费的,当时还免费配齐了药。
老爷子说:“我七老八十的人了,黑是黑白是白不能混淆是非,把这屎盆子扣到我头上不行。咱们家几代人行医,没出过事故,要的是脸面。胡乱应下,砸祖宗招牌,打祖宗的脸。”
牛科长汇着工商局公安局的一起到了,牛科长面沉似水脸若冰霜,看着老爷子的眼神是怨毒的,恨不能送佛上西天的怨毒,不听老人言的怨毒。家人向牛科长转述了老爷子对这个死人的诊断。医政科的人已经看过了,建议报告给上级请法医。
鉴定完毕,和家属商量,回去下葬,等鉴定结果。老爷子被依法传唤。当然,村里人不管是传唤还是刑拘或行拘,只知道是抓起来了。他们不干了,挨家喊人,把公家人和车子拦在村子里。我心里不免有一种自豪感,这是人品。我很想知道锄头针头这个人去没去。
法医鉴定,得出结果,是突发性脑溢血,和老爷子没关系。这事应该就有一个了断了。可是,牛科长带队把老爷子药房“洗劫”一空,包括药碾子药箱,连传了上千年的油光光脉枕都带走了
还好,我逃过一劫。
6
眼看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老爷子一点点信息。正在大家焦急万分之时,老爷子回来了。不是灰溜溜地回来,而是风风光光地明月今日照我还,一个两头尖尖乌龟壳一样的小轿车送回来的。老爷子穿着一身簇新的中山装,下了车子,腰板挺得溜直,蒜头鼻子泛着红光。
那时小轿车在这小山村比较罕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村民们都围了过来。出人意料的,在车子副驾驶出来的竟然是本村人,是老爷子的亲侄子,是老三的儿子。他老爸死在了大狱,他不敢呆在家里,去当盲流了。老爷子不敢说,却瞒不过我,他把我的兄弟偷走了一本,也许是老爷子故意给他的。
老爷子算是有先见之明,书不给他侄子也没了。我那两个弟兄加上后补的,都被抄了。抄了两次,第一次还了回来,我落单了。第二次又抄了一把,那次本来是“最高指示”惹的祸,和这些“封资修”没关系,顺手牵羊,也拿走了。
我忘了是谁把跑单帮的我放到了乌烟瘴气臭烘烘蛇鼠横行的顶棚里,忍受着虫噬鼠咬,最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的那个弟兄随着侄子跑了。别人都往北面跑,到关东讨生活。侄子偏偏向南跑,一直跑到宝安县,在那偷渡过河。凭借手里有一本我的弟兄,到了一家中医诊所坐堂。两年下来,攒了一笔钱,开起了自己的诊所,这次算是衣锦还乡了。
他到了省城就听说了自己伯父的事。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手里有银子,赶紧找律师,才知道伯父扔进去根本没审过几次。他很生气,以侨胞的身份找了政府,无罪释放。
侄子告诉家人,他早就想回来,香港也快回归了。他想把家里人都接过去,让老爷子去他诊所坐诊,弘扬国粹。
老爷子听说中医是国粹,心里舒坦,也把家里的中医情况介绍一下,侄子的眼睛瞪得像十五的月亮。他很不理解,中医就是国粹,港澳台都在加大力度挖掘和发展中医药事业,日本把中医视作珍宝。他说他和古井的后人也一直有联系,他们在日本的各大中城市都有中医药店,一直想让老爷子去坐堂。这次和侄子都争着延请老爷子。
我很兴奋,世人终于知道了老爷子的价值。侄子哎,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也终于有人知道了我的价值,老爷子漂洋过海,我可以跟着狐假虎威开开眼界吹吹海风晒晒太阳欣赏一下灿烂樱花还有浅吟轻唱低眉顺首的日本女人。哇,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不去,我哪也不去。”老爷子断然拒绝。
大家愕然,侄子一时手足无措。大家都劝他,但是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侄子只好偃旗息鼓,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说:“我也怕你不去,那就算了。这是那本医书,我已经复印过了,原本还放起来,这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我心里一阵激动,总算和自己的弟兄又团圆了。老爷子打开盒子,抚摸了一会儿,眼睛有些湿润。侄子告诉他,古井的后人已经把那两本秘籍捐给了台北。
“你不用还回来了,我还想把家里这本也让你保管呢。”老爷子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此言一出,家里人一定和我一样,一下子都傻了。老爷子是不是这几个月窝窝头、白菜汤吃得脑子不好使了?他知不知道现在出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事?换一个人,做梦都得笑醒了。不出国也就罢了,这两本书,卖掉一本就小康了,还要拱手送人?
