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大队窑上搬砖,母亲在生产队里干农活,两个人都很忙。特别是母亲放工回来还要做家务,一直忙到晚上,她还在昏暗的油灯下,靠着床头给我们做鞋子。
记得她总是把一个叫做顶针的铁箍套在手指头上,用它使劲地把大针扎过千层底,再拿出一个夹子来,夹住大针那头往外拔,然后“呼哧,呼哧,”有节奏地拉绳子。我就躺在她的旁边,每天这样看着,直到疲倦了才肯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妈妈还没有睡,只是她每扎一针都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寂静地夜里,听得有些让人害怕,她这样已经有好些时日了。我说:“妈,你要是累了,就别做了,你叹气叹得我好怕!”妈妈就放下手中的鞋底,吹了灯,转身把我搂在怀里说:“睡吧,妈不累。”说完,禁不住又舒出口长气。
妈妈似乎是有很多心事藏在心里,连我都能看出来。她看天上的云,远处的荒坡都能呆呆地看上老半天。父亲说,有回她洗脚,还没有脱袜子就把脚往盆里放。
那天,她又盯着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发呆,看了好长时间。我也好奇地跟过去看,只见是一只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直叫唤。那鸟不似麻雀,也不象喜雀,羽毛很鲜艳,特别是头顶上那撮紫红色的羽毛,随着头的扭动,在阳光下显得格格不入,是我们平常很少能看到的那种。妈妈用手指着问:“平,你有没有看到?”
我说:“看到了。”
“你真的看到了?”妈妈激动了起来,把我拉进怀里。
“看到了,是雀,八哥吗?抓来给我玩。”
“只是只雀儿?”
“是雀儿,好漂亮!我要!”
妈妈不再作声,只是怔怔地看向我。她又不理我了,这个妈妈整天神神叨叨地,不是雀还能是什么?
父亲说,妈妈是想小姨了。
记得妈妈常说,小姨长得非常漂亮高高瘦瘦的,身材又好。那时候她在公社宣传队里唱样板戏,我们都去看过她表演了的,那回她演的是喜儿。
“喜儿,你知不知道?”一说起小姨来,妈妈满眼都放光。
她对我说:“她可是能踮起脚尖来跳舞的。看完后,她还带我们去逛街,给你买好多好吃的,把你背在身后疯了似地闹,像在台上跳舞那样,引得街上的人都停下来观看。都说,看到喜儿了,那个女孩就是喜儿。”
“那后来了呢?”我眨巴着眼睛问:“现在小姨到哪去了?”
妈妈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说:“她最喜欢你的了。”
小姨真的长得很好看吗?有多好看?能有年画上的漂亮?父亲到窑上去搬砖,妈妈上工去了,我托起腮帮望着远处的天空想:小姨到哪里去了呢?她不会是到天上去了吧?和天上的仙女们住在一起,还是,像喜儿那样躲起来了?妈妈说喜儿躲到山洞里,最后变成了白毛女。不行!我得去找她。想着想着,我不由自主地出了门,向村外走去,不知不觉我就走到了那块荒坡地。
荒坡长满杂草和灌木,坡上坡下开满各色的花,高低肥瘦的都有,紫色的居多。妈妈是在看这些花吧?是的,她一定是在看这些花,记得她对我说过,小姨喜欢这些花,还是小姨告诉她这花的名字叫丁香花的,小姨说,真奇怪,花也有叫丁香的,这么丑的花也能叫丁香?
我在荒坡上走,荒坡上一个坟头挨着一个坟头。坟头是埋死人的地方,这我早就知道,人死了就住在里头,里面是他们的家,我并不害怕。
我又抬头看天。日头已经偏西,躲到了云层后面,把云染成一遍血色,像是一片一片鱼鳞。鱼鳞们整整齐齐地排着队,缓缓移动。我正好奇地盯着那些鱼鳞看,忽然,最前头那片鱼鳞开始变大,变了样,慢慢地变成一朵大鸡冠,凶恶地去啄那些鳞块。于是鱼鳞们开始慌乱,四下逃窜。就在这时,一朵极大的紫云飞快地赶到,它像是一匹骏马把鱼鳞和鸡冠都冲散,太阳从它们的缝隙中射出万道金光,像一把把利剑刺得我有些头晕目眩。只见那匹骏马一抬头,一声嘶鸣,四蹄腾空,尾巴拖得老长。我禁不住大叫:“背上我,也我要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平儿,回来!”好像是外婆的声音。
“回来了…”是谁替我应了一声。可我明明是不想回去的。
突然眼前一亮,是妈妈把遮住我眼睛的手拿开,我看到了满屋子的人,个个都在哭,几个男人用粗麻绳绑住一个大黑木箱子,是谁把一个碗摔到了地上,碗被摔得粉碎,众人一齐发声喊,都把粗麻绳背到了肩上,抬起黑木箱就朝屋外涌去…
“平儿,回来!”外婆又在喊我。
我眼前又一亮,一个蒸饭用的木桶从我头上揭起,我仿佛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迷糊中,我看见外婆端着一碗水,顫顫威威地迈过房门槛正向我走来:“平儿,回来!”
