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红相间的大巴车低轰着行驶在阴郁的天空下和斑驳的道路上,车内的志愿者们对即将进行的敬老活动充满了期待,无一不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静怡眺望窗外,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她轻轻摩擦着手掌,脸颊上有着被夕阳映红的云彩。“这次敬老活动可是我大学以来的第一次志愿活动,只要攒够志愿时长,待到山花烂漫时,党徽就会在丛中对我微笑,哈哈!”静怡高兴地想着,阴天并没能影响到她的激情半分,地上碎散的石子并没能颠簸她的决心半分。
“到地方了!”
随着领队的一声大喊,车内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志愿者们都伸长脖子向前面的目的地看去,静怡则是直接起身,恨不得拿个望远镜去把敬老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只见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全自动铁门,贴门后站满了扒着铁门对外面翘首而望的老人,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仿佛是一群小孩看见了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一样。“两方人马”就这样互相翘望,仿佛一边迫不及待想进去,另一边则迫不及待想出去。
随着领队与敬老院安保人员的沟通完毕铁门缓慢打开,志愿者成几路纵队井然有序的进入敬老院,本来扎堆的老人见状立马散开到两边,并对我们鼓起了并不响亮的掌声。静怡昂首挺胸地走在队伍中,掌声里,她好奇的左顾右盼,映入她眼帘得是一列禽舍,内养了两只鸵鸟,三只大鹅和四只孔雀,从里面穿出的难闻气味并未影响静怡和其他志愿者对禽类拍摄的兴趣;而老人宿舍与禽舍并排相连,一眼望去,那是一个略带古风的二层小楼,通过房门从外向内看,里面灯壁辉煌,让静怡联想到了她老家的三星级酒店,而在这对面的是两个宿舍,墙皮稍有脱落;再往深处走,便会看到一个二层食堂,看起来中规中矩,和她初中学校的食堂差不多;食堂,禽舍,宿舍,仓库,包围起来一片小小的空地,那便是老人们平时的活动空间。
这时,在老人堆中走出一个头发稀少,大腹便便但脸上的笑容却无比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他介绍自己是这里的院长,并表示欢迎志愿者们来到本敬老院,随后几乎是和领队手拉着手聊了起来,领队也是与院长聊得满面通红,笑得合不拢嘴。
在之后领队便给志愿者们布置任务,大概分为“包饺子”、“打扫宿舍卫生”、“收拾禽舍与菜园”以及“表演节目”,静怡没有节目也不会包饺子,于是便被分配到了宿舍二楼打扫卫生。
“院长......”静怡扭捏的叫了声院长。
“有什么事吗同学?”院长脸上再一次出现无比和蔼可亲的笑容。
“那个......厕所在哪儿啊?”静怡不好意思的问。
“噢!我带你去。”院长热情的回答道。
静怡跟着院长来到了宿舍一楼的一处单人房间,里面正有一位衣着鲜艳的老人坐在床上摆弄智能手机,见到院长进来,他抬了抬眼皮,并没有说话。只见院长弯下腰来,声音亲切地对老人说:“有位同学想借用下厕所,您看......”
