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

周秦是我大学时期的同学。

二零一零年深秋，正值乔山县广大农村家家户户酿醋的时节，周秦的姑姑却因为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而离开了人世，我陪同周秦从遥远且繁华的关中市区出发前去乔山县农村赴周秦他姑姑的葬礼。

载着我和周秦的客用班车在经过艰难的跋涉与颠簸之后，终于抵达了周秦他姑姑家所在的村庄。

时间在悲伤的气氛当中，很快过去了几日，一转眼就到了即将要将周秦他姑姑下葬的时刻。

临出殡的头一天傍晚，周秦他表哥（指周秦他姑姑的儿子）在村里摆下一百多桌宴席，款待前来吊唁周秦他姑姑的宾客。

宴席做的十分丰盛，菜品绝大多数都是肉菜，宴席上摆放着的供宾客们饮用的酒是茅台酒；宴席上摆放着的供宾客们抽的烟是周秦的家乡关中市卷烟厂制造的一盒价值一百多元钱的高档香烟；就连在宴席上摆放着的给宾客们提供的泡茶水喝的茶叶，也是售价极其昂贵的高级茶叶。伴随着价值十余万元人民币的烟花爆竹燃放升空，周秦他表哥宣布宴席开始。

宴席很快被众人吃尽了。

席散之后，厨子们准备收拾锅灶下班歇息；服务员们开始倾倒残羹剩汤；吹鼓手班子（指乐队）停止了演奏；刚刚唱完大戏的舞台上也熄灭了灯光；半个月亮爬上了树梢。

周秦他表哥送走了最后一位身份是某公司董事长的来宾后，正回身时，只见有一名清瘦的高个子中年男人，头发梳的油亮，腋下夹着一刀麻纸，上身穿着精干的夹克衫，下身穿着笔直的却稍显窄短的黑色裤子，脚穿一双半新的黄胶鞋，从远方朝周秦他表哥走了过去，周秦他表哥迎住了那名男子，并给那名男子敬上了一支香烟，那名男子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推让了一番，但最终还是将烟接住了，周秦他表哥又用打火机给那名男子点燃了香烟，那男子急忙的吸入了一口，然后朝天吐出了一缕青烟，“丰收，吃了么？”周秦他表哥极其随意的问了那男子一句，从周秦他表哥的问话里我得知那名男子名叫：“丰收”，“吃了……噢……没吃，没吃……噢……吃了”，丰收语无伦次的回答着周秦他表哥的问话，末了，当丰收还在吸着烟的时候，周秦他表哥却对丰收说道：“你自便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丰收慌忙的对周秦他表哥连声的说道：“您忙！您忙！我自便！我自便！”看得出来，是因为周秦他表哥收下了丰收腋下夹着的那刀麻纸，才令丰收感到无限的欣慰，丰收在空荡荡的到处散发着酒气的宴棚里摸摸着又碰碰那，旁边有人递上了一杯热茶水给丰收，丰收慌忙接住并呷了一口，随之发出了极为通畅的“啊”的一声，末了，丰收就坐在那里，孤独的喝着茶水，也没有人再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了。

我从心里开始嗔怪起周秦他表哥来了，我嗔怪周秦他表哥不应该冷落丰收，别的宾客都享受了大鱼大肉，就算丰收因为来迟的缘故错过了饭点；就算丰收只拿来了一刀麻纸，可丰收是来吊唁周秦他姑姑的，这一份心意却和别的宾客是相同的，为什么丰收却连半点东西也没有吃到，而只喝了一杯茶水和吸了一支香烟！举办这样大型且排场的宴会，多少会有一些剩菜剩饭的，周秦他表哥那怕只是让服务员给丰收煮一碗白面条吃，那也算是一份心意啊，可周秦他表哥却并没有那样去做，周秦他表哥的这一种不厚道的做法，退一万步来讲，也是讲不过去的啊！我为丰收遭到的冷遇而鸣不平。

入夜以后，周秦他表哥家族里的大多数亲朋都为周秦他姑姑守灵去了，而我因为在晚宴上喝了较多的酒，在酒精的刺激下，使我变得睡意全无，于是我搬了把椅子，独自默坐在过道里，这时候，丰收主动凑上前来找我聊天，于是我就和丰收两个人开始了聊天。丰收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他明明看上去像是个村夫，可是一张口，他却在世界历史和外国文学方面高谈阔论起来，讲到高兴处，他还会对整个宇宙范围内刚刚发生过去的各种热点事件逐一进行评论，并高声发表一些他自己独特的见解与看法，丰收的知识渊博和健谈，大出我的意料，连我这个自认为在文史知识方面功底十分扎实的人都自叹不是他的对手！我惊叹民间竟然有此等高人的存在，丰收的精彩言论吸引来了从我们身旁经过的周秦和周秦的几个远方外甥，周秦和周秦的几个远方外甥也很快都加入到了我和丰收的聊天当中，周秦的那几个远方外甥，他们当中其中有几个人还是在读的研究生，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随着周秦和周秦的几个远方外甥的加入，我们的聊天队伍一下子变得壮大了起来，七八个人围坐成一圈，中间摆放着火炉，场面颇为壮观！

