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小明滚出去,这话前几年很流行,一听就惹人会意地笑,或无厘头地笑,如此也可见全国上下小明之多。我认识的也有很多小明,这个小明认识有十来年了。
当初认识小明的时候,他开五金厂。
2009那年6月5号,我派到巷子镇上班。新上班的单位其实是原单位按照镇区拆开,又升级与原单位同级别的单位,新同事大多从不同地方调整过来。第一天上班,新景新人新气象,大家对明天充满美好期望,都表现出要团结一致、奋发向上的精神面貌,这非常感染人。于是,我就想请办公室同事吃饭,又正好是周末嘛!和我同办公室的是三位女同事,两位结了婚,一位大学刚毕业,都比我小,都是巷子镇人。
下午上班,我正准备说请她们吃饭,手机响了,一看,老刘。老刘以前就很熟,他也是巷子镇人。老刘说草哥,听说你来了我们镇上班,晚上一起喝两杯,必须的。我爽快答应,还说我有三位女同事呢。老刘哈哈坏笑,一定要叫上,有靓女喝死都开心。我就和三位女同事说,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我朋友请。她们集体叫好,一个个故作心有灵犀又一脸真诚地说,本来我们打算今晚请你的,我们说的是真的,我们早就商量好的。
吃饭在小农庄,池塘边上。老刘领我们进去,坐好了说,今晚还有个朋友,小明。
到!传来一声硬朗地应答。说小明小明就到,从外面进来,提一箱酒。小明三十来岁,个不高,身板很厚,寸头,国字脸,上下两块厚嘴皮向外翻,脸上挂满弥勒佛般的笑容,挺让人亲近。可惜那时小明滚出去这话还没流行,要不我准说小明滚出去,好博大家一笑。
老刘说,小明快进来,开饭。小明说,开什么饭,开酒。小明就忙着开酒。老刘对我们说,小明是大老板,我小兄弟,广东坪石人,在巷子镇开五金厂,生意挺旺的。小明开完酒,过来坐下说,老刘你别吹大我,我算什么老板,就一干苦力活的。为表示自己不是谦虚,小明向我们摊开双手说,看,这就是证明。小明的手很像小时候语文课本上陈秉正的手,手指粗壮,手掌厚实,手掌和手指上显眼地布满泛白的老茧。展示完手,小明继续说,我真是干苦力活的,十七岁出来就干五金加工,干了十几年。小明的爽朗和老刘的热情,感染了我们,气氛一下热烈起来。
这晚喝得非常开心,没想到两位结了婚的女同事挺能喝,而且放开地喝,没结婚的同事做司机,没喝酒。结果五人喝下3瓶53度的白酒,气氛好,心情好,所以也没人喝醉。临别时,老刘、小明和我的女同事们依依不舍,千言万语地相约,一个礼拜至少要聚一次,一定要聚一次。呵呵,这几个男女,一喝高,居然把我晾一边。
其实大家都知道,喝多了酒的话,有时候是鬼话,有时候是非常真的话,鬼话也许有人信,但真话也未必能兑现。那晚他们几个约一周至少聚一次,我和老刘这对老朋友都没实现过,也只是隔三差五地偶尔聚聚。现在的人大家都互动得厉害,圈子也多,没好到夫妻样的份上,哪能天天见。和老刘聚聚的时候,我一定会叫两位能喝酒的女同事。可她们咋说的啊,打死也不去了,那次简直喝疯了,回家吐个半死,老公骂死了。
而小明呢,开始说在外地,一两次之后干脆找不到人,电话关机!我问老刘。老刘说,我都好久没见他,听说他最近厂子不好做,有点麻烦,具体也不大清楚。这就不好深问下去。此后很久,大概有两三年吧,没见过小明。
有次夏天的周五,大概是13年,在一家大排档和朋友喝酒,这排档生意很好,坐满十几桌。我被朋友灌得七七八八,头有些大、肚子很撑。为了把一杯啤酒倒下去,我就站起来,再一口倒下去。然后依然站着,点根烟。草哥!听到叫声,东张西望找不到谁在叫。朋友拍拍我,再指指方向。一看,隔桌有张台那边,有人在向我挥手。看几眼,看清是小明。小明在桌椅间艰难地向我走来,小明明显胖了。小明好不容易来到我身边,我感觉他真的喝得差不多了,一股很浓的酒味,比我还浓。小明说哥,好久不见你们,还记得那次吗?那次喝得真开心,我一直没忘。
我和小明搬椅子到旁边空地坐下。小明说哥,今天咱不喝了,陪客户喝太多。你电话没变的,我知道,明晚叫上老刘,咱们一定喝一下。说着话,小明从兜里摸出张名片给我说,这是我电话,我明天电话你。
小明回去后,我仔细看看名片,公司副总,不过公司名有点怪怪的。
第二天晚上,老刘,我,小明,小明公司三位靓女,又到池塘边那农庄吃饭,还是那张台。农庄里里外外环境好像这些年一直没变。小明说哥,你女同事不来,我就叫我们公司三位业务员,陪你们喝酒。三位靓女很年轻,也的确比较靓。我和老刘很兴奋,向三位靓女频频进攻。三位靓女酒量也不含糊,几个人喝得风卷残云。可我突然意识到,小明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很放不开地喝,蛮有心事的样子。为了照顾小明的情绪,我就转过来和他闲扯。两人一说一说,小明突然对三位靓女说,你们先回去,明天还要谈业务,我三哥们再聊聊就散。
三位靓女走后,小明对老刘说,老刘不是我忘记你了,我这几年很衰的。草哥谢谢你经常叫我喝酒,可我真不好意思见人啊。其实我只叫过小明一两次,之后,他电话就打不通。小明接着说,我那五金厂是和朋友合开的,本来很赚钱的,可两人合不来,落到要打官司的阵仗。我觉得打官司没意思,就把投资的几十万退出来,公司赚的钱我一分都没要,老婆骂死我了。那阵子心里烦得很,觉得丢人,都不好意思见朋友。
老刘说,过去的不提,不熬过来了吗!现在好就好,都做副总了。小明说,鸟副总,说不定又被忽悠,我投进去差不多一百万,鬼知道公司背后是个什么鬼。我当时看他名片老觉得有点不妥,就问小明,你这贸易公司到底怎么回事?