“哦,用吧。”说罢,老人缓缓起身走出房间,从始至终并未多看二人一眼。
等到静怡上完厕所后,院长便带静怡上楼去打扫卫生,静怡被带到了一处隐蔽的拐角处。一座水泥楼梯像是青草地里的一棵被烧焦的树一样突兀而起,静怡顿感疑惑,为什么一楼的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琢,唯独这座楼梯却与其他配置大相径庭?虽然心里犯嘀咕,但静怡并没有把心中所想问出来,只是跟着院长穿行这条阴暗的楼梯拐道。
“好了,你要打扫的就是从这里到那边的卫生区域,好好干。”院长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可亲的声音鼓励静怡。
静怡揉了揉眼睛,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幕——二楼的样子与一楼相差实在太大,且不说没有一楼有古典气息,甚至比普通的民宿还要简陋一些,满是黑字的地板,地上脱落的墙皮,并不明亮的灯光......毋庸置疑,一楼与二楼的投资数额是相差甚远的。
也许是有些不知所措,静怡迟缓的对院长点了点头,然后向院长划分给她的卫生区走去,为了缓解她自己的精神状态,她自我解释道:“没想到敬老院也有普通用户和VIP用户的区别,今天我一定要让老人家体验VIP式服务!”说罢她又变得激情满满,几乎是小跑着像她的目的地前进。
但是接下来静怡的所见立马又将她刚刚迸发的激情压缩成了小小一团。
当静怡打开二楼房间的房门时,一股暖臭的气味便从屋内拥挤而出直击她的泪腺,她知道这是“老人味儿”,但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浓烈的老人味儿尽管这种味道让静怡几乎无法忍受,但是她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屋内。
“您好!我是来为您服务的志愿工作者!”静怡用尽力气才是自己的声音显得朝气蓬勃一些。
“啊......哦哦!”坐在床上的老人先是一脸惊吓,然后很快又变得唯唯诺诺,连声音都是沙哑而颤抖的。
静怡自以为是自己的突然闯入吓到了老人,于是接下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尽可能温柔一些,但那位老人始终都在保持着一种警惕的状态,眼神四处乱瞥,嘴唇微微颤抖,好像有什么吓人的怪物在附近一样。不仅是老人的举止很奇怪,老人居住的房间也明显比一楼的那一间单人间简陋许多,不仅没有卫生间,地面也肮脏很多,当静怡拿起屋内的墩布想要拖地时,却发现墩布条干拧在了一起,用水根本冲洗不开,而且墩布很脏,在地上拖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脏水,如果说只有这一位老人的房间是这种情况还情有可原,但静怡一连打扫了几个房间都是这种情况,甚至是说连老人穿的衣服都是又旧又粗糙,所以静怡不得不推断这个宿舍楼起码是二楼根本就没有专门的清洁和护理人员!
如果说在二楼有什么比前面那些让静怡不禁遐想的地方的话,那便是在二楼尽头的那一间“小黑屋”!在她来回清洗墩布的过程中,静怡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观察那间隐蔽的小黑屋,它像是有一股引力,总是吸引静怡去上前一探究竟;它又像是有一股斥力,所有的老人都离它远远的。在基本完成了打扫任务后,静怡放轻脚步,屏息凝神的去接近那个半掩门的小黑屋,每靠近一步,顶上的灯光好似就暗了一些;每靠近一步,静怡的脚好似就沉重了一步;每靠近一步,静怡的心脏就好似被抓紧了一些。当迈完后一步时,一颗豆大的汗珠滑下静怡的侧脸,一阵寒颤掠上静怡的脊背。静怡颤抖的伸出手去打开那扇半掩的门,当门缓缓完全打开后,小黑屋的全貌尽现静怡的眼底,它好像一头睁开眼睛的怪物向静怡露出了獠牙一一小黑屋内十分狭窄,甚至比一楼房间的独卫还要小,一个高大的人甚至无法在里面伸开手臂,顶上没有安装电灯,屋子中央摆放了一张小小的椅子。
仅是与这头怪物对视了一眼,静怡脑中便出现了一条挥之不去的判断一一这是专门用来惩罚老人的小黑屋!
静怡的腹部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样疼痛,她无法接受自己认定的这个事实,而周围的老人则像是古代部落中亲眼看到有人正在触犯禁忌的祭司一样惊恐无比,他们纷纷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双手搓着大腿两侧来回走动。在静怡冷静下来后,她内心迸发出的强烈正义感,使她迅速掏出手机拍下了眼前这头“怪物”。
“同学。”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静怡身后,他的声音像是一双枯手一样扼住了静怡的脖子,吓得她差一点就将举在半空的手机甩了出去。
“同学,派给你的活都干完了吗?”
