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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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正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决定去老家看望母亲。
母亲80岁了，一个人住在老家的老屋里。那几间老屋虽然冬暖夏凉，也还算坚固，但是遭遇了几十年的严寒酷暑和风雨侵蚀早已破落不堪了，多次劝说，母亲就是不舍得搬离那地方。
母亲有个习惯，平日里常常到村头徘徊，有时会站在村口不时地向西瞭望，很少到街坊邻居家串门。记得有一次，空中飘着蒙蒙细雨，我冒着雨到老家看母亲，到了家却找不到人，门锁着，我就特别生气，见到母亲后赌气说下周不去了。母亲很惶恐的样子，急忙说她去村口接我了，半道上听说一个老姐妹病了，去看了看，说了一会儿话，正好把我错过去。从此以后，不管我去不去老家，在周末的两天里母亲都不舍得离开家或者村口了。
父亲去世比较早，我结婚前的两年里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出嫁后，就剩下母亲一个人守着老屋，守着思念，孤独地生活着。尽管二哥一家也在老家住，可是自从我们分开家就各自为政，虽离得不远，但很少在一起吃饭。母亲老了，没力气干活了，不想拖累二哥，并且吃饭不能吃硬的，也不能吃辣的，她自己过还算自在，我去住娘家也方便，只是母亲免不了有些寂寞。好在她有盼头，她老闺女会常常去看她。
这一次半月没见到母亲了，心里有些不踏实。正月十六母亲在我家住了一夜就非走不可，不知道母亲近况如何。周六，天空灰蒙蒙的，风很大，出门不戴帽子，寒气就会毫不客气地直往脖子里钻，听说还有雨，只好把孩子丢在家里了，计划着晚点去，早点来。
我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早已经在那里站着了，寒风中的母亲瑟缩着身子，拄着拐杖向西瞭望，看到我从自行车上下来，她那浑浊的眼睛霎时变得明亮起来，眉宇间透着笑意，扶住了我的车把，探询道：“孩子没来？”“天冷，孩子有点咳嗽，没敢带他来，吃过饭我就走。”我一边解释，一边伸出一只手把母亲前额的一绺白发塞进她的帽子里，为她扯了扯下滑的围巾，然后说着话一起回家。
中午，母亲忙前忙后的，手脚都不那么灵活了还不听我的劝告，又是炸又是煮的。我是一个最好养活的人，不挑食，也是一个最不喜欢在做饭上下功夫的人，嫌麻烦。看着母亲忙碌，我脱下大衣要下手做，母亲急忙拦住我说：“你穿好衣服，坐着和我说话吧，这里没你家暖和，不要再冻病了。”母亲顿了顿又说，“十几天都没见你和孩子了，妈想给你做顿饭吃。”
我的眼睛一阵发涩，抱怨她：“都怨你，在我家住得好好的，非说回来，一个人多可怜。我的家还不是你的家吗？”
母亲沉默了，半天才说话：“孩子，你不懂。我老了，干不动了，你们那么忙，不想拖累你们......”
“你就是不舍得这个老屋！”容不得母亲再解释，就打断了她的话。母亲早已习惯了我的坏脾气，从不和我计较，也不会生我的气，知道我的心是最柔软的，是最心疼她的。
天气不好，再加上孩子在家我有些不放心，所以吃过午饭，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就站起身来要走。母亲怔了怔也跟着站了起来，忽然像想起什么，晃着小脚急匆匆地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塑料袋儿，放进我的车篮里，说是春节的瓜子没吃完，让我带走。我暗笑母亲多事儿，我多大了，没事嗑什么瓜子，随手拎起袋子扔在了院子里的石板上。母亲呆住了，眼光黯淡了下来，两只手来回地搓着，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于是我笑着说：“妈，一点瓜子儿来回带什么呀，我家里什么都有。”母亲扶住我的车，仰着头望着我轻声说：“过年时，你送来的瓜子儿多，吃了一半儿，剩下的几斤啊......我一个一个剥成了子儿......”母亲顿了顿，低下头，然后又恳求似的望向我，“孩子，带走吧，妈妈老了，没用了，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了，剥一个瓜子啊——都掉好几回......”我的眼睛一阵酸涩，我扔的哪是一袋儿瓜子啊，分明是妈妈的一颗心啊！
母亲绕过自行车，拾起袋子，抱在胸前，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车篮，见我没再反对，便舒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捋了捋额前散乱的白发，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两年后，母亲得了心脑血管病，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手脚也没有以往灵活了，我们兄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回老家伺候母亲，就让母亲在我们兄妹家轮流住着。现在想来那是母亲一生中最痛苦的岁月，当母亲拿着我父亲的照片落泪时，当我们兄妹轮流接母亲看到母亲伤心时，我才似乎懂得了母亲不舍得离开家的原因。老家是母亲的根，那里有她的回忆，有她的快乐，有父亲的影子，有共事多年的街坊邻居，有母亲的期盼。我们却毫无知觉地毫不留情地带走了母亲，从此让母亲在我们四个家庭里来回辗转、漂泊了四年......
现在，每当我梦醒时分，回忆起母亲的晚年生活都会悔恨不已，恨自己当时不懂事，恨自己不能设身处地为母亲着想，恨自己在母亲得病的4年里忽视了母亲的精神生活。4年啊，她有多少话要说我给我听啊，有多少委屈要倾诉啊，可是我当时觉得让她吃好喝好照顾好就是孝顺。现在，我扪心自问，我顺从母亲的意愿了吗？我读懂了母亲的孤独了吗？让母亲感到快乐了吗？悔恨自己待母亲的心意不及母亲待我之万一。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多么无奈而又伤感的事啊！母亲啊，现在您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拿什么来报答您呢？我的亲娘！只能是在清明寒节为您多送些纸钱，在您的坟前忏悔。我也常常祈祷，如果有来生，有轮回，我愿还能做您的女儿，让我倾其所有，爱您！疼您！无怨无悔！
创作于2014年7月25日
首发在《大伾山文艺》2015年第2期