小明突然像换了人似的,说,不好意思,喝多乱说话,来,哥们好多年没见,开心喝酒,不谈公司事,你们要祝贺我们公司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既然小明放开喝,不提公司了,我们三就继续喝起来。
可这晚喝过后,小明又失联了。
这回忙日忙夜地忙了大半个月后,终于轻松下来,我就找老刘喝酒,要他一定把小明叫上。可小明找不到了,打他手机,电话里说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打他名片上公司的座机,电话里说,您拨打的号码已暂停使用。老刘说,这个死小明,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这回我终于问老刘,你和小明,到底啥样子的交情?老刘说,我俩没啥图的,就是说得来的朋友,喝酒说话都不见外,不过他具体情况,真是不清楚。
此后,又是一两年没见过小明。我和老刘依旧还经常聚聚,很多时候已经淡忘了小明这个酒友,不过偶尔也会提起。不过就算提起,也只不痛不痒地提提,当做也许不会再见面那种提提。
一晃,小明滚出去这话,已经很流行了,闲扯或者喝酒时大家时不时来上一句。
一次,外省一高中同学过来,我就叫上老刘,准备去饭馆吃饭。老刘说,老同学来,去个好地方吧,去奔月酒店,刚好我有两千块优惠券,可以一次性消费。刨去两千块,再贵也不会太贵了吧,这费用还承担得起。可一走进奔月酒店,感觉这太豪华。一楼大厅好几个车呀房呀的展厅。远远看到很多块大大的展示牌,类似宣传广告什么的。我总感觉大大的宣传牌上,有个大大的气度不凡的人物很像小明,就和老刘说,那不是小明吧!老刘莞儿一笑说,别开国际玩笑,上房间点好菜等你老同学才是正事。
我这老同学,当时在班上很搞笑,总能弄出全班哄堂大笑的气氛来,他的名字叫大明。为了陪好大明同学,我把外市最近的一个女同学也强邀过来。这场酒,就喝得古灵精怪了,女同学老要大明同学扮演小明同学。女同学说大明滚进去,大明同学就假装打开门要出去。女同学立马说,大明滚进来,大明同学就立马关门跑回座位。玩了几个来回,我觉得对不起大明同学,就偷偷和他说,你傻啊,一个老娘们你还玩得这么起劲。大明偷偷告诉我,我不傻,我乐意,现在你知道了吧,当初我暗恋的就是她。我回忆当年班上的情景,还真有点像,只是当时很茫然而已。不过我下定决心,今晚就这样让他们两个疯个够吧,但绝不能让他俩出轨,绝不能弄出拆散一对是一对的同学聚会来。
大明再次打开门,假装要滚出去的时候,女同学又大叫,小明滚进来。这次她把大明叫做小明了。大明就故意把门打开,继续往外走。女同学惊呼,小明你居然不听老师话,小明滚进来。一张脸就从门边探进来,张嘴就说,谁叫我滚进来?我和老刘惊呼:小明!