一句语调和蔼的话语再次传入静怡耳中,静怡急忙把手机装入口袋,收起惊恐的表情,回身去面对那个和蔼的声音。
“是啊院长......我都干完了!”静怡强装镇定地说,不知为何,院长的脸上明明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但现在在静音眼里,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可怕!
院长别过头去用极其不易察觉的神色变化去面对周围站着的几个老人,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但老人们却像是条件反射似的迅速低下头去,颤抖着嘴唇,绞着双腿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院长又和蔼可亲的面向静怡低声说“工作完成了就到楼下去歇歇吧。”
“好!”静怡瞬间面色铁青,一步一顿地向楼梯走去,等她离开了院长的视线后,她便像一只斗败的犬一样连撞带跑地逃离了宿舍楼。
从宿舍楼出来后,外面的世界映入眼帘,静怡好像跨越了阴阳两界般地如释重负,她双手撑住膝盖,不停地喘息着,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像铅块一样灌在她的心底,她试图暂时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于是她向院子中央观看表演的地方走去。院子中央,老人们坐在马扎上,将表演者们围起,现在正在舞台上表演得是与我们一同前来的县艺术团的一些老年成员,她们大部分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却依旧从事歌舞事业,几位老年舞者身着统一的表演服装,随着从音箱中飞出的音符翩翩起舞,她们一个个神采飞扬,舞姿优雅,仿佛敬老院的所有光线都投射在她们的身上,她们脚下的板砖成为了专属于她们的舞台,志愿者们凑在一起看的津津有味,就连禽舍的鸵鸟孔雀大鹅也站在围栏边上观看的流连忘返。
可反观那些老人们,面对堪称优秀的表演,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产生丝毫的情绪变化,他们眼神空洞,嘴唇微颤,仿佛他们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应和我们的到来,顺便继以往日地消耗自己余下的生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在静怡看来,把几位舞蹈的老人围起来得不过是一圈被吸干养分的枯木!
随着表演的结束,静怡的支愿服务工作也到达了尾声,志愿者们像来时一样井然有序地行走,静怡走在队伍里,低头沉思,脚下深一步浅一步,敬老院的老人们跟在志愿者队伍后方不远,像一群负责接送任务的佣人。
静怡在大巴车里坐下后,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与她此次同行的同班同学,同班同学听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并告诉静怡在自己打扫禽舍时发现里面有很多沉年积累的垃圾,这表示这里以前并没有人认真打扫过,一切都仿佛就为了等我们这些志愿者到来后再打扫一样,连动物都照顾不好,更别说人。,就在这时,静怡透过车窗看见了一楼那位衣着光鲜亮丽的老人,他一失今早的风度,唯唯诺诺地跟在一位戴着墨镜,手拿公文包,腰别爱马仕的一位男人身后,脸上一副难舍难分的表情,手上则是提着一盒价格不菲的保健品。而那位成功人士则是头都不回的快步向前走着,仿佛要忙着去办什么急事。如果没猜错的话,二人应该是所谓的父子关系吧。
静怡鼓起勇气向同行的同班同学讲出了自己今早经历的事公之于众的计划,支撑她说出这些话得是她的积蓄已久的正义感,可让静怡没想到的是,同行的同班同学竟在思考片刻后表示:“没必要,这些都太正常了,见怪不怪了。”
静怡张了张嘴巴,但却没再说下去,她想也是,凭她一个女孩子到底又能为那些老人做些什么呢?既然这里的情况存在已久,那便不是靠一两条舆论就能够将其摧毁的。顿时,巨大的无奈之感把静怡那少女的心压到了谷底,她无法理解,既然上天给了她可以看透事物现象本质的眼力,那为什么没有给她可以动摇其分毫的能力呢?
静怡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敬老院,老人们围在铁门后,用惊奇的眼光翘首跳望我们,院长站在他们中间,用和蔼可亲的笑容送别我们。
一辆黑红相间的大巴车底轰着行驶在阴郁的天空下和斑驳的道路上,静怡将头倚在车窗上,眼眶通红地删除了她手机相册里的那头“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