家人脸色已经拉下来了,提醒道:“你不是一直怕把这些祖宗的东西流落到国外吗?”
谁知道这句话引起了老爷子一阵咆哮,喝道:“胡说八道,香港和台湾是国外吗?香港很快就回归了,台湾也不会太久。在那,更能发挥作用,不要再劝我。”
最后的结局是,侄子没留下手中的那本秘方,也没把我带走。我还是孤零零的老哥一个。
我吼了几嗓子,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7
盼得深山出太阳,丫头终于来了,这是一大家子救星。丫头是老爷子对她的称呼,她姓丰,是中医院的医生,大家都叫她丰大夫。
丫头也不小了,三十大几的人。她长相非常一般,细高的个子还算说得过去,圆脸上有几个雀斑。她似乎不爱红装爱武装,从不薄施脂粉、淡扫蛾眉,那几个雀斑倔强地显露在那里,冷眼一看以为落了几个小飞虫。梳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发型,独辫。不是很长,有几分硬,走起路来整条独辫一翘一翘的,没有一点美感。
家人在外面等着,悄悄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也把老爷子最近的古怪行为都告诉了一遍。丫头微微一笑说:“他这是对中医绝望了,放心,我今天带来了好消息。”她示意家里人带她去老爷子的住处看一下。
丫头走进卧室,吓了一跳。不大的土炕上立着几块木板,悬在炕的上面,算是一个吊床。老爷子除了深通医理,对周易也有非凡造诣。他主张阴阳调和,冬天他也不睡热炕。他经常说病灶缘于热而非冷。热往往打破平衡导致阴阳失调。
对于这些,丫头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今天这个“吊床”不同于往日,一头宽一头窄,一面高一面低。这算什么吊床?这不就是悬棺嘛!意思是睡在棺材里。
“想学好中医,必须先弄懂易理。”这是当初老爷子对丫头说的话。
丫头还很自豪地甩了一下并不怎么美观的独辨,笑着说:“你尽管放心,我读了五年中医,医理学得通透。年年得奖学金,是学霸。”
老爷子冷冷地说:“我说的是易理,易经。可不要说你们什么学霸了,你们有几个能真正会诊脉的?”当时我就在旁边,老爷子说得太狠了,我怕丫头接受不了,想提示一句。
没用,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惭愧,我就号不准脉。”丫头并没有生气,她知道老爷子说的都是事实。她还真就没学过这些易理。她也一直在怀疑,她的老师、教授们,真的会号脉吗?她现在是正规的中医,看病时还是离不开一些仪器作为诊断的根据。她奶奶也曾经说过,真正的中医恐怕要消失了。
“师父,你又闹啥妖呢?”丫头走进来,大家如释重负。尤其是我,激动得眼泪都要……我有眼泪吗?只有丫头敢和老爷子这样说话。忘了告诉你们,丫头拜老爷子为师,已经八年了。
几个月的班房,老爷子见识了一些事情,在里面遇见和他一样遭遇的人。他们说,在一年里就取缔了几万家中医诊所,屡教不改的,扔进去待着。老爷子真就不敢了。
这时老妇人又出现了,她对老爷子的方子从不怀疑。尤其是上一次孙子的三毛钱药方,使她震惊。没等三天,孙子就好了,多少年过去了再没犯过。
市区有人开起了中医药大药房,缺一个坐诊大夫,老妇人向大药房推荐了老爷子。老爷子粗疏淡食视金钱如粪土,不再行医倒也没有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答应了。
8
大药房宽大的门面上写着常见对联:
但求世人皆无病,
何惧架上药生尘。
为了弘扬国粹,他们也是拼了,到处打出横幅:“医神重出江湖,不惧疑难杂症,小鬼望而生畏,阎王退避三舍。”一个巨幅照片挂在门口。我还有幸看见了那幅老爷子的巨照,摄协会员照的,怎么看也不像老爷子。
老爷子看到后很不爽,平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老爷子当然不会沉默。“摄协”把嘴一撇,一脸不屑:“看病抓药我不如你,搞这个你不如我。这是艺术,挂在这里得让他看上去像钟馗。”
老爷子一听说是艺术,人家又是“摄协”的,气馁了,最后弱弱地问一句:“我懂医术,不懂艺术。钟馗不是挂在棺材铺吗?”