果真是小明!小明的脸很好认,两张嘴皮外翻得很。小明进来了,和我们一起添酒回灯重开宴,继续喝。真正的小明来了,我大明同学也不好意思和女同学玩小明同学滚出去的游戏了。小明这回西装革履,打着非常漂亮的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明告诉我领带是什么牌子我也忘记了,反正这回喝得非常开心,老同学来又加上遇上多年的老酒友。
喝到痛快处,小明说他现在搞中医,常在各地讲学,讲中医学,讲中医怎么治病救人。原来,小明今晚就在这酒店开讲座,才遇上我们的。小明说,他现在觉得人生非常充实,能用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给全国人民带来健康,善莫大矣。我没太认真听小明说的话,也没有心思分辨小明反复强调的的中医理论,但我狠狠罚了老刘一大杯酒。我说我一进酒店就觉得宣传牌上大大的人物是小明,可老刘他说我开国际玩笑。老刘被罚一大杯,有点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几下后,好像故意找小明岔子说,小明你干中医是好事,可你别忽悠中医。小明倒更大杯酒,一口喝掉,说老刘你放心,火车不是推的,我祖上都是老中医。
这晚,喝到怎么散场的都断片了。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才醒过来。醒过来就记起一件事,立马打电话问大明同学,昨晚他和女同学到底有没有越过轨道。大明哈哈笑说,向你保证过的,绝对没有,不信你问你小明朋友,房间都是他开的。我赶紧找小明,可发现不知道怎么找,没联系方式。我问老刘,老刘也说没有。过后,我和老刘去酒店问,酒店的人居然说客户要求保密,不给。
此后又几年,我还是没有小明的联系方式,也没见过他。问老刘,老刘说,没见过了,不知道了。这几年,我自己也有了很大的变故,虽然当时来巷子镇新单位上班,对工作怀抱着美好的期望,最初和同事们团结一致、奋发向上的精气神也非常感染人,但还是不愿意顺流于某些东西,人各有志一样地离开了上班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样子到底是得还是失,反正当初叫我来的头儿,听说今年已经抓进去了。
这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草哥,我是小明啊!我一听,知道是这个小明,就说,你这个混蛋,经常玩失踪啊,一玩就好几年,这回又滚回来了。小明说,草哥,听说你已经不干工作,我正好有事想找你聊聊,明天早上喝茶。喝茶好,反正年纪大了,也不敢经常疯狂喝酒。
小明在大酒店定个包间喝茶。看到小明,就觉得这家伙变化很大。小明穿一件白色旧式的对襟唐装,都是布扣子呢,小时候见过远房的爷爷穿过。小明人清瘦了很多,皮肤也白净了很多,颌下的胡须两三寸长了,那气势,颇有仙风道骨。小明的手,也柔和很多了。只是他脖子上硕大的黄金项链,稍显与浑身的味道有点不搭。我不禁调侃说,小明你出家啊!小明说,没呢,我入世了。这家伙,说话都带上禅味。
喝了三五杯茶,吃了点点心,小明就用非常正式的语气和我说,草哥,知道你现在不上班,我正式邀请你,和我一起干吧。你人脉广、多朋友信任,只要你和我一起干,包你一年胜十年。我心里很开心,看来小明现在的确混得不错,人的境界都不同了,更难得的是,他发达后还记得我。
我问,小明你现在到底做哪门子生意啊!小明说,哥你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小明说,现在社会,有钱人越来越多,健康越来越重要,人越来越怕死,为了多活几年,甚至多活几天,花多少钱都不在乎。这道理非常正确,从小明口里说却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小明说,现在患病的人也越来越多,得死病的人也越来越多,比如癌症啊!我想起来,小明当年讲中医呢!我就问小明,看你的意思你能治癌症?
小明站起来,把屁股下的椅子向我移了移,靠近了我小声说,哥,这癌症哪能治啊,能治好的都在医院治好了,不治也能好的那是它本来就能好,治不好的只有等死,可等死的人只想多活几天。这不,生意就来了嘛!咱专找这种人,尤其家里不缺钱的人,他给多少都愿意。我问小明,你真有绝招让他们多活几年,多活几天吗?这个可忽悠不得。
小明说,草哥,我一直敬重你,才和你说实话,我还真没办法治癌症,也没办法让他们晚死几天、晚死几年,该什么时候死他还得什么时候死,癌症这问题,全世界都没办法。但我自有一套法术,让他们相信能治。反正都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治不好也不能怪上我。这生意无本万利啊,一年找上一单,十几二十万就到手。我这几年,每年都十来单呢。
我心里怪怪的,小明果真不是以前那个小明了。小明仿佛看穿我心思,立马说,草哥,我不求你立马答应我,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子。这么多年,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力都努过,可最后干啥都被坑,这世上倒处都是坑啊!
我忍不住说,谁没有被坑过啊,被坑过不一定就要去坑别人!小明说,哥你知道我这些年经常失踪的原因吗?十七岁开始,我干了十几年苦力活,终于和朋友开起五金厂,生意旺得很。可这朋友,他居然和我老婆勾搭在一起。这事够丢人不?是男人都接受不了,我想死的心都有。再后来那贸易公司,哥你还记得不?他妈的简直就一传销公司,我一百多万辛苦钱全打了水漂,还因为做个狗屁副总,在牢里关了一年多。
哎,小明的确命不好。其实这些年,我和老刘知道小明背后肯定有故事,只是不明确是哪个版本。小明的确不容易,象很多人一样,不容易!
小明似乎看到我的犹豫,继续说,草哥,咱一起干吧,你就当以前那样关心我呗!老刘现在能赚钱,我不找他的。其实退一万步说,我现在就算在骗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是给病人和他的家人,带来心理安慰啊,这简直就是临终关怀!
听到临终关怀四个字,我心里一激灵,多不吉利的说辞。这些年,其实小明一直在我和老刘的心里,见与不见、想起还是不想起,都在。但现在,小明他不需要在我们心里了,我们也给不了他关心了,其实也从来没真正给过。
小明滚出去,这话怕是再也不合适和小明说起。我只好胡乱找个借口,起身自己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