丰收说他是个画师，因为附近二郎庙内壁画破损严重，他和他师父受乡亲们聘请，前来修补庙内壁画，为了能够提前完工，他和他师父常常夜里不休息，彻夜加班。听说丰收是画师，我们大家都立即不约而同对丰收肃然起敬了起来，纷纷感叹说丰收到底是一名老艺术家！丰收说他是在前几日从周秦他姑姑家门前经过时才和周秦他姑姑认识的，周秦他姑姑的慈祥爱人，感化了丰收，丰收便将周秦他姑姑尊称为：“老嫂子”，丰收说据他观面相，断定周秦他姑姑必定会是个长寿之人，可谁想这话才说毕几日，周秦他姑姑就去世了，丰收感叹的不行，我安慰了丰收，劝丰收想开些，丰收才便纠结的慢了许多！

许是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我们几个人的聊天就进行到了后半夜。

也许是觉得无聊，参与聊天的周秦众多远方外甥里面的其中一人，溜达到了厨房，并从厨房里拿来了一个：“献祭”（周秦他姑姑家所在的地方的人们，都把祭祀亡人时蒸的涂抹的五颜六色的超级大馒头称为：献祭。），用菜刀切成七八片，放在火炉上炙烤了起来，不一会儿，四周就飘满了麦面的清香味儿，大家都推让着让我先尝，我晚饭吃的扎实，胃里实在没有余地，只象征性的吃了一小片，众人也都和我一样不吃，于是便都给了丰收吃，丰收先是极力推让，后来拗不过大家的盛情，于是便开吃了，谁想一吃倒停不下来了，将整个献祭都吃进了肚里，伴随着一个献祭落入肚中，丰收脸上终于展现出舒缓与祥和的神情来了，他不再高谈阔论了，他看上去好像是困倦了。

过了一会儿，丰收终于说他要回庙里去了，我们大家都起身目送了丰收离去，谁想仅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丰收却又回来了，我们大家都纷纷询问缘由，面对大家的询问，丰收终于说了一句粗话：“我师父这个老东西，说好了夜里一起画画，他倒好，先睡了，整个大殿上到处都回响着他打鼾的声音，吵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不睡了，出来再和你们聊一程天！”于是所有人便都重新归位，继续聊天，而此时厅房里的人们都陆续走了出来，他们纷纷伸懒腰、打哈欠，他们也许是坐得久困了。我抬头望去，此时月照中天，将整个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我心想，人的一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而今夜，谁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周秦他姑姑这个人了，我心里又难受了起来，我约摸的算了一下，离起灵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天快亮了。

天亮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周秦他姑姑的灵柩很顺利的入土为安了，从墓园回来的路上，我们这一众穿白戴孝的人逶迤在广袤的关中原野上，像极了是一支远征而归的军队，除了周秦的几位表姐（指周秦他姑姑的几个女儿，她们同时也是周秦他表哥的几位姐姐。）仍在抽泣外，其余人都只顾埋头往回赶路，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周秦向他表哥说起了我们大家昨夜与丰收通宵聊天的事情，周秦他表哥听后，却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下一样，只见周秦他表哥惶恐的接连追问了周秦三句话：“谁？说谁？你说谁？”“丰收啊！就是昨晚最后一个来的，连饭也没有吃的那个人啊！”我故意高声抢过周秦的话头朝着周秦他表哥说道！周秦他表哥听完我的话后表现出来的反应和神情，令我终生难忘！周秦他表哥像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周秦的几位表姐也都突然一齐停止了哭泣，气氛一下子变得凝固了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周秦他表哥才惊魂未定的对我们说道：“丰收是方圆这一带尽人皆知、家喻户晓的一个精神病患者！也难怪，你们都不常来，不知道这些！”“可丰收明明说的是在附近的二郎庙内啊……”周秦仍然在据理力争！“二郎庙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拆除了！二郎庙的旧址早都已经被修成高速公路了！附近之内再无其余庙宇！又何来有修补壁画一说？”周秦他表哥诚恳而又惊愕的反问着我们！……

这件事情发生过去已经将近快有十年的时间了，我总是不好意思给别人说起这件事情，总觉得怪怪的！从那一夜聊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丰收！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今夜写出来，我的心里便觉得好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