“摄协”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指了一下老爷子,甩一下很艺术的长头发,走了。我分明听见了一个字:靠。老爷子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知道了得把这个“摄协”撕碎了。
我勃然大怒,大喊:“回来,“摄协”还骂人?很艺术吗?”
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短短几个月,龙城的这家药房大火。老板嫌火焰不旺,更是别出心裁,放号。火上浇油,火焰冲天而起,从各处求医问药的络绎不绝,门前车水马龙。拿到的,仰天大笑进门去;失败的,嚎啕大哭认倒霉。整个龙城的中草药都调集到了这里。邻市、邻省的草药也源源不断地开进了龙城。大药房为龙城的GDP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大盖帽”,引起了老爷子的注意。他看见了牛科长,牛科长随着“大盖帽”已经冲了进来。有人喊道:联合执法,都在原地不要动。老爷子当时就被带走,戴着几顶“大帽子”:无证行医走方郎中江湖骗子。
令我佩服的是,老爷子就是老爷子,完全是威武不能屈死则死耳的架势,挺直了腰板子一脸的平静。临出门前还淡定地对牛科长说:“你有病。”
“大盖帽”们勃然大怒。他们联合执法向来被恭敬着,竟然被一个老人骂了。看他腰杆挺得笔直,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上了手段,铐上押走了。
我知道老爷子不乱说话,看了一下牛科长,涂抹了一点大友谊一类雪花膏掩盖不住脸上的灰色,颧骨略有红潮,眉宇之间呈暗黑色,鼻尖发青,嘴唇暗紫,双目无神。
真的有病!我大声叫喊:“牛科长,你真的有病……”
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9
“丫头来了,六十四卦歌子背下来没有?”老爷子看到了丫头,语气缓和下来,来了一个后发制人。
“背下来了。师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没闹妖,我在说心里话他们就以为我有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生生死死再正常不过。万事万物都有发生、发展和灭亡的过程……”
她笑了:“咯咯,真没看出来,师父还懂辩证法。”
他喝道:“别打断我。阴阳也有亡失,阴阳两亡,就像是油干灯灭,人的精气没了,也就是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这一段时间一直在和祖宗交流,把最近这几年的中医情况告诉了祖宗,他们对我的后事和这本书有了交待。书烧了,免得遗祸后人。”
我不免暗暗点头,原来如此,睡在一个悬棺里是为了和祖宗交流。老爷子,我也想和祖宗见面。
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
丫头说:“师父你落伍了,现在中医要有变化。我老妈说,不出几年,国家一定给祖传老中医一个说法,那时候还得靠你们这些大夫和药方子。”
他说:“你母亲有些见识,应该如此。”
“师父你的方子得好好留着。我奶奶说,那都是老天留给咱们世人的,让你们来传承,拯救世人。”
鬼丫头,满满的都是套路。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
“你奶奶身体好吗?有几年没看到她了。也不知道她那位亲戚康复了没有。”老爷子显然被说服了,看起来他也没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烧掉的胜利。他转移了话题。
老爷子在大药房被抓走,老妇人把他捞了出来,罚款也是她给交上的。老爷子心里这一辈子最愧疚的人就是老妇人,总想为她做点什么。机会终于来了,圆了我们老爷子的念想,我心里为老爷子高兴。请原谅我不厚道了。
老妇人专门来找老爷子,她的一个亲戚病了,大病,是乳腺癌晚期。想保命就得切除一切乳腺,切除清扫淋巴结群,还得放疗,最后能不能保命还是一个未知数。
老爷子建议把病人带来,或自己去一趟。老妇人说病人在北京。老爷子也就作罢,把医院的诊断看了一下,脸色凝重起来说:“这是重症乳疳,就是西医说的乳腺癌。由六淫内侵、肝失疏泄所致。现在病人邪毒已经扩散,切除也晚了。”
老妇人的眼泪下来了:“这么说没救了?”