“回来了…”是妈妈拖着哭腔在答,就在我耳边。
父亲把木桶放到一边说:“好了,好了,醒过来了。”他长长舒了口气。
外婆慈祥地看着我,把碗送到我嘴边说:“来,喝口水,你发烧一整天了,净说胡话,说什么背上我,带我去的…”又用手摸摸我的头,转过身去对父亲说,“还烧,也不知是受到什么惊吓,明天还是送去大队叫吴医生打一针。”
我喝了水,又迷迷糊迷地躺下。妈妈拿块湿毛巾搭在我的额头上。妈妈说:“我看老三真地是回来过了,那天我就看到小雀在门口叫地不太正常。我问平儿看到了什么?他说没有什么,就是个雀儿,但卢市的陈瞎子说,小孩子阳气轻,是能看到的。”
父亲说:“没看到就是没看到,你不要自己瞎想,难道她还会回来吓平儿?她最喜欢平儿的了。”
“是的,”外婆说,“你就不要瞎想了,我们都舍不得她走,那又能怎样?这都是命,娘的命不好,没有儿子,只生了你们五姐妹,你们就是娘手上五根指头,去掉哪个都疼,那也要活下去啊。你大他是国民党不假,但那是拉壮丁去的,老三太好强了,非要入什么团,那时我就反对她去唱戏,结果还真把自己唱到戏里头去了。”
妈妈说:“大大一辈子忠厚老实,我们都像他的个性,只有丁香好强,要上进。”
我睁开眼睛问:“丁香是谁?小姨不是叫丁香吗?”
外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说:“我儿聪明,丁香最喜欢我儿了。”用手轻轻地拍我,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妈妈对外婆说:“娘,你说奇不奇怪,我早上起床,鞋子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最后一翻枕头,在枕头底下。”
父亲说:“我看你确实是走火入魔了,你会不会是纳鞋底时,拿旧鞋子比对新鞋,然后就… …”
妈妈不再说话。外婆对妈妈说:“明天我和你去卢市,再问一下陈瞎子。”停了一会,想起来又说:“把平儿也带上,卢市大医院水平高些。”
第二天去卢市卫生院打了针,又喝了一碗外婆买的包面汤,我精神好了很多,回来就跑去找小伙伴们玩,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妈妈和外婆已经坐到了桌旁,桌子上还是点着那盏用旧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火苗像黄豆粒一般大小,随着人的移动在那里一摇一晃,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我看见桌面上铺着一张白纸,旁边还摆放着一瓶写毛笔字用的墨汁,应该都是今天刚从卢市买回来的。妈妈正用铅笔头在纸上描,描出来的全是裤子或褂子,最后才在边上描出一把小木梳。我看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只是觉得这衣服实在太小了,这得多小的人才能穿上?
画完这些,妈妈开始拿剪刀来剪,她剪一个,外婆就拿走一个,拿过去全部叠放在旁边。两人都不说话,神情很专注,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差错。我不敢出声,很听话地坐在旁边看,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好多。
妈妈又打开那瓶墨汁,拿一块旧棉絮蘸上墨汁去染那些衣物,染完裤子,又染褂子,再染梳子,把它们全部染成了黑色,最后都摆放在桌子上。我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外婆,终于忍不住说:“小姨喜欢紫色。”妈妈和外婆都吃了一惊,两个相互对望了一眼。外婆过来摸我的头,我感觉到妈妈又想来拿手捂我的眼睛,但终究还是没有,她知道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白天妈妈要出工,外婆在家都已经收拾妥当。一把团香,一叠黄裱纸和昨晚的那些物件都一起搁在篮子里。太阳快落土的时候,她们出了门,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妈妈转身停住看了看我,又看外婆。外婆说:“让他跟着吧,他已经大了,什么都懂。”
还是在那块荒坡地上,丁香花迎着早秋的晚风开得正艳,满地都是,高处的长得茁壮呈酱紫色,挂在树枝上随风摆动。这里我来过多次,我知道小姨的家就在这里,就是不知道具体位置。
妈妈先去摘花,专拣紫色的摘,摘了一大捧,把它们都插到了坟头上。外婆点了香,又点了纸,再来和妈妈一起烧那些裤褂和木梳。我蹲下来傻傻地看,也找根小木棍来学着她们那样拨拉,风一吹,纸灰在我们头上乱舞,心绪也随之变乱。这么小,她能穿得下吗?她明明是喜欢紫色,你们就是不信我。
妈妈拨拉着纸灰对着坟头说:“老三,你就安心地走吧,什么党,不什么党的,我们老百姓不懂,我们大大是被国民党抓走的,他打的是日本鬼子,日本投降他就回来了,我向你保证他不是电影里面的那种,不是反动派,你不要恨他了!衣服你收到以后,就不要再来缠着我们了,各有各的生活,平儿也很好,长大了好多,你就放心走吧,总之,不要…”说着说着,妈妈的声音就变了,再也说不下去。
听到妈妈说我时,我脑海又闪现出众人抬走黑木箱子的那一幕,一个碗被摔得粉碎… 鼻子一酸,感觉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起身抬起衣袖来擦时,不经意望向西边的天空。那刻,太阳刚好没入地平线,西边的半个天空像火烧了似地通红,红霞如波涛般凶涌,那匹紫色的骏马早已经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