老爷子说有难度。然后沉思了一会儿说:“妹子你先回去,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想办法。只要是牛科长今天不来捣乱,这病就有三分治得。”
老妇人显然没明白,但这是最后一把牌,千恩万谢地走了。我也很奇怪,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提到牛科长。自从大药房事件,请原谅我用词不当,我们还没见过牛科长。
老妇人走后,老爷子去找了村委会主任,召集村里人,由老爷子家人带队,全部进山。老爷子在家里关起门来,九个小时不吃不喝不拉不尿。等他从屋里出来时,我大吃一惊。老爷子的腰弯了下去,满脸疲惫,好像虚脱了一样。
他把我和我的异姓弟兄们一遍遍翻看,最后像是下了决心,点上一炷香洗了手坐下去,虔诚地请了药方。
天黑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把药材交给老爷子。老爷子记上账,以后还要付给人家药材钱。
当天晚上,全家上阵,两口大锅不间断地烤药,没有了药碾子,全家人砸的砸剪的剪,整整忙活一晚上。用老爷子的话说,这是在救命。
丫头把书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说:“已经痊愈,没用手术,那时候北京的几家医院已经给她判了死刑,没想到竟然康复了。她说你是医神。”
老爷子呵呵了两声说:“我不是,我就是马二先生。你儿子上学了?”
丫头点点头说:“师父你就是医神。我奶奶说你也是我儿子的恩人。她把你的名字写在一块红布上,钉在我儿子的每件衣服上。”
老爷子站起来,踱了几步,没说话,酒糟鼻子放出红光,红光泛滥在脸上,仿佛微醺。想说什么,嗫嚅了一下,又停住了。
老爷子平生有一个贵人,一个小人。贵人就是老妇人,当仁不让;小人就是……呃,你们应该猜到了,牛科长,也是当仁不让。
丫头生孩子那年,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她本身是医生,利用职务之便,随时可以检查。只是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仪器,还没有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仪。还好,一切正常,也知道了是男孩儿,只等着他降生那嘹亮的一唱雄鸡天下白。谁也没料到,生产的时候出了问题,大问题。医生们就研究着动刀子。
现在剖腹产再正常不过,那时可不行,剖腹产在这个小城市里还属于冒险,去摸一把阎王鼻子。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老妇人果断打一辆出租车把老爷子接到了医院。
老爷子毫不客气地把医护人员轰了出去,只有他一人在产房。短短几分钟时间,就走了出来,对医护人员摆摆手。医护人员疑惑地走进去,忙活起来。很快,里面传出了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婴啼。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我也不知道。我想丫头后来一定知道了。这是师徒的第一次见面,孩子刚刚满月,丫头就随着老妇人,也就是丫头的奶奶,来到老爷子家,郑重其事地举行了拜师礼。
10
“丫头,将来有一天,中医真和你母亲说的那样,我就不烧这本书了,我把它捐给国家。”老爷子说得很郑重。
丫头看了老爷子一会儿,看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是真心话。她没再犹豫,掏出一张已经揉皱的纸递给他,说:“这是我妈妈给你的,在我这里装了好久。”
老爷子疑惑地看了丫头一眼,把信接过去,是带着龙城市卫生局几个大红字的信笺。他看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在放大,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咋可能呢!你母亲竟然是牛……”
“师父,别闹。告诉你,那个病人就是我老妈,痊愈了。看信吧。”丫头打断了他的话。
老爷子读出了声:你就是医神。只有这短短的几个字。
我很得意,我早就看出来了,说了几次没人理我。
哦,愚蠢人听不见我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